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午在這裡吃過麪的少女,居然在午夜獨自回到了這裡。
“等一下!”她急急忙忙的跑過來,一把撐住了快要關上的窗,“正好,我問你──上午那個人,他有沒有回來這裡過?”抱着萬分之一的希望,琉璃問窗戶後那個面無表情的男人,連比帶畫,“就是那個披着西荒人的斗篷,拿着一把鑲了明珠的黑劍的傢伙!”
“沒有。”穆先生生怕她驚醒了了室內的一家人,冷冷回答。
“啊?也沒有來這裡啊?”琉璃登時如泄了氣的皮球,手從窗扇上滑了下去。
“誰啊?”少女的聲音大,室內的人立刻被驚醒了,傳來安大娘顫巍巍的聲音,穆先生看了她一眼,立刻關上了窗,轉身進屋。
然而,腦海裡奇怪的影子卻越發的強烈起來。
那是一束光。光中旋舞的靈魂。湛碧色的眼睛。冰冷的手。黑色的沙漠。紫衣女子……無數的碎片在睡夢裡泛起又沉下,在浪裡閃着幽暗的光芒。
然而,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她失落的回過了身,往回走去,忽然想起方纔來的時候似乎打眼看到這條路上有個白衣女子,美麗的驚人──然而只是一回頭,卻又憑空消失不見了,彷彿暗夜的幽靈。
難道自己又出現幻覺了麼?
琉璃鬱悶的想着,頭痛欲裂。
“唉……九公主還沒有回來。”大管家珠瑪已經是第十一次跑到門口看了,然而座位上的廣漠王似乎沒有半點的焦急:“沒事,阿九她只是貪玩而已,會回來的。”
“可是如今已經三更了!明天就是海皇祭呀。”珠瑪顧慮重重,“萬一九公主不能按時出席,到時候在白帝和六藩王面前可就太失禮了。”
“不必太擔心”,廣漠王搖頭,“阿九做事還是有分寸的。”
“不是我說,王,您太過溺愛她了!”身材壯碩、滿頭灰髮的珠瑪夫人已經快要六十歲了,在銅宮裡侍奉了卡洛蒙家族四十年,即便是廣漠王都是她一手帶大的,所以說話也甚少顧忌,她把一個玉匣放到桌子上,抱怨,“您看,鎮國公府那邊已經是第二次來提親了,這次可不能在拒絕這門好婚事了!”
“慕容家並不是好的婚配對象”,廣漠王遙了遙頭,“阿九不喜歡就算了。”
“慕容公子還不好?”珠瑪卻不同意自己主人的觀點,直言反駁,“慕容家的二公子能幹英俊,家世出衆,不知道九公主爲什麼幾次三番的不同意──王,不是我說,您如果老是這樣由着她亂來,天下男人都不在她眼裡,這樣下去又怎生了局呢?”
“……”這句話卻意外的令廣漠王沉默下去。
要怎生了局?結局從一開始早就已經寫好了啊……他微微苦笑。
多年前,重傷垂死的他被若衣帶回了故鄉,來到了南迦密林裡隱族居住的城市。那是個神秘的城市被稱爲“雲夢之城”,位於密林的最深處,全部由一種巨大的蘆葦搭建而成,每根空心的葦杆高達一丈,輕巧而龐大,高高懸在通天木的最頂端。
傳說每一段時間,便會隨着風緩緩移動,所以居無定所。
那個城市裡的人們自稱是雲浮翼族的後裔,是大地上的流亡天使,用三座高聳乳雲的巨大方尖碑供奉着雲浮城的三神女,祈禱能夠迴歸於那座九天上的城市。
被若衣帶回的他,是數百年來第一個穿過密林來到這個城市的異族人。經過若衣的苦苦哀求,隱族長用一種奇特的白色藥粉挽救了這位垂死的人──然而在他剛剛好轉,尚在昏迷之中時,族長卻令比翼鳥連夜把他送回了銅宮。等他睜開眼睛時,神秘的城市已經消失,而他沐浴在大漠的晨曦裡。
那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密林中那個傳說的民族。
之後的十幾年裡,爲了尋找心愛的女子,他一次次的深入南迦密林,涉水而上,苦苦追索着那個一度到過的桃花源,屢次歷經磨難卻毫不後悔。
