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是覺得,如果既能大賀、又能讓她不去後宮就好了,所以她想起先前他過生辰的時候她曾經在小院裡單設過席的事,想問他這樣行不行。
謝昭想想,雖然不合慣常的規矩,但也不違規矩,多少也算個主意。
那就遂她的意思辦好了。
他掂量清楚之後往後宮去了一趟,到柔嘉宮知會惠妃。惠妃聽完皇帝的這番安排後略有訝色,思了一會兒只說:“可既是大賀……生母不露面總不太好。她想自己只和熟人賀上一賀臣妾倒能體諒,但旁人看了難免會覺得太不給面子。”
皇帝一哂:“她也不是隻想跟熟人賀。”
皇帝便又將雪梨的想法細說了:“她只是在那邊單獨設席,但不論內外命婦,想去道賀她都會見的。”
至於她的那點小心思,就不方便跟惠妃說了——她說那是她的地盤,真有人敢到六格院去找麻煩,她應付起來也硬氣,跟把她扔到後宮不一樣!
於是惠妃想想,雖然覺得這番安排聽着忒少見,也還是隻能答應了,欠身笑說:“那臣妾回頭請阮娘子來,多少叮囑她幾句,畢竟她歷過的事還少,這種宴席上要注意的地方多。”
皇帝頷首道了聲“多謝”,而後二人又幾句寒暄就沒了話,末了以皇帝的一句“又有新話本送進來,回頭朕讓人挑好說江湖的,給你送過來”告終。
皇帝離座往外去、惠妃施禮恭送,而後只消片刻,殿裡就恢復原本的安靜無聲了。
惠妃這才驚覺,今天似是她這幾個月來說話最多的一次了。
從陛下去南巡開始至今,這是頭一回進後宮的大門——算起來都快一年了。她每天就悶在房裡看話本,想出去透透氣兒的時候也是安安靜靜的,沒有什麼人能閒聊,和宮人們的對答也都簡單得很。她說吩咐、他們應“諾”去辦,僅此而已。
一早一晚嬪妃來晨省昏定的時候,說的話也是掰着指頭就能數清的。方纔先聽他詳盡地說了一番前前後後的安排、自己又提上幾句建議的感覺實在久違……
惠妃一時間甚至有點怕,這麼下去,自己是不是遲早會被悶死在這後宮裡。
強抽回神思,她揉着額頭緩了一緩,暫時連讀話本的心思都沒了。把書一放,讓蘭心親自去六格院請阮氏。
這趟進後宮見惠妃,雪梨倒是不怕的——皇帝回紫宸殿前順道去告訴她了一聲,說百日宴的事情就按她的意思辦,惠妃會先叮囑她幾句。
皇帝很清楚她會去,她就不用擔心自己會被惠妃刁難,而且她本也不覺得惠妃是那樣的人。
雪梨便叫上豆沙和杏仁輕輕鬆鬆地去了,在清馨殿喝着茶小等了半刻等到惠妃,而後她行大禮、惠妃讓免禮,她就到側邊的席位上落了座,蘊出一派“謹聽教誨”的樣子。
“娘子不必緊張。”惠妃款款一笑,隨口叫蘭心端她愛吃的蟹殼黃來。
惠妃居然還記得這個?
雪梨覺得有點意外,畢竟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點心自不會是單給她一個人上。片刻之後端進來,雪梨手邊的還是她那回來時上過的蟹殼黃和綠豆糕,惠妃那邊是一碟芝麻酥糖一碟紅棗蒸糕。
雪梨如舊極喜歡蟹殼黃,“一般沒人會在惠妃這裡吃點心”這條規矩後來也沒人告訴過她,但眼下惠妃在座,她好歹也知道得等主人有個示意纔好。便只好強作不知道那碟蟹殼黃的存在,直到惠妃先吃了一小塊酥糖之後,她纔敢動手。
惠妃吃完後抿口茶,笑笑:“本宮知道娘子身邊有教習嬤嬤跟着,需要本宮叮囑的其實也不多。主要就是……一來那日會去見你的,該都是內外命婦、頂多還有各家的小姐,散席後如有外臣去接人,你需要避一避,不能送客出門,隨意讓旁的男子見了。”
“諾。”雪梨欠身應下,這個規矩她聽說過。
但想了想又有點爲難,她躊躇着問惠妃:“那如是……原本就跟奴婢相熟的人呢?比如七殿下還有御令衛的衛大人,對奴婢來說都不是外人,也不可以嗎?”
