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再隨意出去了,只能待在寢殿,念兒也特地空出時間來陪我,我下棋,他便故意輸給我;我睡覺,他便摟着我吻我眉心;我看書,他便給我解釋生字生詞。
大約是我只陪着他轉悠,不再外出,他的性情又慢慢的恢復了以往的溫柔,但是每當他在御書房待得久了,他便又會莫名其妙的對臣子、宮人發脾氣,搞得那些貼身宮人一個個噤若寒蟬,不敢隨意舉動,唯恐惹禍上身。
他去御書房,我便在偏殿等候,在他快要暴走的時候,適時拉他出來走動走動,縱使有再大的怒火,他也未曾再對我冷言冷語。
“這兩個字又醜又難寫……”我握着筆皺着眉頭抱怨,涼念從後面環住我,低頭看了一眼宣紙上的黑字,輕笑道:“知道怎麼讀嗎?”他側臉吻了吻我的臉頰,聲音低柔。
我盯着那兩個字許久,最終還是煩躁的搖了搖頭,正要丟了筆,涼念卻握住我的手,蘸了墨汁,在紙上帶過,“饕餮,書上說,它是上古的兇獸,無論吃多少東西,都吃不飽,身多毛,頭上戴豕,貪如狼惡,好自積財,而不食人谷,彊者奪老弱者,畏羣而擊單,名曰饕餮。”今天方認真看他的書法,倒也十分精彩動人,飄若浮雲,矯若驚龍。
“饕餮?我好像聽趙修靈提起過,據說已經滅絕了……”我不甚在意的隨口道。
握筆的手被他微微一緊,我尚未反應過來,他便微沉了嗓音,在我耳畔道:“以後不許提他。”
我一怔,側臉看他,對上他漆黑沉沉的目光,我有些摸不着頭腦,“怎麼了?”
他看着我,沉默了許久,而後望向宣紙,輕聲道:“沒什麼,只是聽到你提他的名字,就會不高興。”
我想,他大約是記恨趙修靈那次在山上對他的出手吧,我抿了抿脣,低頭看着字跡,輕點了頭,“知道了。”
一時之間,氣氛寂靜而尷尬了下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想要抽出手,卻又聽到他輕聲道:“還記得……你我初見,在桃花林裡做的那首詩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有些底氣不足的小聲道:“只記得一兩句了……”
他微勾了脣角,柔聲嗔了一句:“我就知道……”他握着我的手在紙上筆走游龍,“千株含露態,何處照人紅。風暖仙源裡,春和水國中。 流鶯應見落,舞蝶未知空。擬欲求圖畫,枝枝帶竹叢。”
“熹兒……”他低聲喚,我側臉看他,卻見他眉眼微垂,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神情,無法描述,平靜中帶了一抹蒼涼,“如有來世,願我不再是帝王,你也不再是他的弟子,你我,最好是青梅竹馬,我需年長你幾歲,這樣,就可以長長久久、義無反顧的寵你,只寵你一個……而你的眼中,也只有我。”
我驚異的回身仔細看他,捧着他的臉頰,道:“念兒,此生還有大半,爲何空說來世?不止是眼中,我的整個世界,都是你。”
他看着我,攬我入懷,低聲道:“熹兒,不知爲何,總覺得,似乎要離你越來越遠……可這,是我寧死也不願看到的。”
我不知道他哪來的多愁善感,患得患失,更無從知曉,爲何,會有離我越來越遠的感覺?