皇天不負有心人,在第七次回到密林時,他終於重新遇到了那座飄移的城市。
那座城市被風不知從何處吹來,停息在高達數百丈的通天木頂端,被雲霧簇擁,彷彿天空之城。他信息若狂,手腳並用的沿着巨大的喬木爬上去,苦苦哀求守衛雲夢之城的隱族人讓自己進去,卻被毫不留情的拒絕。等了三天三夜之後,還不見她出現,那座城市在風力之下再度緩緩漂移,準備離去。
極度的絕望令七進七出密林的沙漠王子終於崩潰了。他走到了通天木枝條的盡端,閉上眼睛,毫不猶豫的從百丈高空一躍而下──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失重的他忽的被一雙柔軟的手抱起。
他看到朝思暮想的心愛女子從雲霧中飛落,她的背後再度出現了潔白的羽翼,那是他在火海里僅有一次見到的美妙景象──已經十幾年過去了,當年那個沙漠王子已經顯得有些蒼老,而她卻還是保持着當年流光川上最初相遇時的模樣,絲毫未變。
她展開雙翅,將他托起,回到了那個神秘的城市。
那是他第一次清醒的看到這座浮在雲中的城市。那是一座大地上的人類無法想象的夢幻之城,一切都匪夷所思,超乎常識。然而,讓他吃驚的是與大地上流傳的說法不同,雲夢城裡的隱族人數不過寥寥數千人,除了接他前來的若衣之外,一路上看到的大部分人肩後沒有傳說中的翅膀,看上去和常人無異,只是膚色比大地上的人更白,鼻樑挺直、眼睛狹長冷銳,眸子裡帶有淡淡的紫色,耳朵的上緣軟骨比常人略尖。
不知爲何,這座城市籠罩在一種神秘而肅穆的氣氛中,走在路上,看不到人世常有的集市、酒館或是其他聚集人氣的地方,沿路不時出現持劍和握弓的戰士,穿着一種奇特的輕軟的羽翼戰甲,對這個闖入者投以警惕的冷冷注視。
他被若衣待到了族長面前──隱族的族長,是一位蒼老的女性。
他原本以爲自己的擅自闖入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然而出乎意料的,當若衣跪稟之後,隱族的族長並沒有看他們兩個。蒼老的婦人只是看着水鏡,默默地深思了許久,什麼也沒說,沉默的站起身,在若衣惴惴不安的眼神裡,示意他跟自己來。
族長帶着他,來到城市中心那座最爲醒目的神廟前。與其說那是神廟,不如說那是一座高高的方尖碑,一端高聳入雲,外面守衛森嚴。
當族長開啓居中那一扇神廟之門的一瞬,他驚呆了。
這個被封的神廟裡,供奉着純金的巨大神像,彷彿太陽一般熠熠生輝、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那是曦妃、慧珈和魅婀──九天上雲浮城裡的三神女雕像,背生雙翼,手持蓮花,姿態各異的靠在一起,垂目凝望着世人。
然而,在黃金神像的掌心上,卻居然坐着一個人!
那是一個只有十七八歲模樣的少女,穿着一身潔白的羽衣,身上披滿了瓔珞,赤着雙足,正坐在魅婀女神的手裡,托腮百無聊賴的看着窗外的天空,掌上停着兩隻美麗的伽陵頻迦(這不是我打錯的,是原文就這樣的)(你們要知道打這個多難啊,那麼多特別的字詞),婉轉歌唱。
在第一眼看到這個孩子的瞬間,廣漠裡來的王子心裡猛地一震。
──在這個孩子的肩後,居然有着潔白的雙翼!沒有一絲雜色,如同初雪一般無瑕潔淨,令人一望便生出奇特的敬畏之心來。
看到有生人進來,少女萬分欣喜,展翅從巨大的神像上飛落,在神殿裡盤旋了幾圈,落到族長身側,拉住她嘰嘰喳喳的說話。她說得很快,語調也很奇怪,他雖然聽不打懂,卻也能感受到這個被禁閉已久的少女是在迫不及待的抱怨和訴苦。
然而,族長卻是長時間的注視着這個孩子,拿出一塊古玉,掛在了她的脖子上──在項圈套住脖子的瞬間,上面古玉雕刻的那一雙吃胖咔嚓一聲自動合攏了,少女發出了一聲驚呼,同一瞬間,背後的雙翅突然間消失了!
