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擁着雪梨直到她睡熟,躊躇片刻,不得不撐身起來。
——這牀窄!
雪梨和阿杳一起睡還算寬裕,他再夾在中間就不夠了。謝昭想了想,把阿杳也抱了起來。
阿杳往他肩上一趴,迷迷糊糊睜睜眼:“父皇……”
“你睡。”謝昭拍拍她的背,她就又睡熟了。他便抱着阿杳出了門,陳冀江和徐世水一看,趕緊爬起來跟上。
兩個奶孃在院子裡一瞧皇帝親手抱着阿杳都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忙上前把阿杳接過來,皇帝道了句“送去朕那裡睡”,便又接着往前走。
陳冀江和徐世水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行人就在夜色裡往回走。進了皇帝住的那一方院子,他進了側邊充作書房用的廂房,在書案前坐下,淡一睃陳冀江:“相關的都罰。做這安排的,重罰。”
陳冀江還算冷靜,應了聲“諾”,身側的徐世水已經面色慘白地跪下了。
這會兒哪能由着他告饒?陳冀江當即回頭遞了個眼色,兩個宦官進來就把徐世水拖出去了。陳冀江穩着步子先行研了墨上了茶,見陛下沒別的吩咐了,這才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出去一看,徐世水那張臉還白着呢。陳冀江心裡也窩着火,看都懶得看他,四下瞧瞧,把新收的小徒弟叫過來了:“小誠,去,傳話。今兒去給阮娘子搬院子的,杖二十;去給阮娘子傳話的那幾個,杖五十。”
那個叫小誠的宦官也不敢多嘴,後脊發涼地瞧着師父的神色應了聲“諾”,轉身趕緊跑着去傳這話。
陳冀江長長地舒了口氣,轉過身,這才終於看向徐世水。心裡火忒大,他遞個眼色示意另兩個宦官把徐世水押遠了些,一巴掌就抽上去了:“你說你乾的這叫什麼事!”
徐世水連捂臉都不敢,哆哆嗦嗦地往下跪,自己心裡也悔:“師父、師父饒命!我也是當時一急沒多想,沒想到陛下他、他……”
陳冀江心裡都想罵街了!
沒想到陛下他什麼?沒想到陛下他今晚還會去找阮娘子嗎?
不看看阮娘子這些日子都怎麼過來的!若隨便一個地方鄉紳獻上來的小美人都能把她比下去,她早不能這麼自在了!
“你可長點心吧你!”陳冀江切齒,連訓他都不知道怎麼訓了,擡頭看向押着他的那倆,指着徐世水道,“這個,杖八十,拖遠點打,別給陛下添堵。”
他說完轉身就走了,徐世水一聲“師父”都沒喊出來就讓人堵了嘴。
陳冀江氣得夠嗆,還得理清思緒接着辦差。他駐足想了想,找司正女官去了。
司正女官是宮正司位列第二的人,陛下南巡,宮正女官還得在宮裡掌事,隨出來的就是這位司正。
陳冀江找着人,先把剛纔的來龍去脈說了個大概——主要就是讓司正明白陛下爲這事動怒了就得,然後他道:“陛下親口說的,相關的都罰。我手底下那幫不會辦事的,我已然收拾了。但有這麼一位,我動手是也行,可走您宮正司的路子更合適。”
司正就納悶了,想了想:“誰啊?”
