原本安靜的皇城被持聖旨急趕而至的御令衛攪得燈火漸明,一處處王府的大門被敲開,旁人看到的,是御令衛入內稟事後片刻,再帶着幾百府中護衛離開。
丑時,七王府。
謝晗聽得張康在外稟事,立時從榻上翻了起來,跟易氏道了聲“你接着睡”,便徑自穿了件直裾,腰帶湊合一系,就朝外去了。
易氏難免一陣心慌。御令衛上門鮮少會是好事,如今又正值皇帝和太后矛盾激化、而七王又一貫受太后疼愛。
她禁不住地擔心謝晗會出事,在榻上怔了片刻後也撐身起來,沒叫侍婢進來服侍,自己悶不做聲地穿上襦裙,連手都在發抖。
而後她就在桌邊坐着,倒了盞已涼的茶出來卻又無心去喝。她雙手捧着茶盞靜靜坐着,越坐越是心慌。
須臾,外頭終於又傳來腳步聲,易氏側耳一聽不只一個人,心裡倏然一沉。
她猛擱下茶盞衝到門口,定睛一看,是謝晗回來了,身邊跟着四個宦官,爲他掌着燈照路。
“……殿下。”易氏心裡稍稍一鬆,跑到謝晗跟前仍帶餘驚地望着他。
謝晗也看看她,俄而一哂,揮手讓那四人退下,握着她的手進了屋了。
看來是沒事?易氏心裡直喊了三聲老天保佑!
謝晗進屋後一掃桌子:“不是說了讓你接着睡,怎麼還喝上茶了?”
“沒喝。”易氏安穩地坐回榻上,三兩下解了裙帶就褪了裙子鑽進被中,然後在被子裡磨磨蹭蹭地把上襦脫了。
二人皆躺回去後房裡稍靜了會兒,她還是忍不住問:“怎麼了?這都丑時了,御令衛……”
“衛大人可能出事了。”謝晗喟嘆,“就是御令衛的指揮同知、雪梨的幹兄長。他早些時候遇到刺客,刺客連傷了好幾個御令衛,他就追了出去,然後就找不到人了。”
易氏一時還未明白:“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要找他,皇兄是差人來借護衛的。”謝晗抱臂平躺着,“我讓他們調了一千人走。”
易氏悚然一驚:“可府裡總共就……”
王府護衛總共只有一千人,逾制會招惹大麻煩。
“我知道,我全讓他們帶去了。”謝晗微笑,側身攬住驚魂未定的易氏,安慰說,“只是借走一陣子而已,再說,府里根本不會出什麼事。皇城本也有重兵把守,現下又是太平盛世,誰會瘋了來闖王府?”
似乎也對……
易氏就安了心。明眸大睜地兀自思量了會兒,又問他:“但現下太后正和陛下鬧不痛快,殿下這樣幫陛下,太后會不會不高興?”
謝晗的面色稍稍一黯,少頃,慢慢地吁了口氣:“我本也想找些事情做給她看了。”
二人還在粉飾太平的時候,他可以一邊受母親疼愛、一邊又和兄長來兄友弟恭。但現下不是了,矛盾已正經變成了戰局,他再在中間刻意忽視這種不睦就是不行的了。
要表明自己的態度,無非兩樣。一是幫着母后與皇兄叫板、二是幫着皇兄扳倒母后。至於“試着讓二人重歸於好”這種想法,他不是沒有過,但連他自己都覺得幼稚。
謝晗思來想去,只能選第二樣。
打從皇兄登基之初母后逼他立嫡立弟開始,滿朝就對他這個“弟”格外注意。從前一切太平不要緊,現下他們翻了臉,母后那一邊的人或多或少地會寄希望於他肯登基爲帝,以此徹底扭轉被皇帝壓制的局面。
但謝晗知道,那不行。
皇兄當皇帝當得好好的,總不會平白無故地退位讓賢。要扶他繼位必是一場血雨腥風,若母后贏了,皇兄要麼一死要麼生不如死。
再者,謝晗也並不認爲自己稱得上個“賢”,當皇帝這事還是皇兄更合適,他就在王府裡過過逍遙日子挺好。
何況就算他賢、他繼了位,他也並不是甘願被世家擺佈的人。到時候沒有皇兄大殺四方的本事,他怕當幾年傀儡就會把自己憋死。
所以於公於私,他都沒法幫着母后。
而至於若皇兄贏了……
