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的宴散後,皇帝還是去了六格院,看看雪梨這天過得怎麼樣。
進屋便見榻上小案放着幾碟菜,另還有清粥,他一笑:“怎麼知道我要來?”
“阿沅百日嘛。”雪梨理所當然的樣子,眯眼一笑,伸手就要拉他快坐。
謝昭銜笑坐到榻上,看了看,這幾樣又都是軟軟的東西,酒後吃了胃裡舒服。
一樣是海鮮嫩豆腐,取蝦仁和各類魚丸、蟹肉一起用石鍋煲的,豆腐入石鍋前用小火煎過,煎時拿蔥姜爆香。
另還有幾片胡蘿蔔、小油菜、嫩筍提色,滿滿的一小鍋裡湯汁金黃、豆腐白嫩,魚蝦的香氣撲鼻,但因爲是豆腐,又很難吃到撐。
還有一道燉土豆——這是雪梨最近愛搗鼓的東西。
她一直堅定認爲,在萬千食材中,土豆算是個神物——煎炸烹炒都行,若燉,則燉什麼像什麼,而且口感軟糯,老少咸宜。最近就一直在試各種燉法,今天這個是拿熬了兩天一夜的骨湯燉的,切成小丁的土豆在奶白的骨湯裡燉得透爛,入口一抿就化了,豬骨久熬而出的那種特有的鮮味隨着土豆的綿軟感能在齒間縈繞許久,空口吃或者配主食都不錯。
雪梨對這做法有點小得意,自認有點類似於開水白菜那種唬人的名菜——土豆在骨湯裡煮完也就是普通的顏色嘛,乍看之下根本看不出裡面的講究,非得吃了才知道!
另外兩個就是涼菜了,一個涼拌豆芽、一個涼拌雞絲。
四菜一清粥在桌上擺着,方纔在宴上喝酒比吃菜多的謝昭看着就很有食慾。近來他時常覺得在她這裡吃點簡單的東西比尚食局那幾十道講究的佳餚要舒服,拿勺舀了些海鮮嫩豆腐拌在粥裡,他問她:“今天怎麼樣?累不累?”
“還好,歇下來之後才覺得有點累。”雪梨正坐的姿勢很隨意,胳膊肘杵在案上托腮看他,稍打了個哈欠,又說,“不過最後有個事……弄得我心裡發怵。”
謝昭:“什麼事?”
她便將石修容送阿杳回來的始末如實說了,連魚香呲牙咧嘴地唬人一環都沒落下,說完一嘆,蹙眉:“我也說不準她是不是動了歪心思,就是覺得心裡不安。但仔細想想吧……好像除了說我有了兒子就沒工夫照顧阿杳那句有些刺耳以外,其他也沒什麼了。”
仔細想來,石修容總共沒跟她說幾句話,第一句是說了找到阿杳的過程、第二句就是這句,第三句是要她常帶阿杳去悅和宮看看……
平心而論,第三句話當時說得她後脊發涼來着。但回了屋靜下心想想,又真覺得是自己多心——石修容好歹養過阿杳那麼久,如今想見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再說,石修容也沒說一定要、甚至沒越過她直接跟阿杳說“你常來悅和宮玩”這種明顯對她這個當孃的表示輕視和挑釁的話,雪梨認真想來,覺得是自己緊張太過。
“可能因爲我從前和她有糾葛吧……現在確實橫豎都看她不順眼。”她說着又嘆氣,苦笑承認,“今天這事倒真是多虧她。若不然,萬一阿杳自己玩着出點什麼事,我必是受不住的。”
就像石修容說的,後宮有湖有假山。阿杳一個三歲多的孩子,要出點意外太容易了。
“怪害怕的……”雪梨心有餘悸。
謝昭聽她說着,把拌了豆腐的這幾口粥吃完,面色微沉地叫來陳冀江:“今天隨帝姬出去的人,一概杖二十,打完之後挪到後院去,別嚇着帝姬。”
雪梨不免一愣。
雖然知道說了石修容的事就免不了牽連身邊的人,但他這麼一說,罰的人可有點多……
她以爲也就是罰一罰祁氏的。
但謝昭說:“別說只是祁氏帶她出去玩的時候看丟了。身邊這麼多人就是爲了護她周全,出了這樣的事,怎麼也是她們不會辦事,就不能多兩個跟着?”
