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起遠鬆開我的手,雙手握拳,咬緊牙關,額上的青筋暴起,惡狠狠的說,
“如果,他敢逼你,我就和他拼了。”
“起遠,不可!”
我柔聲阻止,對着他連連搖頭。關起遠蹙着眉頭,語氣裡是滿滿的焦急和無奈,
“玲瓏!”
“我只有你啦!”
黑暗中關起遠的眸子如同天邊閃爍的寒星一般,發出孤獨而明亮的光芒,直入人心。我眷戀不捨的收回目光,轉過身子,繼續向前走,
“你覺得程志武此人如何?”
“正直,穩重。”
“我總覺得,他有些讓人看不透。”
“對於玉家,他應該是無害的。”
“嗯,已經很難得了。”
“或許,此事你可以與他商量。”
“我再考慮考慮。”
我停下腳步,關起遠靜悄悄的站在我的身邊,我看着天空,他看着我。今晚,沒有月亮的天空顯得格外的淒冷空曠,星子們寂寞而孤傲的散發着藍白色的光,
“玲玲行過了笄禮,該給她尋一個好婆家了。”
“我、都聽你的。”
“眼下,也只有於家的於修和了,他與芳菲、玲玲是同年,既是世交,也算知道根底。”
“芳菲呢?”
“只能先顧着玲玲了,若是爲芳菲求親,李淑媛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的。”
“我、都聽你的。”
那一夜之後,我反覆的考量過,下毒之事還是不了了之的好。原因有二,
一是,如果我利用此事做文章,三個孩子的處境便會很危險;即便將三個孩子隱藏起來,但,此事一旦讓宮崎純一郎知道,整個玉家都得要面對他的怒氣。
二是,現在的玉家人已經如驚弓之鳥一般,我需要做的是穩定人心。所以,我決定一動不如一靜。
至於,玉芳菲、關玲玲和玉明要不要處置,要如何處置的問題,我也認真的想過了,玉芳菲和關玲玲恨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況且,她倆也並沒有真的要至我於死地。但,還是要處置,我罰她倆跪了一天一夜的家祠堂。
玉府家祠堂,我面對着跪在祖先靈位前的玉芳菲和關玲玲,冷靜冷淡冷漠的說,
“你倆,可有話要說?”
玉芳菲杏眼瞪得圓圓的,惡狠狠、咬牙切齒的望着我。說話的卻是關玲玲,她筆直的跪在地上,雙眼正視前方,面無表情,語氣飄渺,
“我討厭你,討厭玉家,討厭這個深宅大院,這裡充滿着罪惡。”
我的心裡一顫,感覺一陣陣的昏眩,我輕輕的閉上眼睛,緩緩的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睛,我笑了,很標準很完美的笑容,笑意卻沒有能夠到達眼底,
“罪惡?玉家的罪惡!我聽過、我見過、我做過,但是,這個大宅子是我的家,唯一的家。”
我步履沉重、遲緩的向門外走去,忽然,我轉過頭說,“也是你、和你的家。”
門外,迎接我的是瑟瑟冷風,蕭蕭寒夜,無比淒涼。也許,所謂的淒涼,就是你知道自己永遠無處可逃。
此事中,比較棘手的是玉明,我不清楚他爲什麼要殺我,而且來勢洶洶,非要我的命不可。我原本想與他談一談,思來想去,怕也談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我決定再觀察玉明一段時間,弄清楚他的意圖後,再做定奪。
初春的北平城,乍暖還寒,春寒料峭,呼嘯在城裡城外的春風,夾雜着冬天的冷漠和春天的溫柔,今年的春風裡,還夾雜着一股濃濃的血腥之氣。
我邀請程志武登上覽翠亭,站在欄杆邊,我輕柔平和的對他說,
“程先生,眼前的景色讓我想起一句詞,‘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不知今日的黃昏裡,是否會下瀟瀟雨呢?”