“這個……”惠妃竟有點爲難,也有點意外她會細問這麼一句。她想告訴她如是後宮嬪妃,就算是見親爹兄弟也要隔道簾子,可看看她這一臉疑惑不解,惠妃竟有點遲疑自己該不該告訴她這條規矩。
好像她並不曾被這條規矩拘着過?那她去年回家的時候……
惠妃沒再深想,靜靜神,只好說:“本宮沒什麼這方面的交往。你既問了,本宮差人請示一下陛下的意思就是,陛下如不在意,你見他們該也是無妨。”
雪梨面上稍一喜,離座福身道了句“多謝夫人”,然後又退回去落座。
見惠妃端茶再飲,她也又吃了一小塊蟹殼黃,用帕子掩着嘴免得酥皮掉下來不好看。
而後又聽惠妃道:“還有就是,平安帝姬你那天想如何安排?含元殿、柔嘉宮還有你那裡的宴席,依她的身份和年紀倒是參哪一處的都合規矩,你可安排好了?”
雪梨聽言心下輕鬆,如實回說“奴婢原還沒想到這一步”,接着又道:“但既然夫人說她參哪一處的宴都合規矩,那奴婢回去之後問問她的意思就是了。她想留在奴婢那裡好辦,如是想去含元殿或者來夫人這裡……奴婢會提前稟陛下和夫人一聲的。”
“……哦。”惠妃怔了一怔才應了出來,而後又道“也好也好”。這反應直讓雪梨懷疑是不是自己這想法哪裡不妥,但想了個來回沒想出來,又見惠妃也沒再說什麼,就姑且按下心思不再多問。
反正一切安排自己也還會再和陛下商量一遍,如果這裡錯了,他會告訴她的。
雪梨在惠妃宮中總共坐了不到三刻,而後一絲不苟地施禮告退。惠妃當然不至於親自送她離開,只叫了身邊的兩個大宮女一起去送,客氣地跟她說無事時常來坐坐——雪梨清楚這只是“客氣”。
然則在她離開、蘭心悅心回到殿裡之後,有那麼短短一瞬,惠妃詭異地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希望她常來坐坐?
“她活得真自在。”惠妃情不自禁地將這句話感慨了出來,悅心微怔,在旁福身應說:“到底是年紀還小呢,規矩總歸差些。”
不,這不是規矩差的事。阮氏現在這個樣子,規矩也算說得過去了。
惠妃搖搖頭,懶得多解釋什麼,只說了一句“本宮進東宮的時候,比她這會兒還小呢”,悅心就不敢再吭聲了。
之後又是長久的一段寂靜。四下都沒有聲響,惠妃只投入在方纔見阮氏的畫面裡出不來,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心裡不得不承認自己很羨慕。
阮氏想見衛大人和七殿下就直言相問,不像她……她若得知了“不能見外男”這條規矩,自然而然地就會“舉一反三”,自動退讓到就算是原本熟絡的外男也不能見的地步。
可阮氏並沒有,她覺得想見就會請示到底能不能,理所當然又輕輕鬆鬆,好像也並沒有違什麼規矩。
甚至連待平安帝姬的事上也是。她完全沒有那麼多顧慮,聽她說三處都可以,就自然而然地說去問帝姬自己的意思、然後再來回話……
惠妃錯愕之後竟然覺得這樣很好。想來帝姬也會很高興,至少比逼着她去某一處參宴要讓她高興。
這阮氏……
惠妃心裡有點發虛——每一次見完阮氏、或者聽完關於阮氏的事情之後,她都會有這種感覺。阮氏總能讓她懷疑自己一直以來爛熟於心的東西是不是錯了、皇太后和女官們昔年的教導是不是錯了……這種感覺太可怕,會讓她覺得自己徹頭徹尾就是個錯誤,存在在這裡毫無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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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八,皇長子百日賀宴到了。
滿朝都盼這個孩子太久了,這個百日宴,據說連民間不少人都爲此莫名激動,街頭巷尾都在聊這件事,說得最多的就是:“陛下可算有個皇子了!”
這天,六格院上下都起了個大早。
身爲正主的謝沅最輕鬆,什麼都不用幹,換了身好看的小衣服就接着該睡覺睡覺、該吃奶吃奶了,偶爾醒着發會兒愣,就能看到一院子的人都在忙。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們全是在爲他忙啊!
雪梨想着這個就哭笑不得。
“來,阿杳,娘給你換衣服。”她抱着要進屋,取了套爲此新做的齊胸襦裙出來。
這套襦裙料子頗講究,顏色乍一看是淺杏色,但裙褶能隨光線變化反出淺淺流光,那個絲質柔軟得雪梨摸着都覺得是享受,拎起來看的垂感又好得很。但無奈幅寬太窄,給她做襦裙是不夠的,謝昭的拿給她的意思是讓她做件半臂或者上襦,夏天穿着涼快又舒服。
雪梨當時就說:“不要,給阿杳做裙子吧!肯定好看!”