“在人間,必須要隱藏起你的吃胖,琉璃。”
隱族的族長嘆息,轉過頭看着雅格皇子,開口提出了她的條件:
她要他帶着這個少女暫時離開這片森林,離開雲夢之城,去往雲荒居住一度按時間。他必須好好的守護者她,一直等到天上出現第一次月蝕,再把她安全的帶回來──如果他能做到這一點,那麼,族長便准許他將若衣帶走。
“可是,要怎樣才知道下一次月蝕出現在什麼時候?”他不確定的問。
族長撫摸着琉璃佩戴的那一塊古玉,淡淡:“看着它把!它會告訴你一切。等你看到這塊古玉發生變化,如今併攏的雙翅再度展開,歸來的時間便到了──你要在第一時間內帶着她從烏蘭沙海的銅宮出發,在下一個滿月出現之前,重新返回這裡。”
“異族人,記住了,”族長的聲音嚴肅而緩慢,“一定要按時回來,不能早一天,也不能遲一天!否則,便會有大難臨頭!”
爲了報答救命之恩,也爲了若衣,他遵守約定吧這個神秘的孩子從南迦密林裡帶出來,對外宣稱是自己的私生女兒,呵護有加,百依百順。他不知道這個孩子的真正身份,也恪守諾言從來不追問。而這個有着少女外表的隱族人也一直獨來獨往,不曾向任何人,甚至是名義上的父親談路過心聲。
他知道這個精靈一樣的孩子,其實並不屬於這個世界──她屬於那一片青色的森林和天空,屬於那個神秘目測的雲夢之城。
“由她吧,”廣漠王撫摸着自己半邊臉上的疤痕,搖了搖頭,“這個天下的人,本來就很難入她的眼……阿九她不屬於這個世界,終究不會再這裡停留太久,又怎會婚配成親呢?”
“呸呸!”珠瑪怔了一怔,立刻往地上吐唾沫。“天神饒恕!這世上怎麼會有詛咒自己女兒短命的父親呢?我說九公主一定會長命百歲!”
廣漠王一怔,明白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笑了起來。
“是的,她坑定會長命百歲……不,千歲萬歲!”
笑聲未落,門外就傳來了腳步聲,西荒少女滿身溼漉漉的從雨裡跑了回來,一邊擦着頭髮,一邊嘀咕:“父王,半夜三更的,你笑的這麼大聲做什麼啊?”
“九公主真的回來了?都出去一天了!”珠瑪喜出望外,連忙迎上去,“哎呀……看給淋的!真是溼漉漉的小羊羔。我馬上替你去拿乾淨的衣服換上!”
琉璃嘴裡答應着,卻皺着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怎麼了,阿九?”廣漠王注意到了女兒的表情,也不由蹙眉,“你今天不是說出去品嚐葉城的風味小吃了麼?怎麼這麼不開心?莫非吃壞了肚子?”
“不,魁元館的東西很好吃,比外頭一些大酒樓裡的強不知多少倍。”琉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託着腮,有些魂不守舍。沉默了片刻,忽的悶悶問,“對了,姑姑她只要求我按時回去,並沒有說過不許我在雲荒做什麼,對吧?”
她問的突然,廣漠王不由得愣了一下。
帶着她來到雲荒後,爲了保守這個秘密,他們都心照不宣的避開了那些過去:不談她的“母親”,也不談她的“故鄉”,更不會談到被她稱爲“姑姑”的隱族族長──今天這丫頭又是怎麼了?
廣漠王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沒錯。”
“那就好!”琉璃擡起頭,忽的認真的說,“我想嫁一次人。”
“什麼?”廣漠王面具後的眼睛睜大了,愕然,“嫁人?”
“不可以麼?”琉璃卻是蹙眉,“姑姑沒說不可以吧?”