天下會繼續太平。那些世家難免被壓制得更慘,但謝晗覺得那是他們活該。
母后應該也並不會丟了性命,無論皇兄心裡有多恨,但一個“孝”字壓在那裡,天下人都看着,他不能殺了自己的母親。
這些事已在謝晗心裡掂量了許久,眼下再在心中梳理一遍,似乎會有點狠不下心,卻又前所未有地確信自己是對的。
必須讓母后知道,他是一心幫着兄長的,讓她和那些世家都死了這條心。
謝晗沉吟良久,再一擡眸,眼前的易氏仍明眸清亮地望着他。
他擡手捂了她的眼睛:“快睡。睡得少了小心女兒嬌氣扛不住,一賭氣變兒子了。”
“呸呸呸!”易氏被他捂着眼睛在黑暗裡辯,“這一胎肯定是女兒!必須是女兒!和阿杳一樣可愛招人疼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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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長樂宮。
如同皇帝一樣,皇太后也在不停地打探外面的事情,睡都睡不着。
她心裡譏諷自嘲,自己竟有和皇帝做的事完全一樣的時候。
她在案邊做得筆直,手邊的茶已經換了好幾盞了。她沒有喝,覺得嘴裡發苦,喝茶也喝不出好滋味來。
珠簾再度挑開,綠香又進來換茶了。她皺着眉頭想讓她退下,綠香卻說:“太后,寅時了,是您用芝麻糊的時候。”
她便沒再攔着,待得綠香撤了茶盞下去後,她執起瓷匙在灰黑色的芝麻糊裡攪着,一陣陣溫暖的濃郁麻香沁入鼻中,卻暖不到她心裡去。
這東西她常年會吃,晚上還會吃一勺撒了糖調味的炒黑芝麻。銀耳羹同樣每日必吃一碗,熬得濃濃稠稠的,從來沒有停過。
所以直到現在,她都沒有過幾根白髮、皮膚也還好得很,讓她得以相信自己還很年輕。
皇太后就這麼慢悠悠地攪着,攪得熱氣幾乎都散盡了,她才輕輕一笑。
她本來也還說不上老,論虛歲也才四十七。但是……還是覺得時間過得真快啊,好像彈指間便已四十七了,謝晗都那麼大了,至於謝昭……
皇太后抿了口芝麻糊,甜香鋪了滿口,讓她的心緒暫且緩和了些。
許淳生貼着牆邊入殿後,觀察了好一會兒太后的神色,才上前一揖:“太后。”
“怎麼樣?”太后放下瓷匙。
“牟家、牟家被抄了,牟家長子牟霖已被革職查辦,不日就會押回洛安。”
太后蹙蹙眉頭,並不在乎牟家的死活。
她問得更明白了些:“哀家的孃家呢?”
“似是暫還無事。”許淳生將頭埋得很低,“御令衛把事情壓得死,具體的臣實在打聽不到。但曲家確未有什麼大動靜,除卻嫁進牟家的那位入了牢以外,別人似是沒牽連上。”
皇太后朱脣微挑,稍有了點笑:“這就好。哀家也覺得他沒有那樣的本事能一舉動到曲家。”
許淳生躬身未言,太后下頜微楊,聲音也提高了些:“至於那些個不起眼的小戶,他想砍了解氣,就隨他吧。反正哀家也已忍了這麼些年,他從哀家手裡奪走的東西不少了,再讓他痛快一回也無妨!”
她心裡到底是明白的,這個“兒子”並不跟她一心。好在,她還有另一個兒子。
“可是,太后……”許淳生心裡跳得突突的,“還有一事……”
皇太后鳳眸微凜:“說。”
許淳生不自覺地稍退了半步:“早些時候,御令衛找不到衛大人了,陛下急於找人卻又不能爲此再調更多御令衛,就只好向各王府借護衛來用。臣打聽了,二殿下、三殿下、九殿下各差了四百人去,四殿下和八殿下差了五百人,五殿下素來和陛下親近,留了一百人守王府安全,餘下的全差去了。但七殿下他……”
皇太后眼中閃過一絲快意:“他不肯幫忙?”