陳冀江一笑,也沒說話,直接叫司正帶着人去了。
他沒忘了剛纔宴上在陛下身邊侍奉的那位。覃州城裡排得上號的千金小姐,林氏。
陳冀江前前後後地掂量,阮娘子歸根結底是因爲這些個官家小姐才氣哭的嘛,那坐到陛下身邊的這一位,無論如何不能當沒看見。
這位林氏眼下還在這宅子裡呢。散席時陛下沒吩咐留不留人,她身邊的丫鬟就給這邊的宮人塞了錢,求給安排個住處讓小姐先歇着。可見這也是個有心眼的,什麼先歇着?這是等着侍君呢。
陳冀江思量着心裡冷笑,要是她乖乖回家去了,他興許就放過她了。但她既然這麼上趕着要往上送……嘖。
一行人到時,林氏還是妝容齊整的樣子。這都大半夜了,不睡覺,在等什麼可想而知。
他們一進院,林氏身邊的丫鬟就迎了過來,噙着笑還沒說話呢,司正女官身邊的兩個宦官就竄進了屋,押着林氏就出來了。
然後長凳一擺,把人按上去,持着竹杖的宦官一進來林氏臉上就沒血色了,看向陳冀江大是驚愕:“大人……大人!臣女犯什麼錯了?”
“犯什麼錯了?”陳冀江輕笑,又幽幽地嘆了口氣,“是,你什麼都不知道,可你也甭覺得自己冤。告訴你,想到宮裡混,要麼你有本事每走一步之前都打聽清楚輕重,要麼,你就活該被人一棒子打回來。”
林氏怔了怔,似是聽出了什麼,急問:“求大人說明白……臣女是得罪了哪位娘娘?”
“呵。”陳冀江笑出聲來。他左右一睇讓旁人暫且退遠,而後蹲下身,聲音壓低了點,“你啊,不用知道是誰。灑家知道你們覃州城裡的這些富貴人家之間都熟絡,你挨完這頓板子,回去讓他們知道知道,宮裡頭你們惹不起的人多了去了,別沒頭蒼蠅似的就往裡推人。真當高枝那麼好攀?也不怕死都沒全屍!”
他這告誡不是自作主張說的。
打從這些官家小姐到了宴上,陛下的臉色就明顯難看。與其說是嫌棄這些姑娘,倒不如說是憤怒於鄉紳們對世家的愚忠。
不管大世家是拿什麼換得他們的忠心的,但決意效忠之後就敢直接把自家女兒往龍榻上推也是可笑。
這是覺得世家貴戚們出的主意一定能讓他們的女兒飛黃騰達?真當世家說一不二呢?也不看看天下是誰的!
所以這事可大可小,非想說一句“藐視君威”也不是不可以。
但真把人打死也沒必要,陳冀江說罷拿了軟木往林氏嘴裡一塞:“扛住了,長長眼。心思不夠深還能在宮裡如魚得水的,有,但不是你。”
有這個好命數的人,他經了這麼多事也就見過那一個不是?旁人啊,還是先數數自己的陽壽夠不夠毀吧!
.
雪梨一覺醒來,睜眼看看,謝昭不在不意外,他一貫起得早,畢竟有那麼多政事要忙。
但是……阿杳呢?!
雪梨叫了人進來問,杏仁笑着欠身:“娘子別急。昨晚陛下抱帝姬去他那邊了,大抵是覺得牀窄,怕帝姬傷了娘子。”
雪梨聽着直扶額頭。看來他不是“起得早”而是夜裡就離開了——那她也睡得太死了!那麼個大活人從榻上離開她都不知道,那麼個大活人從榻上離開的時候還把她女兒抱走了她都不知道!
她心裡正揶揄自己呢,豆沙在門口道了句“娘子,有人求見”,擡眼一瞧就見兩個宦官已進了屋,二話不說就在她面前跪下了,說請她搬回去。
雪梨便說好啊,那勞你們幫忙。
然後就傻看着這二位磕頭連連,說什麼昨天是他們沒眼力見兒不會辦事、辛苦娘子了真是罪過、娘子您千萬海涵啊海涵云云……
雪梨都嚇到了,她還從來沒有過大清早就受這麼大禮的時候呢!幹什麼啊?風和日麗的,跑她這兒搗蒜來了?
她趕緊拽他們起來,一瞧,一個額頭青了,另一個已經紫了,她忍了一會兒還是沒憋住笑,忙讓杏仁去給他們拿藥去,隨口讓他們坐。之後在交談間,她才知道昨天在她睡着之後……池家大宅裡簡直一片血雨腥風!