“我比較喜歡陸游的詩,‘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爲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我用手帕遮在嘴邊,低頭淺笑出聲,“程先生是激揚的男兒情懷,我只是多愁善感的女兒心思而已。”
“其實,在我的心裡,您一直是個不讓鬚眉的女子。”
“哦,程先生謬讚了。”
我擡起頭,目光從他的臉上匆匆的掃過,回過身子,望向霧濛濛,混沌不清的天邊,沉默着。程志武緩步走到我的身旁,靜靜的看着我的側臉,
“您今天,似乎有些心緒不寧。”
“程先生可聽過‘覓心石’的故事?”
“願聞其詳。”
“達摩祖師在少林寺修行的時候,一天,達摩祖師和徒弟慧可在少室山的一塊大石頭上坐禪,可是,慧可卻久久的無法入靜。
於是,慧可說‘我心未寧,乞師與安。’
達摩說‘將心來,與汝安。’
慧可說‘覓心,了不可得。’
達摩說‘我爲汝,安心靜。’
此後,達摩祖師和徒弟慧可坐禪的那塊石頭,便被後人稱爲‘覓心石’。”
“心靜方可安心,安心才能見心。”
“程先生是有大智慧的人,一語道破玄機,我是想了很久纔想明白的。”
我欣喜的回頭看着他,才發現他的身材比關起遠還要高出一些。程志武的言談舉止裡隱隱約約的透出一種堅定,使人毫無理由的願意信任他。
程志武目光中含笑的望着玉玲瓏,他發現玉玲瓏的眼睛很特別,目光中透露出即靈動又迷離,即純粹又嫵媚,即直白易懂又深邃成謎的光芒,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他想,他或許可以爲她做些事情,
“我也有一則關於心的故事,您可願意聽一聽?”
“也願聞其詳。”
“一羣人,男女老少,各行各業都有的一羣人,被困在黑暗的森林裡,他們迷路了。人們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不斷的亂走亂闖着,身邊不斷的有人失蹤或死亡。
就在他們因爲疾病、飢餓、恐懼、寒冷而變得越來越瘋狂,越來越無助的時候,有一個人點燃了一支火把,照亮前路,人們聚集在火把下,小心翼翼的繼續走着。可是,火把的光芒越來越微弱,最後,熄滅了。
人們徹底的絕望了、崩潰了。此時,還是這個人,他剖開了自己的胸膛,將自己的心拿在手裡,高高的舉過頭頂。奇蹟出現了,原本黑暗無邊的森林在這顆心的照耀下,如同白晝一般的光明,人們高興而有序的跟着這顆心走出了黑暗森林。
當人們各自奔向他們的家園、親人和幸福生活的時候,這顆心的主人卻在他們的身後,永遠的倒下了。
但是,那顆被高高舉着的心,依然光芒萬丈,爲無數迷失在黑暗森林裡的人們照亮回家的路。”
我發呆的望着程志武由於動情的講述而微微泛着紅光的臉,隨着他略帶着沙啞卻激情澎湃的嗓音,進入了他的故事裡,
“真的有這樣的人嗎?”
“當然有,當今的中國就有千百個這樣的人,而且,會越來越多。”
“真希望,我的身邊也有這樣的人。”
“只要您需要,會有的。”
“您是嗎?”
程志武的目光柔和平靜的對視着玉玲瓏的眼睛,不露痕跡的收起內心澎湃的激情,再次用平淡無起伏的聲音,說,
“也許是,也許不是。”
我感覺到了他情緒上的起伏,臉上露出完美而標準的笑容,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再次投向混沌不清的天邊,
“程先生,茫茫黑夜何處是盡頭?”
“黎明總是屬於相信光明的人。”
“您的信心何來?”
“前方有浴血奮戰,不懼生死的戰士;後方有不斷抗爭,誓死不做亡國奴的百姓,您也應該有如此信心。”
“誓死不做亡國奴,誓死不做亡國奴……”
我低下頭,反覆輕聲的唸叨着,心中時而清晰時而迷茫,一時之間,我梳理不清紛亂的思緒。程志武描述的光明,我渴望已久,現在,光明彷彿與我近在咫尺,又彷彿遠在天邊,我費力而笨拙的摸索着前行。
“若是我一個人做出犧牲,便可保玉家上下平安嗎?”
