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餘個晚上當值的宮女踏出房門還沒來得及脫盡睡意,就被片刻前氣勢洶洶而至的宦官們拖出了院門。
此後的兩刻工夫,尚食局院外哭喊聲不斷。
雪梨和子嫺已經好久沒這麼捱過罰了,在回房時,原本白皙纖瘦的小臂都腫得胖了一圈,又青又紫,和長茄子似的。
而這還算輕的。不知是方司膳說了什麼,還是御前宮人也顧忌尚食局此行人不多,擔心耽誤日後備膳,正七品選侍以下都是這樣拿細騰抽一頓胳膊了事。疼必要疼上許多天,但這位置卻不影響幹活,衣袖一放外人也看不見。
慘的是晚上當值的從六品往上的女官,一人杖責三十。
責罰是從這些小宮女開始的,打完了就被女官們喝回屋裡歇着,不許在外多看。是以雪梨和子嫺縱使擔心崔婉的傷勢也沒有辦法,直到天明才得以去見。
箇中原因,也是天明時才知道的。
昨日晚膳後過了約莫一個時辰,皇帝忽地起了疹子,當即傳了御醫來看,御醫診過後,道可能是飲食不周,引了敏症。
宮裡素來規矩嚴,出了這樣的事,御前當值的一撥人就先要各自領罰去,尤其是在晚膳時服侍的幾個宮女宦官,大概是要一個月下不了牀了;御前之後就是尚食局料理晚膳的這一撥人,自然也一個都跑不了。
連同崔婉在內,受罰的女官足有十幾位。自此之後這一衆人連帶着底下的宮女們倒都輕省了一陣子——此事到底關乎聖體安康,尚食局人心惶惶的,方司膳也暫不敢再讓她們料理膳食,生怕觸了眉頭。
索性以養傷爲藉口,光明正大地歇上些天,等此事過了再做事,誰都安心。
崔婉傷得不輕,但手底下的宮女輪着去照顧她,誰花的工夫也不長,餘下的時間就在房裡悶着。
幾日下來,雪梨有一種自己其實是繡房宮女的錯覺。
那個荷包繡得越來越快,手法愈發嫺熟。在皇帝疹子初愈、下旨回宮前,繡紋中最主要的雄鷹已完成,餘下的就是周圍雲紋之類的點綴了。
九月二十七回到洛安皇宮時,尚食局中又亂了兩日。
女官們傷還未愈,途中顛簸之後有幾人發了燒。好在未再有人來問罪,又已回到宮中,請太醫、醫女都方便,就見鄒尚食和幾位司膳進進出出個不停,忙着打點各處,爲幾人療傷。
九月三十,雪梨的荷包終於完工了。恰又是個逢十的日子,指揮使該是在那小院中,她便尋了個由頭去了。躊躇再三覺得只有個荷包似乎太寒酸,於是又備了一菜一羹。
深秋,那條本來就鮮有人至的宮道顯得更悽清了……
悽清中透出點肅殺,風聲嗚咽落葉拂地,聽得雪梨寒顫不斷。
再想想指揮使那張鮮見笑容的冷臉,更加寒顫不斷!
不過衛忱應該也在吧?雪梨縮手縮腳地想着,閉一閉眼,努力不多回憶指揮使的冷臉,轉去想衛忱的笑容,身上的寒顫可算緩解了一些。
衛忱的笑容總是那樣暖暖的,做的事情也是。讓雪梨想起進宮前的鄰家大哥哥,怎麼看怎麼舒服。
終於到了那小院,紅漆微見斑駁的門上似乎覆了一層薄薄的白霜。雪梨擡手猶豫了半天才叩下去,門聲篤篤響着,她一想到一會兒要主動跟指揮使說話,心跳就跟門聲一樣響!
木門緩緩打開,雪梨低着頭,首先映入眼簾的仍是那銀灰色的曳撒。
一擡頭,卻是猛一退!
來開門的是指揮使本人……
“大人。”雪梨調整好心緒一福,擡眸偷瞅瞅,指揮使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向旁一退:“進來。”
雪梨踏進院中,越走越周身發寒:院子裡沒有其他人,石案上放着酒壺酒盞,指揮使再喝悶酒的樣子,似乎心情不太好。
果然,他沒有怎麼理她,踱回案前仰首灌了一盞酒下去,放下酒盞默了一會兒,才問她:“有什麼事?”
雪梨腦中驀地一空,手上明明拎着食盒、袖子裡放着荷包,被他這麼冷言冷語地一問倒連來意都忘了,脫口而出地反問一句,“大人您怎麼喝悶酒?”
指揮使睇一睇她,短喟:“家中出了些事。”
手上一緊。雪梨可算察覺到食盒的存在,緩過來了。
但被她問出的話已不好打斷,悲憤地暗咬了咬牙,只好先把食盒捧過去:“大人您搭着菜喝……”
指揮使眉頭輕挑。
雪梨不敢再看他這張冷臉了。食盒擱在石凳上,她悶頭打開,將裡面的兩道菜端出來放在案上。
一道是醉魚,一道是南瓜羹。
準備的時候沒多想,現在一看,醉魚適合當下酒菜,南瓜羹酒後緩緩胃剛好。
指揮使頷首,輕道了聲“多謝”,將檀木盤中倒扣着的乾淨酒盞翻了一盞過來擱到她面前,問她:“你能喝嗎?”