咱們阿杳生得天生麗質粉雕玉砌啊!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高興!
——雪梨的一大愛好就是把小阿杳打扮得誰見誰誇可愛,至於小孩子長得快總做新衣服太浪費什麼的……別說有這個愛好的雪梨沒考慮,旁人也不會往這方面想。
從誰身上省錢也不能從帝姬身上省錢啊!
今兒可算能看她穿這個了。雪梨興致勃勃,半點不讓旁人插手,自己給阿杳穿整齊之後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又讓阿杳轉了個圈,然後特別滿意地誇她好看……
可是阿杳不喜歡,她低頭看看,嘟嘴看雪梨:“娘,能不能穿紅色的?”
哎?爲什麼啊?
雪梨不懂,結果阿杳說今天弟弟整個都是紅色的、全身都是紅色的,她要跟弟弟一樣!
雪梨:“……”他那是因爲過百日……
母女倆爲這個在房裡磨了半天,雪梨十分希望阿杳就穿這個去,因爲真的很好看啊!可阿杳眼裡現在只有弟弟,並不在意當孃的喜歡看什麼。
說起這個雪梨就生氣,阿杳這個小沒良心的!她那天問她想參哪一處爲弟弟設的宴,阿杳想都沒想就跟她說:“和弟弟去一個!”
雪梨心說你敷衍着問我一句“娘去哪兒”也行啊……
最後二人折了箇中,阿杳還穿這個,上襦外加了件紅色的對襟半臂,看上去也還不錯,可算母女兩個都高興了!
雪梨摟着阿杳叮囑了一番“宴席上要乖乖的”之類的話才放她走,阿杳跑出屋門就又去找阿沅去了,雪梨悲憤地深吸一口氣不跟她計較,還得繼續料理眼皮底下的事。
“酸梅烏梅。”她把兩個小丫頭叫進來,蹲下身道,“今天帝姬去含元殿參宴,烏梅跟過去就好,主要是陪着帝姬,旁的事有奶孃照應。你也別怕,餓了就跟清夕聽菡她們說,讓她們弄吃的給你,宮人可以到側殿吃的。”
雪梨和顏悅色地說完,烏梅應說“奴婢知道了”,她又看向酸梅:“酸梅今天去給子嫺幫忙吧。廚房要備不少菜,你去幫忙我放心。”
酸梅也應得畢恭畢敬,而後二人齊一福就退下了。
“唉……”雪梨一看這倆小丫頭就不免嘆氣,五六歲的年紀,臉上一點笑都看不到,跟她們說話的口氣稍微生硬一點她們就戰戰兢兢的。尤其是酸梅,幾個月前讓陳氏罰得太重了,小小年紀哪吃得住,阿杳說她常看到酸梅偷偷揉膝蓋。
對這兩個,她就只好多照應着點。當然了,雖然說是不求她們知恩圖報什麼的,但心裡還是希望她們能記住這份好,以後能好好幫襯着阿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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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宮中三處同時開了宴。
數算下來,還是雪梨這邊算最輕省的,畢竟她這裡地方不大,賓客們也都知道。大多都是在後宮參宴間過來跟她道個賀,稍微小坐一會兒吃點點心,然後再折回後頭去。
含元殿裡就忙多了。
身爲正主的謝沅仍舊大部分時間都在睡,他父親在咫尺外被道賀的朝臣宗親灌得已躲去後面吐了兩回他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到了他醒的時候,知道嬰孩睡得多的衆人還都有點驚喜,覺得皇長子殿下挺給面子……
然後皇長子殿下還是哈欠連天,也就在平安帝姬湊到旁邊伸手指逗他的時候會笑笑,扭過頭再一看別人笑就又沒了,一副“只給家人好臉看”的與生俱來的清高!
這麼一來喝高了的藩王們就很好奇他會不會跟陛下也擺臉,五王謝明就上前找茬,說:“皇兄您別光顧着喝酒,都不理親兒子不合適吧?”
謝昭悠悠一瞥,知道他沒安好心,完全不接這招,理直氣壯地說自己身上酒氣太重了怕薰到他,堵得謝明也沒話,敗興而歸!
過了會兒,又打了一通哈欠的皇長子殿下他眼睛一睜一合地好像又打算睡了,奶孃便到陛下身邊稟話說:“奴婢帶殿下去側殿睡會兒吧?”