雪梨想想也是,驀地一悚,又說:“烏梅也跟去了,她還不到六歲……”
這事怪到同樣是小孩的身上可有點過,再說,杖二十,對她來說那叫“杖斃”。
謝昭一哂,又把陳冀江叫住了:“那個小的算了。只跟她說沒她的事,讓她別告訴帝姬。”
陳冀江應一聲“諾”,退下去辦,雪梨目不轉睛地盯着謝昭:“那修容娘娘那邊……”
她的重點在於石修容啊!現在他把阿杳身邊的人都罰了一遍雖然在情在理,但最要緊的部分他不能不提啊!
可謝昭沒說話,雪梨再仔細看看,也暫且不追問了。
——臉陰得好可怕!!!
她有日子沒見他面色這麼難看了,上一回還是南巡時囚禁七王那天。看來他爲這個特別生氣,比她還生氣……
於是雪梨就自動化作了一尊石像,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看她吃。過一會兒聽到阿沅在哭,她就趁機溜走哄阿沅去了,讓他自己靜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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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斜眼一睇她小跑着離開的背影,不覺間淡一笑,暗說不跟她計較。轉而情緒又沉了回去,怒意壓心。
她能覺得是不是自己多心,但他並不這麼覺得。
不許石氏再見阿杳這話,他下旨讓她遷去柔嘉宮的時候就說過。
後來是惠妃替她說情,說石氏畢竟還有修容的位份、且把一個主位擱在她宮裡,她在禮數上也不太方便,他才又許她回了悅和宮。
——但他可沒順帶着補一句以後她也可以再見阿杳了。
惠妃和石修容原都是太后教出來的,禮數上的事情兩個人一樣清楚,今天這出若按禮數來說,石修容完全可以託身邊的人把阿杳送回來,自己不出面。
是以這一點上,石修容絕對不是“忘了”或者“沒注意”——有敢說忘了聖旨的嗎?她只能是存了心故意爲之,想着自己送了阿杳回來好歹算做了個好事,若被過問起來,解釋爲心繫帝姬一時疏忽,他也不好追究什麼。
明白這一層,謝昭自然比雪梨火更大。抗旨不尊加揣測君心,這兩條擱一起怎麼也夠石修容死一回的了!
但偏生他現在真的不敢要她的命,不是不能,是不敢。
他一直在等太后對皇長子降生的反應,眼下足足一百天過去了,行宮半點動靜都沒有。這或多或少地說明了太后的厭惡,也許並不是針對皇長子,但肯定是針對雪梨。
這會兒他再殺了太后教出來的人,就是給太后遞機會踩雪梨了,無論怎樣太后都會怪到雪梨頭上。即便他能擋住,這一道波折帶來的傷害也還是難免。阿沅還那麼小,六格院裡半點動盪都不能有!
謝昭悶悶地又吃了幾口粥,強忍下一口氣,下榻往外去。
正在側邊的廂房裡哄着阿沅的雪梨擡眼看到的就是皇帝風風火火地出去了,幾個御前宮人在後面頭也不敢擡地疾步隨着,看得她再一次感慨:他真的特別生氣啊……
片刻之後,雪梨看見宦官們扶着剛領完罰的祁氏、陳氏、清夕、聽菡回來了,廢話半句沒有地直接送去後院,那是新撥來的宮女宦官住的地方,他們位份低,八個人只佔了兩間房,餘下的房間都空着,倒不必擔心這幾個不能好好養傷。
又過了片刻,雪梨聽說……這三更半夜的,皇帝從尚儀局把兩個資歷最深的教習嬤嬤喊去了,讓二人明天一早就到悅和宮去“教導”石氏——再詳細點,一個管訓斥,一個管教導。
另外,雪梨聽說這事的時候,芝麻對石氏的稱呼已經是“石才人娘子了”。
雪梨屈指一數頓時一臉驚悚:“這都正六品了?!”