雪梨趕緊搖頭。
指揮使略一笑,還是給她倒了一杯,淡聲說:“若願意就嘗一點,是好酒。”
她傻看面前酒盞一會兒,越來越清楚他現在有多不高興了,擺明了是想找人陪他喝一杯的樣子,偏偏其他御令衛們都不在。
雪梨不知道該怎麼脫身,如坐鍼氈地躊躇許久之後捧起酒盞小啜了一丟丟,醇厚的酒香頓時瀰漫滿口,而後嗆得她直咳嗽。
她抹着被嗆出來的眼淚看他,大有不解:“什麼事讓大人借酒消愁?”
又不好喝,這種做法太奇怪了!
指揮使氣定神閒地又喝了一杯下去,執箸夾了一小塊醉魚,看看她:“不許說出去。”
叮囑得沉重,神色間倒有“可算能說說了”的輕鬆。雪梨連連點頭,坐直脊背,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不說!”
指揮使掃了眼她面前的酒盞:“再喝一口。”
……這是覺得她喝多了記不住最好嗎?
雪梨乖乖地又喝了那麼一小口,艱難地往下嚥着,聽得指揮使自嘲而笑:“倒不知該怎麼說了,朝中的事煩人罷了。”
雪梨有點被酒氣衝暈了,強緩着神,努力打着精神聽他說。
“左右逢源的人太多,想做些事愈發地難。不想做的事還被人迫着做。”指揮使深吸了口氣,又驀地鬆下來,“有時真想什麼都不管。那樣興許會活得容易些,家中也跟着簡單許多。”
“纔不會呢。”雪梨已被酒勁征服,栽伏在案上,低語呢喃,“肯定還是位高權重過得更順心。”
“……”指揮使怔了怔,聽她這話認真又怨惱,好奇道,“怎麼這樣說?”
蔫耷耷伏在案上的小姑娘擡起頭,紅暈在雙頰和眼角漫着,如同桃花妝一般。
她竭力清晰說:“您只是爲政務和人脈的事煩心,又不用時時刻刻擔心會傷會死……如果您什麼都不管了、沒有官位了,大概就不是這樣了!”
這種感悟從她口中說出讓指揮使有些意外,端詳着她笑問:“你時時刻刻擔心會死?”
“當然了!”雪梨點點頭,雙臂搭到案上,懶懶地擼起袖子。臂上的腫脹已消,但仍有一道道紫痕印在皮膚上,縱橫交錯。
她自己瞅了一眼,依舊伏在案上,眼底有些委屈:“您看,這就是前幾天的事。因爲陛下起了疹子,尚食局幾十人被罰了,可是我們明明做得很小心……”
指揮使眼底一顫,雪梨恰看過去,皺眉又道:“您總不用擔心這個吧?我們到現在都在害怕,如果陛下的疹子好得慢些,過幾天我們是不是就沒命了!”
此話之後半晌無聲。
雪梨見他沒反應,正好安心地繼續緩酒勁,伏在石案上用手指劃拉着石板,過了一會兒,手卻忽被捉住。
“……”雪梨一悚,擡頭一看,指揮使正執着她的手,目光落在她的小臂上,眼底幽暗的光芒寒涔涔的。
看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不由分說地拽着她往次進院子走去。
“大人?!”雪梨大驚失色,足下在過門檻時一個趔趄,醉意也消了一半。訝然看着四周,這才知道原來這處院落這麼大!
次進院子兩側放着各樣的刀槍劍戟,她沒來得及看個明白,已被他拽進了第三進,第三進遠離空蕩安靜,目光穿過西側一間廂房半開的窗戶,依稀能看見裡面都是書。
指揮使仍未停腳,拽着她徑直進了第四進院。
雪梨越發驚慌,又喊了一聲:“大人!”
他不理她。
她擰着手腕掙扎着,卻完全敵不過他的力氣。被拉進東側的廂房後,倒是他自行鬆了手。
雪梨當即想溜之大吉,甫一退,他沉喝:“等着!”
她毫無骨氣地停腳了,無比心虛般地四下打量。
偌大的一間屋子,沒有打任何隔斷。屋中放着三張孤零零的牀榻,略遠一點的地方零散地擺着桌椅,四面牆壁則都倚牆置了木架。
木架在屋中擺了大半圈,只他們所在的這一側空着,留着門和窗。架子上瓶瓶罐罐琳琅滿目,北邊則木盒木匣多些……
莫名地讓人覺得震撼。雪梨呆立在門口,指揮使則半步不停地朝南邊的架子去了。
他在架子前找尋了半天,最終彎腰取了個瓶子,轉身喊她:“去坐。”
雪梨一頭霧水地走過去,在離他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