“……”廣漠王沉思了半日,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是沒說不可以。”
“那就沒問題了呀!”琉璃揚眉。
“可是,這世上的男人,又有哪個是配得起你的呢?”廣漠王苦笑,想了想,把桌上的那個玉匣推了過去,“正好,這裡是鎮國公府送來的婚書和聘禮,你看看,聘禮裡面還有一對避水珠做成的耳墜,到算得上是稀罕物兒……”
“我纔不要嫁給這種傢伙!”意欲未畢,琉璃卻毫不猶豫的拿起筆,在婚書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叉,“要嫁,就要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人!──這樣也不枉我在雲荒大地上做過這一趟啊,否則豈不是虧大了?”
廣漠王看着被糟蹋了的婚書,心裡暗自叫苦,只能無可奈何的嘆氣:“但是這世上有你喜歡的人麼?”
“有!我今天下午剛遇到!”琉璃卻是兩眼放光,一下子跳起來扯住了廣漠王的衣袖,連聲地問,“父王,你說在絹之原見到我的時候,我忽然昏了過去,背後留有一個符咒──醒來就忘記了一些事,對不對?”
“是啊,連我怎麼接你回去的都忘了。”廣漠王點頭,“但別的沒有什麼異常。看遍了醫生,也都說你沒什麼大礙。”
“可是……”琉璃喃喃,“我總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廣漠王有些吃驚。
“比如說,我好像去過某個地方,見過某個人……”琉璃蹙眉望着窗外黑沉沉的雨夜,“真的好像在哪裡見過……那種感覺真奇怪啊!我可能真的忘記了發生過什麼是,但……忽然憑空就覺得他一定是個很好的人,真的,似乎很好很好呢!”
“是麼?”廣漠王這次是真的悚然一驚,“他是誰?”
“我不知道。”琉璃搖了搖頭,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今天在麪館裡遇到的──不過他卻說不認識我,溜得很快……我追不上他,還差點被馬車給撞了,幸虧是他救了我──哎呀,他真的很好很好──說不出的好!”
“說不出的好?”廣漠王苦笑,“阿九,你莫非發了花癡吧?”
“纔不是!”琉璃嘀咕,“他從馬下就出我的時候,我碰到了他的手──好冷好冷……就像是一塊冰一樣!可是……我卻彷彿記得這種冷呢!真的!”她搖了搖頭,一臉沮喪,“可惜他救了我之後就走了,我在葉城裡找了他一整天,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廣漠王聽着女兒斷斷續續的敘述,神色卻越來越嚴肅──四年來,他第一次從琉璃嘴裡聽到了“喜歡”兩個字。看來,方纔他對珠瑪說的那一番話說不定是錯誤的。
在絹之原,她可能真的遇到了宿命中的某個人。
雖然後來由於種種原因,她或許忘記了整個事情的前因後果,然而,咒術可以滅除記憶,卻未能洗去她心中殘留的那種深刻入骨的感覺:那個人很好,她喜歡,非常的喜歡,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
那個人到底誰?連他都不由的好奇起來。
“阿九,你想見他麼?”廣漠王下了決心,“我可以派人幫你去找。”
“想啊!”琉璃雀躍,“太好了!”
“可是找到了又怎麼樣呢?”廣漠王語氣忽的一轉,“別忘了你終歸要回去的。”
琉璃表情一黯,低聲:“我知道。”
平日裡活潑明媚的少女眼裡乍然閃露出一絲憂鬱,竟讓人覺得她忽然間就長大了十歲。他撫摸着脖子上那一塊古玉佩,遙望着東方,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一定會回去──但是,再回去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這個世間的一切──包括你們所說的愛和恨,究竟都是怎麼一回事?要知道,只要一回去,我就再也出不來了啊……”
她的瞳孔裡閃過一絲細細的悲傷,彷彿一個過早老去的孩子。
廣漠王暗自嘆息。他知道她來自奇特而遙遠的異族,對這片雲荒大地抱着極大地好奇心,想走遍天下,看遍風景,也想知道人心種種的變化──然而,她並不屬於這裡,就像落入凡世的精靈,在月蝕之夜就要回歸於天上。
如今,她心裡卻滋生出了一種叫做喜歡的貪戀的東西,是否還能無牽無掛的飛翔?
