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您一定要長命百歲,您要一直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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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姑母一直陪着你。”
有時候,我覺得造物主真是奇怪,他用歲月奪走了女子美麗的容顏,卻將她們動聽的聲音留了下來。無痕姑母的聲音,依然淺淡柔和,若春風拂面,
“玲瓏,他們真的是衝着玉如意來的嗎?”
無痕姑母的話鋒忽然一轉,我猛然意識到,這纔是她今晚要與我說的主題。既然她問了,那便是瞞不住了,我索性痛快的說了實話,
“是。”
“交出去,如何?”
“絕不!”
無痕姑母輕輕的握了握我的手,又握了握我的手,最終,還是沒有說話,對着我點了點頭,我知道,她倦了。我扶她躺好,幫她掖好被角,放下牀幃。正要轉身離開,無痕姑母的聲音,在耳邊溫柔的響起,
“玲瓏,不怕,姑母在。”
我舒心甜美的笑了,眼睛裡卻點點滴滴涌起淚水。許多年了,許多年裡我誰也沒有,我只有我的無痕姑母,而她也只有我。
民國三十三年,公元1944年,舊曆甲申年。
離開了兩年的松田青木,和宮崎純一郎同時回到了北平城,面對宮崎純一郎,松田青木多少有些心虛,他暗暗吃驚,宮崎純一郎能如此之快的調回北平,看來他的羽翼已經豐滿。
被調到朝鮮戰場的宮崎純一郎,冷靜下來之後,將整件事情反覆思考,他發現,最有可能也有能力將他調離的人,是他的授業恩師,松田青木。
於是,他趁着松田青木在日本黑龍會總部接受質詢,自顧不暇的時候,頻繁的與軍部的人接觸,利用宮崎家族的影響力,將自己又調回了中國,重返北平。
“一郎,能告訴我,你爲什麼回來嗎?”
“您放心,我回來不是爲了娶她的。您不是一直想要玉家的玉如意嗎?我來幫您。”
松田青木上下打量着宮崎純一郎,他的心裡陡然升起一股不安,宮崎純一郎不一樣了,哪裡變了呢?他一時還說不清楚,他不喜歡人或者事情脫離他的掌控範圍,他開始恐慌。
同時,松田青木決定要除掉玉玲瓏,他覺得,如果他能夠順利的除掉玉玲瓏,而不被宮崎純一郎懷疑,那麼,他將重新獲得掌控權。
初春的玉府,一片生機盎然,滿眼翠綠。植物花草真好,它們都有自己的脾氣,自己的樣子,願意發脾氣的時候,便發發脾氣,脾氣發過了,照樣開花結果。無論輪迴多少寒暑,它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樣子,從不改變。
我的議事廳裡,我端莊大方的看着一同出現的松田青木,和宮崎純一郎,心裡再一次的笑話着自己的蠢笨。
“不知二位此次前來,所爲何事?”
“玉如意。”
宮崎純一郎的直白,讓松田青木小小的吃了一驚,他沒想過要開門見山,不過,轉念一想,也無妨。對於宮崎純一郎的直白,我倒是很習慣,他在我面前一向如此。
“我看,您是想明搶吧!”
“有何不可?”
我啞口無言,強盜已然揭開僞善的面紗,此時,我爲魚肉他爲刀俎,何辭爲!
松田青木眼神輕浮,態度嚴肅的沉默不語,他沒打算把自己捲進去,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宮崎純一郎對玉玲瓏的態度如此強硬,他忽然有了看好戲的心態。
但是,關起遠沒有打算沉默,也沒有看戲的興致。面對宮崎純一郎的囂張,他覺得忍耐已經到了極限。關起遠保持着表面的冷靜平和,緩和的語氣中帶着嘲諷,
“所謂‘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宮崎先生,斯文的面具帶的再久,也改變不了您強盜的本性。”
關起遠一邊說着,一邊瀟灑的坐進我身旁的椅子裡,我的目光癡癡的黏在他的臉上,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關起遠了,他的聲音沉穩而洪亮,他的目光清澈而銳利,他的神情輕鬆而堅定,他的脊背寬厚而挺拔。
我的神情引起了宮崎純一郎強烈的不滿,他端出高高在上的樣子,想用身份迅速的壓垮關起遠,
“即便我是強盜,也輪不到一個小小的管家,來品頭論足。”
“您說得對,不過,您也許忘了,您現在可是在我的家裡。”
關起遠不爲所動,今時今日,他不會再爲身份介意,是矛盾是彷徨,是他自己的事情,與他人無關。所以,關起遠依然氣定神閒,悠然自得。
“你的家?”