“是……”芝麻也難掩詫異。
二人都還沒見過降位份降得這麼狠的,且又是兩個教習嬤嬤去管着,石氏要接着動心思她們攔不住,但想有什麼實際的動作是肯定沒戲了,身邊的宮人有沒有被杖斃的都還另說,可位份降了這麼多,少說也得遣散大半……
陛下這是真氣得不輕啊!
雪梨都有點懵了,繼而多少想到單爲自己方纔那幾句拿不準的詢問大抵不至於這樣。那是有別的原因?嗯!他肯定有自己的原因!
但他不主動說她就不問,雪梨在他處理事情的原因上一貫是這個態度。心裡稍安了些就回屋盥洗上榻準備睡了,乍聞外面一陣匆忙的問安聲,睜眼一瞧……他居然又回來了!
臉色還是很不好看,服侍他盥洗的御前宮人都不敢吭聲。雪梨乖乖地蹭到牀榻裡側把外面讓出來給他,謝昭更衣之後上了榻,一睇她這一臉忐忑,舒氣:“沒事了,睡吧。”
“哦……”雪梨點點頭,立即閉眼。閉了會兒之後實在沒睡意,又偷偷地眯了條縫瞧他……
然後看他已經睡了,她就放心大膽地又把眼睛睜開了!
幹什麼那麼生氣嘛……
她是真的有點好奇。她可以忍着不問,但是忍不住好奇的心思蔓生。她的目光就在他面上劃來劃去,又小心地不敢惹出什麼動靜怕擾他休息。
可是這麼幹躺久了之後就會特別想動,雪梨痛苦得直咬被邊:她現在就好想蹬蹬腿啊……
不行!忍着!他還要上早朝呢!這都睡不了三個時辰了!
她強沉口氣板着臉醞釀“心無旁騖”的感覺,然後一邊心裡默唸《綠度母心咒》一邊欣賞他的臉,欣賞了一會兒之後發現自己忘了念《綠度母心咒》卻已心無旁騖了。
於是她小心地、慢慢地翻了個身,從側躺變成趴着,然後托腮繼續看他。
他真的好看!醒着睡着都好看!笑着悶着都好看!沉着臉忍怒的樣子其實也很好看!
雪梨看着看着把自己心裡看酥了,但又不能說話,只能自己動着口型解悶:“好喜歡你啊……”
“謝、謝昭,我好喜歡你啊!”
“謝昭我好喜歡你啊!”
這廂謝昭剛有點睡意,就被旁邊的輕微晃動挑沒了。蹙着眉頭勉強微擡了眼皮,藉着幔帳外透進來的微光看見她托腮趴在那兒,明眸大睜的特精神。口型一動一動的唸叨得極是投入,又因爲下巴抵在手上,動作一大難免壓得被褥也跟着微顫一下……
不睡覺幹什麼呢?衝着他念經?
謝昭眉心一皺驀地完全掙了眼。
雪梨:“……”
“說什麼呢?”他問她。
雪梨面容僵住地傻了半天,胳膊鬆了勁臉往下一栽,他伸手就捏她的腰:“快說,說什麼呢?”
啊啊啊啊這種做壞事被抓包的感覺!
雪梨頭埋在枕頭裡,被他捏得難受也不肯說,一拱一拱地喊“沒事”。
忽聽得一聲輕笑,他一翻身就壓到她背上了:“說不說?”
“……”雪梨驟覺這威脅鋪天蓋地,立刻招供,“我說‘我好喜歡你啊’!”
“就這個?”謝昭雙眼微眯,細一回思,手上立刻扯她衣帶,“不對,少兩個字。”
……陛下您眼睛太尖了啊!什麼時候看的啊!
雪梨身上和心裡同時掙扎,掙了好半天,到底沒敢把“謝昭”兩個字說出來,劃拉着手喊:“我說‘陛下我好喜歡你啊’!”