沒過多久,在涼國下了第一場雪的時候,古蘭公主蕭凝的鳳輦,也到了……
涼念攜百官親自接駕,我想象不出那排場有多大,我沒去,因爲,不知道該以什麼身份站在涼念身邊。我在寢殿中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皚皚白雪,縱使寒風過殿,身披無邪贈與的狐裘,也絲毫感覺不到冰冷,指尖的玉玲鐺發出陣陣清音,歡快,而不解風情。
忽然感覺,好像比以前在白山更寂寞了。
不知何時,涼念回來,他走到我身旁,掩上了窗,握住我冰冷的手,滿目疼惜愧疚,“傻熹兒,你該不會是在這裡吹了一天的寒風吧?”他抱起我放到牀上,命人將暖爐裡的火燒旺些。
寒夜,他脫下中衣,肌膚相貼抱着我入睡,一遍遍的低聲喚我的名字,攪得我無法安睡,“熹兒……你罵我也好,不要不說話,熹兒……”
我睜開眼,沉默一會兒,仰面看他,“念兒,給我講個笑話吧。”
他一怔,忙道:“好,讓我想想……”他稍一思索,便對我講起了他幼時太傅輔導他功課時的事情,“那年我大概有七八歲吧,早上起得晚,沒來得及用早膳,便急急忙忙的揣了個雞蛋去上早讀,原打算趁太傅不注意趕緊吃了,剛塞到嘴裡,卻被他叫到跟前聽他教誨,我憋了一嘴巴的食物不敢說話,唯恐被嚴厲的太傅知道了稟告我父皇,正在煎熬的時候,鼻子忽然有些癢,沒忍住,一個噴嚏打了出來,待我回過神看去,太傅滿臉的雞蛋黃……”
我埋首在他胸膛笑個不停,眼淚都流了出來,“念兒你太壞了……”
見我笑,他便也放鬆了不少,緊緊摟着我柔聲道:“早知道你會笑得這麼開心,我就該小時候多幹些蠢事……”
我閉着眼睛窩在他懷中,感覺後背上傳來他溫柔的撫摸,心裡卻一陣酸澀,若是有一天,他也會這樣擁抱另一個女人,撫摸另一個女人,我……該怎麼辦?
一想到他的所有溫柔和寵溺交給了另一個女人,我就控制不住的難過心痛,我用力的貼近他,只求屬於我的這一刻,能夠更加親密無間。
翌日清晨醒來,茗新正在伺候他更衣,無聲無響,我下了牀,接過茗新手中的龍袍,親手爲他穿上,他含笑低頭看我,我低眉爲他整好衣襟,環過他的腰,將玉帶束好。
小時候偶爾會撞見母親親手爲父親更衣,當時沒什麼感覺,只是對父親臉上那溫柔的笑意和繾綣的目光感到疑惑和納悶,不就是穿個衣服嗎,有什麼可高興的,可今日,親手爲涼念更衣,卻是切身感受到了母親低眉淺笑時內心的濃厚感情,幾乎,要溢出來了……
可是我太笨了,玉帶總是束不好,急得滿頭大汗,頭頂傳來他的溫柔低笑,“笨熹兒……”
他握住我的手,熟練的扣好玉帶,我方鬆了口氣,他執了我的手放到脣邊輕輕一吻,深邃繾綣的目光凝視着我,我臉上再度燒紅,低眸不敢看他。
“熹兒……”他低了頭欲湊近我的脣,旁邊背對我們站的茗新怯怯道:“陛下,早朝快要遲了……”
他頓了一下,輕笑低聲道:“回來再親,現在親一時半會兒止不住了……”他揉了揉我的臉頰,轉身疾步離開寢殿。
我看着他離去的方向,不知爲何,怔了許久。
剛梳妝完畢,有宮女便進來稟報古蘭公主來了。我一怔,忙問:“她來幹什麼?”侍女尚未來得及回答,便聽到有清脆嬌俏的聲音響起,“你們皇上呢?”
我望去,便見一襲華裝少女被衆宮人簇擁着進來,那着裝的確是古蘭皇室慣穿的樣式,那少女年約十三四歲,容顏俏麗,眉目清純稚嫩,對比一看,我確實有點老了……
她一進來便把目光放到了我身上,大約是因爲我穿的比周圍的宮女華麗一些吧,我坐在凳子上任她上下打量,“你就是伺候涼帝枕衾的貼身侍婢吧,長的還可以……涼帝呢?”
她的語氣算不上冷嘲熱諷,就像渾不在意的陳述一件事實似的。
我欲冷言回敬,卻又想起,我如今還真沒有名分,只能算得上侍婢吧,我淡淡道:“上朝了。”
她擰了眉,身旁的嬤嬤一副機靈相,附到蕭凝耳畔低語幾句,她便又掃了我幾眼,玉指一擡,“你,陪本公主去一趟寧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