宮崎純一郎提高了聲音,他斜視着關起遠,一邊的嘴角高高翹起,目光中是滿滿的鄙視與嘲笑,
“關總管,你似乎很擅長‘反認他鄉是故鄉’啊!”
“哈、哈、哈哈哈,的確的確!”
關起遠肆無忌憚的笑着,他的表情和態度都毫不掩飾,他對宮崎純一郎無比的厭惡和鄙視,
“不過,宮崎先生,您似乎和我有一樣的愛好啊!只是,我比您要幸運得多啦!”
我感覺關起遠是有意要觸怒宮崎純一郎,彷彿要和他決鬥一般,我的手
心裡開始冒汗了。
我的目光直直的看着宮崎純一郎的臉,他的神情愣住幾秒鐘,似乎沒有太聽懂關起遠的意思,隨後,他竟然笑了,來自地獄的最深層,冰冷冰冷的笑。宮崎純一郎稍稍挪動了一下身子,快速的從腰間拔出手槍,“呯呯”兩槍,一左一右打在關起遠的腳下,緊貼着關起遠黑色布鞋頭兒的地上,出現了兩個彈孔。
我驚跳了起來,屋裡的小丫鬟尖聲叫着跑了出去,我才發現,越女不在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的。
屋裡的三個男人,誰都沒動。松田青木似乎沒有聽到槍聲,依舊面無表情,目光散淡,一副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樣子。
宮崎純一郎將手槍扣在旁邊的茶几上,發出“啪”的聲響,和它的主人一樣,洋洋得意,囂張跋扈。
關起遠的手指狠狠的摳着椅子的扶手,發出“吱吱”的聲響,他的額頭青筋暴起,眼睛裡血絲密佈,呼吸粗重,彷彿是下一秒鐘便會撲向獵物的猛虎,異常兇狠。
我的驚慌失措全部變成了對他的擔心擔憂,我緊張得鼻子尖直冒汗,恨不能衝過去,將關起遠直接推出去。此時,關起遠卻忽然全身放鬆,抖了抖長袍的下襬,翹起了二郎腿兒,
“銀樣蠟槍頭,擺樣子,嚇唬人吶!”
這回輪到我愣住了,我從來沒有聽過關起遠罵人,罵得好像還很貼切,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呵、呵、呵呵呵呵……”
我的笑聲深深的刺激了宮崎純一郎,他站起身拿着槍,毫不猶豫的用槍指着關起遠的腦袋,我把身體插進了槍和關起遠中間,斜視着宮崎純一郎,皺緊眉頭。宮崎純一郎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嘴邊掛着冷冷的笑,
“總是躲在女人身後的閣下,似乎也不比我強嘛!”
關起遠優雅的站起身子,從背後攬住我的腰,一回身,把我從他和宮崎純一郎中間挪開,伸開手臂,反將我護在他的身後。
他和他終於面對面了,一個手無寸鐵,一個手持兇器,同樣的桀驁不馴,同樣的怒目而視,同樣的兇猛無懼。我嗅到空氣中濃重的火藥味,我聽到導火線被點燃後,“嘶嘶”的燃燒聲,危險一觸即發。
“好了,都坐着吧!”