御前罰了好多人……
徐大人半條命都被打沒了……
宴上在陛下身邊侍膳的林氏三更半夜被杖了二十,連夜趕出去送回家……
哎嘛就因爲她昨天哭了一場嗎?她哭一場的後果這麼嚴重嗎?
雪梨聽得心裡慌慌的,末了拿了不少碎銀塞給這二人,他們一走她又讓福貴拿藥拿銀子看徐大人去。其他人她就不管了,人畢竟是陛下讓罰的,他罰完她去四處充好人不合適,倒讓他裡外不是人似的。
當天下午雪梨就回到了皇帝的住處,一進院就看到滿院的人,文官武官皆有,她只好小心地貼着牆溜邊進去。
之後數日皇帝都顯然忙得很,從早到晚都不停地有人覲見,書房裡的人出來一撥又進去一撥,瞧着竟比在洛安的時候還忙。武將來得尤其多些,雪梨聽芝麻說是城外的駐軍將領。
這些政事她不懂,知道他忙頂多也就是存個“不額外添麻煩”的念頭。可在八月伊始的時候,雪梨猛地聽說,七殿下被陛下下旨囚禁了。
“怎麼回事?!”她滿目錯愕地追問芝麻,芝麻皺着眉搖搖頭:“不知道。聽說是晌午時突然下的旨,一點預兆都沒有。昨晚陛下還剛賞了七殿下不少螃蟹呢,說是剛獻進來的,直接就叫人給七殿下送去了。”
這也太突然了。囚禁藩王可不是個小事,雖然本朝的藩王並沒有太多的實權可言,但是他們到底是皇帝的兄弟啊,七殿下還是陛下唯一同父同母的親弟弟呢!
親兄弟間得是多大的事纔要鬧到直接囚禁啊?!
雪梨前思後想,還是覺得無法置身事外。
七殿下和她關係不錯,近來易氏和她關係也不錯,是以她一邊知道是政事不能過問,一邊還是心裡亂糟糟的。
躊躇再三,雪梨在夕陽西斜、朝臣都告退後,強定心神出了房門,到書房去找他。
在門邊一窺,裡面的場面卻讓她硬生生沒敢進去!
.
書房裡,皇帝冷着張臉端坐案邊,案前三五步外跪着個人,滿身血污可怖,像是剛受過刑的樣子。
這人叫聶方,是外頭的將領從軍營附近抓着的,說他形跡可疑,抓着之後就直接拎來面聖了。
皇帝直接把人交到了御令衛手裡,嚴審了大半日,招出的事愣讓負責審他的千戶都不敢多聽,稟給了衛忱,末了是衛忱接了手。
眼下書房裡便是一派冷肅,皇帝看完供狀往案上一扔,睇睇那人:“你跟了七王多久?平日都辦些什麼事?”
“有、有三年了……”聶方顫顫巍巍地磕個頭,半點都不敢再瞞,“平日多是些小事,今天這樣的差事是第一回。七殿下好結交朋友,小的多是幫着七殿下傳傳話、送個禮什麼的,幫着邀人去王府坐坐。”
好個“好結交朋友”,他這當兄長的都不知道。
皇帝清冷一笑,又說:“他好結交朋友,這趟來覃州沒見見人?這邊的文人賢者富商可都不少。”
“見了、見了。”聶方趕忙應,“七殿下那兒幾乎每天都有宴席,這邊的幾位大人他都見過了。昨天還和林家的兩位公子攀談到半夜,似是聊得挺投緣,臨了還說要邀兩位公子去洛安坐坐。”
皇帝的面色明顯一黯,那人還要再言,衛忱上前一步示意手下把他架出去,抱拳道:“陛下容稟。”
皇帝一喟:“你說。”
衛忱默了會兒,只道:“臣覺得……七殿下不是這麼沒分寸的人。”
皇帝一聲輕笑。靜了良久,揮手讓衛忱先退下。
其實衛忱的這句話,他方纔也在不停的想。
可是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他大動干戈地來南巡,是爲了敲山震虎,可七弟還在不停地結交當地權貴;布在外面的將領是爲了給世家提個醒,讓他們知道天子還在,可七弟就敢差人去打探軍隊的情況。
還有林家。林家爲南宮家所用,一再地想把手伸進洛安,他這才授意罰了林家的千金——其他的藩王和官員都懂了,沒人敢和林家多交往,可七弟他卻照舊和林家公子相談甚歡。
他從前還那麼護着這個七弟。其實太后的種種作爲,早就足夠讓他們兄弟反目了,但他覺得,那到底是他的親弟弟,把母親的錯加到他頭上待他不公平。
可如今,七弟到底還是自己動了心思了?