“哦。”謝昭淡應了一聲,倒是信了。
信了也沒放過她。
雪梨淚汪汪地被他制服,伸手把被子往上拽。他倒沒跟她計較這個,任由一牀大被把兩人完全矇住,然後動靜大得外面候着的宮女們又被陳冀江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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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月餘,阿沅可以開始吃點別的東西了。大多是各類糊糊或者湯汁,蘋果之類的水果也可以拿銅勺刮成泥喂他,各種菜蒸熟弄成泥狀他同樣可以吃……
雪梨最大的感受,是阿沅吃東西沒有阿杳當初乖!
阿杳那時候就可聽話了,雖說是養在石氏那裡她見得並不算多,但偶爾看到奶孃喂她她都是乖乖地一口口吃,不亂踢不亂打。
阿沅跟她完全不一樣啊!阿沅吃開心了就冷不丁地揮一下小手打勺子,乳母喂着他還得注意避他的拳腳,反應一慢就會看到他粘了一手的糊糊。
雪梨看他粘了一手東西之後蒙神的樣子就想笑,倒也並不覺得他這樣不好——雖然阿杳乖乖的很可愛,但他這樣是另一種可愛嘛!小孩子怎樣都可愛!
阿杳則對弟弟吃的這些東西挺好奇,不懂爲什麼要這麼吃。雪梨跟她解釋說她當初也是這麼吃的阿杳還不信,沒辦法,只好每回都多做一些,姐姐弟弟一起吃。
然後她發現,自打有了阿沅之後,阿杳越發地懂事了。
剛開始是姐姐弟弟一起吃,過了幾次之後阿杳不那麼好奇了,就不肯跟阿沅一起吃了,總說“弟弟先吃”,阿沅吃不了的她再吃。
這種懂事讓雪梨很有些驚訝。其實她是個帝姬,沒必要這麼謙讓,不過雪梨覺得她願意照顧弟弟是個好事,就從來不攔她這個。但她會很注意地多抽些時間陪着阿杳,謝昭不在的時候更會帶着阿杳一起睡,總之努力不讓她覺得有了阿沅娘就不疼她了——這是雪梨從懷了阿沅開始就在提醒自己的事!
十月伊始的時候,阿沅開始進入第一個“很煩人”的階段了。
——他會爬了。
醒着的時候一翻身起來就爬來爬去,速度還挺快,在屋裡蹭蹭地到處鑽,看見人還笑着躲。
所幸魚香肯跟着他,邁着慵懶的步子寸步不離。小小的阿沅不好找,碩大金黃的魚香可一眼就能看見。是以雪梨帶着阿杳唸詩的時候想知道阿沅爬到了什麼地方,連問奶孃都不必,直接掃一眼魚香在哪個角落就行了。
某次謝昭來的時候,阿沅就正好爬到桌子底下坐着了。他進屋一眼看見魚香端正地坐在桌邊還好奇,拍拍獅子頭問它:“坐這兒幹什麼?”
桌子底下一聲小嬰兒獨有的“嘿嘿”聲,謝昭這才明白過來,低頭一看,一把將兒子抱出來,板着臉道:“看見爹來了也不出來打招呼!沒點規矩!”
阿沅:“嘿……”然後剛在地上爬完的小手直接拍到了父親臉上。
雪梨眼皮擡擡,在榻上憋着笑裝沒看見,摟着阿杳繼續喂她吃豆沙奶捲:“啊……張嘴。”
阿杳順着她的一聲“啊”把嘴巴張得大大的吃進去,閉上嘴扭頭一看,笑了:“父皇!”
然後她端起還有兩個豆沙奶捲的盤子在榻上站起來,一舉:“給父皇和弟弟!”
“阿杳乖。”謝昭一手仍抱着阿沅,一手攬過阿杳在榻邊坐下,將阿沅放在膝頭,拿瓷匙舀了一小塊豆沙奶捲就要喂他。
正自己吃着炒紅果解饞的雪梨一看差點噎着,扔下勺就喊:“別!!!”
謝昭一怔。
“他還不能吃這個!”雪梨一臉肅穆地阻擋。
謝昭“哦”了一聲,手上瓷匙如行雲流水般地一轉,就把這勺餵給了阿杳。
阿沅蒙神,看看原本已遞到自己嘴邊又突然一轉落入姐姐嘴裡的好吃的,嗅嗅還未散盡的奶香,說哭就哭:“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