正殿畢竟太吵了。
皇帝點頭許可,奶孃一福就要告退,忽見皇長子雙眸又睜大了點,望望父親,咧嘴一笑,還“咿咿呀呀”了兩句,咿呀得口水都出來了。
皇帝:“……”要不是酒氣太重朕真想抱他啊!
方纔暗搓搓想看皇長子衝陛下襬臉的衆藩王:“……”果然是隻給自家人好臉看啊!
咿咿呀呀夠了的謝沅吧唧吧唧嘴,扭頭面朝着奶孃又打個哈欠,閉眼,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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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間就到了亥時。
六格院裡,雪梨雖是沒覺出太忙,但大半日過下來一坐下,也頓時腰痠背痛了一陣子。
這會兒揉揉魚香舒緩壓力最合適了。她就把魚香喊到榻上趴着,自己伏在它身上,在它油亮亮的獅子毛上揉來揉去。揉了一會兒魚香煩了,就伸出大爪子推她,但見她毫不覺羞恥地繼續蹭,它也只好罷休。
廚房那邊也歇下來了,蘇子嫺這一天下來也累得懵圈。就帶着酸梅一起回了前頭,跑到她這裡蹭好茶喝。
雪梨又爬起來給蘇子嫺沏茶,把魚香連帶一碟點心一起推給酸梅,讓她吃着玩着。
結果魚香瞅瞅酸梅,尾巴在地上抽了抽,走了。
……魚香你在別人面前不給我面子就是你不對了!
雪梨瞪着它的背影心裡罵了一句,正要和蘇子嫺一起坐下聊天歇息呢,周圍外頭一聲唬人的獅子吼!
二人面面相覷。
魚香平時是不這麼叫的——這種叫聲顯然撒嬌的時候用不着啊!
聽上去是拿來懾人的,二人相視一望,一起跑出去查看。
院門往裡三五步的地方,魚香擺開架勢張牙舞爪,脖子下傾着,儼然是隨時準備撲上去撕人的架勢。嗓中也還有充滿威脅之意的低吼延綿,直嚇得外面的人不敢進來。
雪梨的目光穿過夜色,看清外面的人也一凜:“石修容娘娘。”
便是從前的淑妃。她去年在阿杳生辰的時候來找過事,那會兒魚香還沒這麼大,楊明全說魚香看陣勢不對就吼着要去拼命,讓他強拖回屋裡關着了,它差點把他屋子都拆了。
魚香居然還記仇了……
雪梨稍蹙蹙眉,一步步向門口走去。到了魚香身邊喝了一聲“趴下!”魚香就乖乖趴了,她停在院門口一福:“修容娘娘萬福。”
“阮娘子。”石修容頷首,不自覺地又看了在旁邊呲牙咧嘴的魚香,強嚥了口口水,才退到旁邊,把身後的人讓了出來。
她身後是奶孃陳氏,陳氏懷裡抱着熟睡的阿杳。
雪梨心裡一慄,不安地望向石修容,石修容同樣沒什麼好臉色:“她去含元殿參宴,宴至一半跑出來玩不要緊,一跑就跑到後宮去了,也沒人跟着。後宮裡有湖有假山,你也不怕她出事?”
雪梨聽言驚了一跳,這才注意到祁氏不在,今日的宮宴她是讓祁氏和陳氏一起跟着阿杳去的。
“祁姐姐呢?”她皺眉問陳氏,陳氏回說:“是祁姐姐帶帝姬出去玩的,許是找帝姬走岔了。修容娘娘帶着帝姬到含元殿就只能找到我,我便帶着帝姬先回來了。”
這事鬧的……
“你自己有了兒子,沒工夫照顧帝姬是難免的。”石修容笑着,手在阿杳背上一撫。雪梨的心登時緊懸,奪出門外便從陳氏手裡把阿杳接了過來,目不轉睛地看着石修容,好像這樣就能防住她的動作。
阿杳經這麼一轉手醒過來,揉揉眼看看現在正抱着自己的人,又安心地伏到她肩上:“娘……”
“阿杳乖,沒事,你睡。”雪梨輕拍着她哄着,轉身就要把她抱進屋裡去。
背後,石修容清凌凌一笑,聲音在夜色中似乎涼得沁骨:“讓阿杳好好歇着,有空常帶她來悅和宮坐坐,本宮也想着她呢。”
雪梨足下一駐,心裡因這話滋生出說不出的恐懼。須臾,她才終於轉回頭看向石修容,勉勉強強一笑:“知道了。今天的事多謝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