門口傳來一聲清淺柔和的聲音,所有的人看着跨過門檻走過來的無痕姑母,都呆住了。無痕姑母走到關起遠和宮崎純一郎中間,停住了,她先對關起遠說,
“起遠,不要逞一時之快,保命要緊。”
然後,她又轉頭對宮崎純一郎說,
“要麼,你打死他,要麼,你把它收起來。總舉着,怪累的。”
無痕姑母的態度平靜安詳,語氣隨和淺淡,如同閒話家常一般。她繼續向前走着,我狠狠的瞪了一眼從我身邊走過的雲蓮,恨不能咬死她,一定是她搗鬼,不然,無痕姑母怎麼會到這兒來!我小聲的責問越女,
“怎麼回事?”
“一句兩句的說不清楚。”
“你爲什麼不阻止?”
“小姐,老姑奶奶的脾氣您知道,我哪阻止得了啊!”
我還想責問她,卻聽到無痕姑母說,
“玲瓏,別嘀咕了,是我自己要來的。”
無痕姑母氣定神閒的坐在首座上,各人各歸各座,我注意到松田青木的目光放出野狼一般的綠光,讓人毛骨悚然。
松田青木的目光不是因爲無痕姑母,也不是因爲面露得意之色的雲蓮,更不是因爲門外進退維谷的田倉百合子。他的目光是因爲無痕姑母手中拿着的紫檀木盒子,一個即精緻又年代久遠的紫檀木盒子。
我的心猛烈的抽搐着,我糊塗了,一時之間無法確定無痕姑母手中的盒子,是真是假?
“兩位先生,不遠萬里而來,並且,多年以來一直十分關心玉家,想必就是爲了老婦人手中的盒子吧!”
“老姑奶奶,您明鑑。”
松田青木急不可待的開口迴應着,垂涎三尺的目光,牢牢的粘在紫檀木盒子上,貪婪之像令人作嘔。
“敢問松田先生,您要它何用?”
松田青木沒有想到,玉無痕會問他這樣的問題,何用?當然是收爲己用。但是,面對蒼老而乾枯的玉無痕,他還是感覺到了壓迫感,這樣的壓迫感使得他,無法無所顧忌的直抒胸臆,所以,松田青木的語氣,不由自主的加着客氣和小心,
“您不要誤會,在下,只爲一觀而已。”
“只爲一觀?”
“只爲一觀。”
“好,松田先生爽快,玲瓏”
我應聲走到無痕姑母的身邊,無痕姑母將手中的紫檀木盒子交給我,吩咐着,
“將此物給松田先生一觀。”
“是,姑母。”
我穩穩的拿着盒子,現在,我清楚了,因爲,我對這一切太熟悉,無論是玉如意,還是包裹她的盒子。我略顯緊張的來到松田青木面前,輕輕的打開紫檀木盒子。
松田青木覺得一團綠色的清涼迎面而來,感覺彷彿穿梭在夏日青翠的竹林裡。他低
下頭癡癡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玉如意,選材如此精美,做工如此精緻,整件玉器如此妙不可言,他被完全的征服了。
站在一旁的我,也和松田青木一樣的驚奇,如此精美絕倫的仿品,依時間上推斷,應該出自博君三叔之手。
“嗯哼,”
身後,無痕姑母的一聲輕咳,提醒我收起玉如意。我將玉如意收好,重新交到無痕姑母的手裡,聽到無痕姑母輕柔和緩的聲音,
“玲瓏,替我送客。”
玉無痕一邊說着,一邊站起身子向門口走去。松田青木猶如大夢初醒,急忙起身阻攔,
“慢着,您要去哪兒?”
“回房休息。”
“您還不能走。”
“爲何?”
玉無痕並沒有看站在她身側的松田青木,神情不卑不亢,語氣冷淡平靜。松田青木反而感覺到了久違的緊張感,他緩慢的放下攔着玉無痕的手臂,聲音低沉緩和,
“準確的說,您要走是可以的,只要您留下您手中的玉如意。”
“松田先生,您不是看過了嗎?”