許淳生頭都不敢擡:“他把一千人全交給御令衛了。”
有些空蕩的一方寢殿裡,氣氛中驟然騰起難言的複雜。
皇太后滯了不知多久,許淳生只覺得過了一段十分漫長的時間,才聽到太后的聲音虛緩響起:“你、你說什麼?”
許淳生如鯁在喉,未敢再說。
“他怎麼能!”皇太后怒不可遏,想自欺欺人地不多探究兒子要表明的意思,卻又做不到。
幾年前,她還可以安慰自己說是謝晗還小,不懂這些輕重,所以還會跟他皇兄親近。
但現在……
皇太后只覺一陣腥甜從腹中翻涌而上,她眉心搐了又搐纔將這感覺忍了回去。
她狠一擊案:“天亮就傳他進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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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
雪梨一早上起來聽了個驚天大事:子嫺不見了?!
來稟這事的,是蘇子嫺小廚房的人,進了屋“撲通”就給她跪下了,哭着說:“女官昨晚做了幾樣菜,提着食盒出去,跟我們說最多一個時辰就回來。可我們左等右等也見不到人,到現在都沒回來,我們怕她出事,不得不來擾娘子。”
然後她又聽說,昨天夜裡洛安城一夜都不太平,好像有不明身份的刺客來鬧事,南邊的打殺持續了很久。聽聞官府死了許多人,也難免誤傷到百姓,但有沒有百姓因此而亡,暫還不知。
雪梨心裡一下就被擊空了!
蘇子嫺和她將近十年的朋友,要真是出了什麼事,她非得急死不可。
當即就扔下那宮女出去了,急匆匆地去問家中看門的小廝,小廝卻有些茫然,搖頭說不記得了,昨天幾個宮女都進出了幾趟,他也分不清誰是誰。
雪梨更着急了,又去找高氏,拽着高氏就問:“娘!您看見子嫺沒有?跟我年齡差不多的那個,昨天還跟我一起下廚來着!”
高氏更迷茫,搖頭說不知道沒見過。
更讓雪梨絕望的,是連御令衛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昨晚值守的幾人倒是記得蘇子嫺出去了,可她去了哪兒、爲什麼沒回來,他們就實在不知道了。
雪梨手心裡都出了涼汗。她們都是久在宮裡,對洛安不熟,蘇子嫺更是連家人都不在洛安。
整整一夜,她不回來也沒個信兒傳回來,總不能是自己回宮去了。
也不可能是隨便找個客棧住下了,這有些壞規矩。再說,就算真是,蘇子嫺也該讓她知道一下啊……
而且她何必去住客棧呢?阮家就在這兒放着,她幹什麼去花那個冤枉錢?
雪梨急得在屋裡打轉,越想越覺得搞不好她就是被刺客誤傷的百姓中的一個。最後被逼無奈只好央時湛把這事告訴衛忱、看能不能勞衛忱幫忙找找。
可時湛靜了一會兒後說:“衛大人……也出了些事,現下生死未卜。”
雪梨:“……?!”
事情實在比她想象得可怕太多,她一時連該做什麼反應都不知道。眼前一黑,虧得眼前的幾個御令衛眼疾手快,纔沒讓她栽下去。
雪梨緩了好一會兒,被人半扶半架着到廊下坐下,才發現自己都快把扶着她胳膊的兩個御令衛的手掐破了。
“發生什麼了?”她問得虛弱,強緩了緩神,又問,“那陛下……”
“陛下一切安好。”時湛頷首稟說,“娘子不必太過擔憂。滿城都有人在找衛大人,蘇姑娘的事我也會告知他們,讓他們一起找。”
雪梨魂不守舍地讓他們退開,獨自又在廊下坐了好久才終於起了身。她跌跌撞撞地走着,卻不敢回房。
阿沅大概還睡着,但阿杳已經起來了。看她這個樣子,阿杳一定會很擔心她。
雪梨強定了三分心神後摸去了廚房,面無表情地讓幾個宮女都出去,站在放着食材的架子前怔了好一會兒,幾是下意識地取了架子上的山楂幹,丟進水裡泡了一會兒,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她緊咬着牙關去淘米,能把眼淚忍住,卻忍不住心裡的萬般恐懼。
認識的年頭已經太長了,在宮裡頭分分合合的事見了很多,但她從來沒想過,蘇子嫺也會這樣從她身邊消失不見!