在遙遠的西海上,有人望着窗外黑暗的大海,低聲開口──
“明日就是空桑人所謂的‘海皇祭’了吧?”
說話的人是一個戎裝的年輕軍人,劍眉星目,英氣勃勃,衣角繡着金鷹,肩背筆挺的坐在明亮的窗子前,雙手交叉放在案上。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正當妙齡的素衣女子,眉目淡雅柔和,似是蒙了一層淡淡的水霧一般,讓人看了心裡就頓生寧靜。
“嗯。”那個女子應了一聲,顯得有些沉默。
“我猜白墨宸也回京了。這幾天初陽島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戰事也停了。”年輕軍人喃喃,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和年齡不相符合的是,他的手上佈滿了傷痕和老繭,指節凸起,一望而知是經歷出生入死的軍人的手。
“嗯。”素衣女子淡淡,“也可能是我們在帝都的內應起了作用。”
“也是。聽說巫朗大人已經押着兩百石的金沙,秘密出發遠赴雲荒交割款項了。”軍人點了點頭,贊同她的說法,“那人雖然饕餮貪婪,但做事卻很有一套,應該是他替我們牽制住了白墨宸的軍隊吧。”
“嗯。”織鶯應了一句,又似乎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沉默了片刻,開口的還是那個軍人:“織鶯,前一次你在繭室裡發現了一批空桑人派來的探子,這段日子元老院命令整個本島開展搜索行動,堅壁清野──接過,又發現了他們的十幾個餘黨。”
“是麼?太好了。”織鶯輕聲。
“根據拷問出的口供,對方此次派出的共有十九人,目下還有三個未曾落網。”軍人道,“所以元老院還是很緊張,生怕冰錐的計劃出一點紕漏。”
織鶯嘆了口氣:“是啊,爲了避免萬一泄露了風聲,我們也準備提早出發。”
軍人鐵一樣的手微微一動:“多久走?”
“越快越好,可能就在下個月吧!”織鶯道,“看望舒何時能將冰錐徹底完工。”
“哦。”軍人沉沉應了一句,不說話。
已經對坐了一個時辰,羲錚談論的卻都是軍務和戰爭,令她不知道該說什麼。看到她如此沉默,年輕的軍人便也沒有話說。
兩人就在巨大的機械室內相對而坐,默默無語。只能聽到那些儀器運行的咔嚓咔嚓聲,以及室外講武堂弟子們的操演聲。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每次和羲錚見面,她都不知道給說些什麼好,而沉默寡言的他也沒有製造話題的才能,往往說不了幾句就陷入了僵局,兩人就這樣對坐一個下午,然後由他送她回到住所,這一對年輕的未婚夫婦便算是結束了一次所謂的約會。
這次看來又是如此。
已經是下午了……望舒在地下工坊那邊,又在做什麼呢?冰錐已經完成了大半,正在進行最後吊裝內部控制儀器的關鍵階段,該不會出什麼問題吧?神思恍惚之間,織鶯忽的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非常微弱,似乎是冥冥中的呼喚。
“羲錚,”她忽然的緊張起來,“快聽!”
“什麼?”軍人反而被她嚇了一跳,側耳聽去,卻什麼也不曾聽到。
“有人在哭。”織鶯低聲,“一個女人的聲音!”
羲錚一怔:“怎麼可能?講武堂裡沒有女人。”
“不……不!一定有!”織鶯四顧,“從那裡傳來的!”
“那裡?”羲錚愕然回頭,發現未婚妻看向的是一面高達數丈的空白牆的壁。他猛然愣了一下,“那裡是……”
彷彿想起了什麼,沉默如石的軍人神色驀然一動,長身站起,顧不得她還在一邊坐着,轉身走向那一面巨大的牆。他轉動牆上一枚古獸的吊環,只聽一聲低沉的顫音,那面牆忽然的憑空平移開來,牆後居然還有一個巨大的空間!