玉無痕扭頭直視着松田青木的眼睛,目光清透寒冷,脣邊掛着若隱若現的笑意,彷彿早已經看透了他的內心。松田青木不願意讓自己在一個老婦人面前發窘,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
“我不妨與您明說,玉如意,在下勢在必得。”
“松田先生,實話雖然難說,但是,老婦人還是喜歡聽實話。”
玉無痕微微低着頭,稍稍的點了點頭,又無奈的搖了搖頭,動作輕微雅緻。她轉身,往回走。松田青木望着玉無痕的背影,有點暈頭轉向了,他實在想不明白玉無痕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她是妥協了?還是另有打算?松田青木無法猜透。
“松田先生,您對此玉勢在必得,想必,也瞭解此玉的來龍去脈吧!”
重新坐到首座上的玉無痕依舊神情平和,態度冷靜,語氣冷淡。松田青木似乎也不那麼着急了,他對玉無痕輕輕的點頭,語氣誠懇,
“願聞其詳。”
玉無痕便將那個古老的傳說,那個遙遠的年代娓娓道來,她不止說着玉如意,她更說着曾經擁有玉如意的掌家女兒們,悽美而坎坷的一生。
連松田青木自己都覺得奇怪,他竟然有如此耐心,聽一個老婦人的絮絮之語。玉無痕的聲音悽清而蒼涼,淡淡的冷冷的,
“玉石有靈,玉石有魂,玉家世代的掌家女兒們,便是玉如意的魂魄。”
玉無痕將玉如意拿在手裡,溫柔的撫摸着,如同母親撫摸着自己粉妝玉砌的孩兒一般,輕柔慈祥。突然,她將玉如意高高舉過頭頂,奮力砸向地面,玉如意瞬間破碎,如同秋天的花朵一般,凋謝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同時,一聲槍響劃過我的耳畔,松田青木的手裡握着冰冷的手槍,無痕姑母的胸前涌出滾燙的鮮血,
“魂已死,玉必亡。”
無痕姑母的聲音依然清淺冷漠,她的身體已經緩緩的滑向地面,我無法顧及其他,衝過去,將無痕姑母緊緊的抱在懷中,
“玲瓏,你知道我最喜歡什麼顏色嗎?”
我茫然無措的搖着頭,傻愣愣的看着懷中的她,無痕姑母的臉上乾淨透明,她在對着我笑,
“我最喜歡茜素紅,耀眼美麗。”
無痕姑母慢慢的閉上了美麗的眼睛,雅緻的嘴角緩緩上揚,血色迅速的離開了她精緻的臉龐,她停止了呼吸。我後知後覺的狂叫起來,
“起遠,起遠,快找於大夫。”
關起遠將我密密實實的攬入懷中,緊緊的抱着我和無痕姑母,沉默不語。此時,屋裡的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越女正緩慢而不着痕跡的接近松田青木,剎那將他腰間的佩刀抽出,對着他奮力刺去,松田青木躲閃不及,腹部被拉出一條口子,鮮血直流。
越女調轉刀鋒,利用腰背的力量,再次橫着掃向松田青木的脖子,松田青木踉蹌後退,卻被椅子絆住了步伐,眼看着越女手中的刀離他的脖子越來越近,又是一聲槍響,越女手中的佩刀應聲落地。宮崎純一郎有些驚慌的看着,慢慢倒在他腳下的越女,他還沒有如此近距離的殺過人,他感覺背後冷汗直冒。
我輕柔的放下無痕姑母,跪着爬向越女,我聽到關起遠困獸一般的嘶吼聲,我下意識的緊緊拽住他的衣角,
“起遠,不要!起遠,求你!”
我抓住他的衣角不肯放手,我感到他的身體因爲憤怒在微微的顫抖,我一手牢牢的抓着關起遠的衣角,一邊爬向越女,
“越女,別離開我!求你!”
越女對着我笑了,鮮紅的血不斷的從她的嘴裡涌出來,她被嗆得咳嗽着,
“小姐”
她費力的取下手腕上的翡翠手珠,這串手珠是醉夢齋地下室的鑰匙,我一直讓越女保管着,
“來世,越女願意做一顆翡翠珠子,讓小姐您戴在身上,時刻不離。”
她將翡翠手珠放進我的掌心,戀戀不捨的閉上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