剛認識的那年她們都才八歲啊……
兩個人都不算資質頂好的人。小宮女什麼事都要從頭學,做不好就要挨罰,她們剛開始會在夜裡摸着胳膊上的傷口自己偷偷哭,哭着還要勸對方;後來得知可以拿月例給自己買吃的,知道對方又捱了罰後就掏大半個月的月錢出來買糖買點心哄對方開心!
後來到了御膳房,有一陣子被汪萬植欺負地那麼慘,她們都還是互相扶持的!
那時候雪梨手裡有“指揮使大人”給的藥,她們就一起用。剛開始誰也不瞎客氣,後來則都自己會努力少用一點,幫對方塗藥時則都一點也不知節省了。
在她最需要朋友的時候,蘇子嫺總是在的。如今,那些最苦最難的日子都熬過來了,雪梨萬沒想到,她會在自己回家省親的平靜日子裡,突然一夜未歸、杳無音訊……
又正是洛安城裡亂着的時候!
許多亂七八糟的想法開始在雪梨腦海中激盪,甚至連從話本里讀到的各樣血腥場面都成了活生生的畫面,毫不留情地在她腦海裡晃來晃去,每個畫面中都有蘇子嫺,有的還會有衛忱……
她再拼命地剋制也沒用,竭力地想要把全部心思都投在眼前這鍋山楂粥上。
她跟自己說:哪有那麼巧?子嫺沒準就是出去玩累了懶得趕回來了。把粥做好,她回來剛好能吃!
但便是這樣,待她把白粥熬得半熟、再把泡好的山楂幹扔進鍋的時候,淚水還是迷得雙眼都看不清了。她捂着嘴忍住聲音,過了片刻後,仍支撐不住地蹲了下去。她背靠着竈臺抱膝坐着,心底的恐懼叫得囂張,讓她的眼淚止住一陣又涌出下一陣。
“姐姐!”門被“咣”地撞開,青梨四下看了一圈才瞧見她,愕了一瞬後才又過來,“姐姐別哭!子嫺姐姐回來了!娘讓我告訴你一聲!”
雪梨呆滯地擡起頭,手撐着地站起身,似不敢相信地蒙神看了她好一會兒,猛一摟青梨:“哇……”
“姐、姐姐?”青梨被她哭得措手不及,不敢掙又不知怎麼哄,半天才掙扎出一聲,“別哭……姐姐別哭!子嫺姐姐活着呢!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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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梨很沒骨氣地哭了好久,心裡痛快了之後,直接從廚房外的水缸裡舀水洗了把臉,又好好把臉擦乾淨了纔去找蘇子嫺。
推開院門,雪梨緊張一喚:“子嫺!”
“噓……”離得最近的一位醫女立刻示意她噤聲,走近了壓音道,“蘇姑娘睡着呢,她流了好多血,人才剛醒過來,受的驚嚇也不輕,娘子放輕些。”
這是真被夜裡的打鬥誤傷了?
雪梨趕忙點頭,輕手輕腳地進了屋去。
臥房中,蘇子嫺平躺在榻,因蓋着被子,看不到身上何處受了傷,只能看見額上纏了一條白練,額角處隱隱透出點血跡來。
她並沒有如同醫女所說的“正睡着”,反是杏眸圓睜,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
“子嫺?”雪梨猶豫着輕道,在榻邊坐下,立刻把手摸到被子裡去握她的手。
蘇子嫺也反握了握她,目光有些空洞:“你什麼時候回宮?”
雪梨一愣,答說:“這要等陛下的意思……怎麼了?”
“哦……”蘇子嫺瞭然地點了點頭,“那你幫我個忙。”
“你說。”雪梨當即道。
“如果衛大人來看我……”蘇子嫺清冷一笑,“攔住他,我不要見他。”
什麼?
雪梨一時沒能懂其中糾葛,先行追問:“你見到他了?”
那衛忱也沒事?
“嗯。”蘇子嫺臉上好像帶着點自嘲,短促地應了一聲就闔了眼,閉上眼睛,並不想多提似的告訴她,“他送我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