謝昭長嘆口氣,倏爾覺得累得很。
他就這麼幹坐着,從夕陽西斜到月上柳梢,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能做什麼。晚膳的時辰早就過了,可他還是半點胃口都沒有。
良久,謝昭又一聲長嘆,推門出了書房往臥房去。他得先歇歇,才能繼續想這種煩心事。
.
臥房裡,雪梨坐在桌邊發着懵,凝睇着案上的幾個菜等他,等得自己都有點困了,便伏在案上闔眼小歇。
她有日子不下廚了,剛纔心裡煩得不行才又進了廚房。做飯這事,對她來說既能尋樂又能靜心,幾道菜做下來,還真讓她平靜多了。
剛纔書房裡那些話,她或多或少是懂一些的。
——首先,從七殿下身邊抓個人打成那樣,那個人肯定有問題呀;其次,陛下前陣子剛打了林家的小姐,七殿下就去跟林家的公子相談甚歡……這個說不上不對,但也怪怪的;再次,“結交朋友”這話放在這兒,似乎更像是“結黨營私”?不想也知道七殿下結交的肯定不是平頭百姓啊!
然後雪梨心裡好生迷茫了一陣子……其實到現在,也還有一點。
門聲一響,她睜開眼看過去,皇帝正走進來,掃一眼案上的菜餚,眉頭微蹙:“怎麼突然等我用膳?”
近來她都是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的,冷不丁地看見她趴在案邊等他,讓他一下就覺得不對勁。
再仔細看看,氣色好像也不太好。
“我吃過了。”雪梨推推旁邊的椅子,一笑,“好久不下廚了,做了幾個菜給陛下。”
他帶着三分疑惑坐下,正有些擔憂,她已利落地盛好了一碗三豆湯給他,又扔了幾塊冰糖進去:“秋天了,喝着個好像有點晚。我覺得顏色好看就做了,陛下嚐嚐看。”
他湯匙在碗裡攪着,煮開了花的紅豆綠豆黑豆在碗裡翻來翻去,她又夾了一筷子燒三絲擱到他面前的碟子裡:“這個菜下飯。”
他低眼瞧了瞧,是下飯。主料是海蔘、筍和裡脊肉,拿高湯來燒,又加醬油上色,一看就是搭着飯吃的菜。
再睇一睇她眼裡的期待,謝昭先把要問的話忍了,搭着飯依言把這口菜吃掉,見她緊接着又要夾旁邊的醬汁牛肉過來,這才擋了她的好意:“有什麼事,先說了,我再吃。”
雪梨就知道自己有心事的時候肯定瞞不過他。
於是她放下筷子,默了一會兒,離座起身,眼也不擡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謝昭一愣旋即要扶,手剛伸到她面前,驀聽她砸過來一句:“我剛纔在書房邊上聽到幾句話。”
皇帝眸色微凜,手上不覺一滯。
雪梨又說:“我是不小心的,原想去找陛下,到了那裡就撞上了。但這事……”她低低頭,一副有錯認罰的樣子,“這事是我錯了,政事我不該聽。”
她都好久沒在他面前跪過了,突然來這麼一下,只是爲了給個無心之失謝罪?
謝昭審視着她的神色,仍是先扶了她起來,而後道:“不止這事。你是不是……想替七弟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