黑漆漆的空地上,靜靜停着一個龐然大物,發出淡淡的銀色金屬光澤。
“在那裡!”織鶯指向那機械。
羲錚的臉色變了一下:那是他的座駕“雷霆”,也是如今帝國僅剩的十架可用的風隼之一。他疾步走向那一架龐大的風隼,登上扶梯,兩下三下便躍上機械,探身打開了艙室。
艙裡果然有一個女子。
那是一個鮫人女子,被固定在操縱席上,眼睛半開半閉,從喉嚨裡吐出斷續的呻吟。她看上去已經非常非常蒼老了,雪白的長髮下是枯槁的容顏。手腳瘦的如同蘆葦,坐在巨大的機械裡,渺小的彷彿是一個微型的玩偶。
“凝?你怎麼在這裡?”羲錚愕然,“昨晚不是讓你回房間休息麼?”
“主人……對不起,”那個鮫人聲音微弱,“我……我無法遵從你的命令。昨天,我站不起來,也……也沒力氣走回去。就在這裡……待了一晚上。”
“怎麼了,凝,你不舒服了麼?”羲錚蹙眉,走到她身側,半蹲下來看了看,伸出手探着她額頭的溫度──面對着蒼老的鮫人,這個鐵血的軍人動作忽然變得很輕很柔和,反而看的織鶯有些愕然。
記憶裡,羲錚從小都是一個沉默而冷硬的軍人,罕見這樣的溫情流露。
除了傳說中破軍的“瀟”,軍中操縱風隼的鮫人全都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傀儡。九百年前的滄流帝國時代,爲了完善的控制這些精密的殺人機械,冰族選取了靈敏度遠勝於陸上人類的鮫人作爲奴隸,控制其神智,訓練成了一個可以在戰鬥中輔助戰士攻擊的傀儡。她們與徵天軍團的巨大機械共存亡,除了主人的命令之外六親不認,立下了赫赫戰功。
然而,畢竟過去了九百年,鮫人的壽命雖長,卻也已經紛紛到了大限。
無論巫咸長老怎樣費盡心機配置藥物延長這些傀儡的壽命,鮫人們還是紛紛衰老死去,一架接着一架機械因爲缺少了操縱者而變成一堆廢鐵。如今這個和“雷霆”配套的鮫人“凝”,已經有了一千零七十歲的高齡,是帝國僅存的傀儡之一。
自從進了徵天軍團,分到了屬於自己的一架風隼以來,羲錚就一直和這個鮫人搭檔,配合默契,幾次撕破空桑人防線深入敵後,建立了赫赫戰功。他也分外重視和愛護這個鮫人,將其視爲自己的親人一般對待。
然而,自從半月前突襲空桑主帥旗艦後,或許是用了太多的力,衰老的凝抑制沒有恢復狀態,身體每況愈下,甚至已經沒有力氣從操縱席上站起身了。
軍人粗糲的手停在了鮫人額頭上,吃驚:“在發燒?”
“主人……你來了?”衰老的鮫人無意識的低喚,“我要壞,壞掉了……”
“什麼壞掉了?”羲錚愕然。
“我的身體要壞掉了──”凝喃喃說着,“這……這裡,壞掉了。”
鮫人的手指動了動,吃力的挪開──在挪開的腹部上,霍然插着一把短刀!血已經沿着她的衣襟流下,染紅了艙室地面,在傷口附近結成一層黑色的痂。
“凝!”羲錚震驚的失聲,“這……這是怎麼回事?”
凝用盡全力移動着手指,輕輕敲擊了一下一個機簧,只聽“啪”的一聲,一個東西從風隼上掉了下來──卻是一具被勁弩刺穿了的屍體。
“昨夜有人闖進來……主人……主人你沒事麼?”她吃力的睜開眼睛,看着半蹲下來看着自己的羲錚,鬆了一口氣,喃喃,“太好了……我只殺了其中一個。可惜……我,我,沒有辦法再啓動這一架風隼了。我的身體,要壞掉了……”
說着說着,她的聲音忽然中斷了。
羲錚霍然明白過來是誰做的了:那一行空桑人派出的密探尚未全部清除,只怕還有幾個蟄伏在暗中,伺機而動,想要破壞滄流帝國的最寶貴的戰鬥武器!
“凝!”他心急如焚,毫不猶豫的俯下身,一把將失去知覺的鮫人從操縱席上抱了起來──衰老垂死的鮫人是這樣的輕,在他臂彎之間彷彿蘆葦一樣沒有重量,長長地白髮拂過他肩膀上金制的徽章。
他急匆匆的跳下地來,只說了一聲“我去向巫咸大人求醫”便往外奔去。
“等等……”織鶯想起了社麼,往前走了一步。
羲錚轉過頭,詢問的看向自己的未婚妻。織鶯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低聲提醒:“今天我們不是要商量婚禮的事麼?還有十幾天就要舉行了。”
“哦!”似乎這纔想起近體的正事尚未被提及,軍人臉上也露出一剎那的尷尬來,停住了身形,頓了頓,低聲,“婚禮的事,按你的意思來辦吧!──聽說你想私下舉行,我對此並沒有什麼意見。”
織鶯沒有料到尚未考口對方便知曉了來意,只能深懷感激的點了點頭。
他甚至沒有問她爲什麼不肯公開婚禮,就這樣聽從了她的意見。
作爲青梅竹馬的朋友,羲錚從小一貫的體恤她,處處相讓,從不肯和她相爭,然而有些時候,她其實是希望他能夠多問一句的,多說一些話的──隨着成長,他們之間卻越來越沉默起來,即便是婚禮在即,彷彿也沒有太多的話題可說。
羲錚的心裡,只裝着那些武器和傀儡吧?織鶯看着他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眉間越發的沉鬱。沉默了半響,終於獨自走向了軍工作坊。
走入地下作坊的時候,織鶯立刻被裡面的酷熱窒息。(此處沒有打錯,是原文)
十幾個一人高的煉爐同時熊熊燃燒,上面沸騰着暗紅色的鐵水,發出令人恐懼的的刺刺聲,把平日空曠冷清的室內映照的一片血紅,彷彿染上了詭異的氣息。
數百個工匠在忙碌的勞作,有人負責鼓風燃火,有人負責往鋼鐵熔成的水裡攪拌和添加各種礦物粉末,也有人負責模具的製造,等那些熾熱的鐵水灌入模後冷卻,便合力將其撬出來,一片片的按照編號疊好,用矬子進行最後的精密加工,務必每塊都紋絲合縫。
織鶯在忙碌的人羣中穿行,不是避讓着那些擡着巨大鑄鐵的工匠。
──在這樣忙碌而有條不紊的場合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埋頭忙碌,居然沒有一個人發現十巫裡的巫真大人來到了這個地方。
“停!”當橫板被吊到某個高度時,在一旁觀測的少年斷然喊了一聲。
鐵索顫了一下,立刻停頓下來,將那一片長達三丈、寬達一丈的銀色鋼鐵薄片懸在了空中──鐵索的另一頭式絞動着的輪盤。十名壯漢氣喘吁吁,精赤的胳膊上筋肉凸起,拼命地控制住舵,不讓絞索再轉動半分。那個巨大的絞盤足足有一丈見方,鐵索粗如人臂,是爲了組裝這臺可怕的水下機械而專門定製的。
“啓用小輪盤!”少年略微目測了一下高度,立刻便作出了判斷。
“是!”旁邊立刻有人領命,迅捷的走上來分成了兩列:一列拿來鐵錘和長釘,幾下便在輪盤上釘下,固定死了絞盤。另外一列卻跳到了絞盤上,開始轉動上面那個更小的齒輪,一格一格的轉過去,調整那塊吊在半空的橫板的方位。
少年俯下身,通過定位儀仔細的觀察着,不是揮手示意。
這個定位儀類似於弓弩上的準星,本來也是用在戰鬥裡提高命中率的,然而此刻卻被少年改裝了一下,用來作爲這個龐然大物的裝配工具。也由此可見,這個長達百丈的東西需要多麼精密的工藝才能製造出來。
“高了,高了!”少年機械師不停地嘟囔,語氣已經開始有點急躁,“往左手邊斜一點!太過了,跟你們說只要一點!──該死!”
他忽然發起脾氣來,啪的一腳踢翻了眼前的定位儀。
“望舒大人!”旁邊做記錄的人嚇了一跳。
“一羣笨蛋!”望舒急躁起來,自顧自得走下了觀測臺,走向那個絞索,“調試了三天,連一塊橫板都裝不好!告訴你們要往這邊偏一點──”
他在憤怒之下踉蹌走下臺去,試圖爬上輪盤,手把手的示意那一羣滿身是肌肉的漢子該如何吊裝。然而他不良於行,走路已經甚爲不便,要爬上半人高的輪盤更是力不從心,幾次掙扎居然還是登不上去,文弱的機械師雙臂力量不夠,懸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掙了一下攀不上去,整個人便往地上重新落下。
“哎呀!”在場所有人都驚呼起來,卻又不敢放鬆手裡的工具。
當天才得機械師從輪盤上跌落時,憑空忽的有什麼托住了他的腳,微微一用力,便把他重新送了上去。望舒猝不及防一下子登上了絞盤,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然而當他回過身看去時,臉上的神色卻忽然的爲之一變,驚喜萬分:“織鶯!”
站在一丈外人羣裡的,正是十巫裡的年輕女長老。
那個素衣女子並沒有靠近,只是雙手做了一個托起的姿勢,用了靈力遙遙的將少年託了上去。然而,她剛把他託上輪盤,少年便大喜過望的從上面又跳了下來,把圖紙隨手一扔,排開人羣便往她身邊跑:“你來了?”
“嗯,”她有意無意的往後退了一步,輕聲,“望舒,巫咸大人讓我來看看冰錐組裝的如何了?神之手那邊已經準備完畢,只等你這邊完工就要出發。”
“都是被這羣笨蛋拖累了!”望舒嘀咕了一聲,“本來三天後就能好的!”
“是麼?”織鶯淡而長的眉毛微微蹙起,看着機械師。
“當然了!”望舒卻在她這種目光下不自在起來,身子微微左右搖晃。
織鶯的視線落在他絞起的雙手上,微笑不答──望舒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心地澄澈,有一點什麼小心思都會被人輕易的看出來。每一次他一說謊,就會下意識的將雙手絞在一起,身體也會不自覺的擺動。
“你不會是想拖延我出發的日期吧?”她笑了笑。
少年的臉色白了一下,彷彿一下子被說中了心思,隨即又變得緋紅。
“別孩子氣了,我遲早都是要走的。”織鶯輕聲嘆息,“望舒,冰錐的計劃非常重要,你知道麼?不要因爲個人的一點點小小私心,就讓族人的命運受到威脅。”
望舒沉默了許久,吶吶:“好吧,我保證,月底就能完工。”
“好。”織鶯舒了一口氣,“說話要算數啊。”
“我哪一次和你說過的話不算數了?”望舒彷彿受了傷一樣的嘀咕,忽地問,“織鶯,這次你要去哪裡?爲什麼要造這種可以破冰潛行的東西?──我看到了元老院給我的海圖,裡面標的是北海的航向!你不會要去從極冰淵吧?”
“是會經過北海,擔不是去從極冰淵。”織鶯想了想,只能含糊其詞的回答,“因爲南邊是鮫人的國度,海國和空桑結盟已經數百年,如今雖然沒有和我們交戰,但要從碧落海借道去雲荒也是不可能的。”
“去雲荒?”望舒吃了一驚,“要去做什麼?”
“這是絕密,不能告訴任何人。”織鶯搖了搖頭,“你不必問。”
“你居然要去空桑人的老巢!”望舒喃喃,“這太危險了!”
“沒事,這次會有很多人跟我一起去,”織鶯微笑,安慰着這個少年,“我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好了──你準備好生日禮物等我回來,不夠精巧我可不要!”
望舒認真的點了點頭:“放心!一定讓你大吃一驚!”
“那我先回去了。”織鶯輕聲道,“這幾天島上不太平,你千萬小心,別輕易離開這個地下工坊去外頭走動。”
──不知道爲什麼,看到他清亮誠摯的眼神,她卻一刻也不敢再多待。
望舒戀戀不捨的望着她的背影,一瘸一拐的追上了幾步,卻沒有看到背後的人羣裡夾雜着幾雙冷銳的眼睛──那是兩個最低等的工匠,滿面黑灰的坐在火爐前,一邊拉着風箱,一邊冷冷的看着他,不時低聲私語,彷彿是一羣獵鷹在空中聚集,盯緊了獵物。
最後一根刺在暗中閃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