“退縮和忍讓是換不來平安的。”
“我只想保護我的家人,讓他們遠離傷害。”
“每一個人都有選擇生活的權利,您不能代替他們選擇。”
我無言的沉默着,程志武靜悄悄的站在我的身旁,給了我很大的壓迫感,也給了我,連關起遠都不曾給過的安全感,我開始沿着他的思維考慮了,
“您是說,我不應該把他們都護在家裡,應該讓他們自由的選擇,是嗎?”
“是的。”
“那,這個家呢?不要了嗎?”
“沒有國哪來的家!”
我猛地轉過身子,眼睛直直的對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有對某種東西的執着,也有對我的憐惜。我無法懷疑他,而我又無法完全信任他,
“你是誰?爲何來到玉家?”
“無論我是誰,請您相信,對於玉家我是絕對善意的。”
程志武的語氣波瀾不驚,態度淡定自若,我沒有發現任何破綻,心裡偷偷的鬆了一口氣,感覺到今天不虛此行。回去的途中,我假裝無意而悠閒的說着閒話,
“程先生可知道一種叫做‘鈴蘭’的花兒?”
“不知道,我對花草沒有研究。”
“我對花草倒是略知一二,此花的各個部位都有毒,以前,我只是有所耳聞,前幾天,玉明送給我一盆。”
“花兒呢?”
程志武的目光中有微小的波瀾起伏,語氣是小心翼翼的。我的臉上依然是完美而標準的微笑,語氣平和,
“程先生不必驚慌,花兒,我已經處理掉了。”
“無事便好。”
他明顯的鬆了一口氣,我猜不透他是因爲我的無事,還是因爲玉明的無事,而鬆的這口氣,
“我想請程先生幫我捎一句話給玉明,有些東西在沒有弄清楚它的秉性之前,最好不要碰,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我調高了一邊的眉毛,擡起眼簾斜視着他,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程志武眯起眼睛,面帶笑容坦然的看向我,聲音裡多了些疏離和陌生感,
“您爲什麼不親自對他說呢?”
“您不是說您和他很談得來,很有緣嗎
?我想程先生會很願意幫我這個忙的。”
“好吧,我一定將您的話捎到。”
“有勞程先生了。”
“您客氣了,告辭。”
望着他穩重而挺拔的背影,我知道,我和他各自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角色裡,一個是矜持有度的女掌家,一個是彬彬有禮的私塾先生。但是,剛纔程志武在覽翠亭裡說的話,講的故事,以及那一瞬間的安全感,已經深深的留在了我的心裡。
我期盼,他描述的光明,我渴望,他眼裡的堅定,我祈禱,我也能如他一般對未來充滿希望。
玉府私塾程志武的臥室,程志武和玉明分別謹慎的觀察了門窗外的動靜,並將窗戶關好,將門留出一條縫隙。兩個人都沒有發現異樣,放心的來到屋子中央。
玉明坐在八仙桌邊的椅子上,心裡七上八下的,他有些心虛,希望這次會面能快些結束。但是,程志武似乎沒有感受到玉明焦躁的情緒,他反揹着雙手,站立在屋子的中央,背對着玉明,一言不發。
時間,如同夏日晚膳後,在愜意的涼風裡散步的老人一般,不急不慌悠閒的走着。玉明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他悄悄的嚥了一口吐沫,輕聲而小心的打破了屋子裡的沉默,
“先生,您找我來,有事嗎?”
“我在等,你的解釋。”
“我不想解釋。”
“胡鬧!”
程志武依然背對着玉明,大手結結實實的拍在面前的條案上,發出厚重而沉悶的一聲“啪”,屋子裡的空氣和浮塵彷彿都隨着抖動了一下。
玉明別過臉,很委屈。他想不通,他沒有做錯,爲什麼要他解釋!程志武很快的穩定了情緒,轉過身子,走到玉明的面前,坐了下來,目光平靜,態度和藹的看着一臉倔強的玉明。程志武的心裡明白,此事不能強壓,還是要將道理講講清楚,
“我問你,你是誰?爲什麼到這兒來?”
玉明從椅子上站起來,站了個標準的軍姿,面無表情,語氣堅定,聲調壓低,但,吐字清晰,
“我是玉明,爲了完成任務而來。”
程志武也站起來,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站立在玉明的面前,聲音舒緩,語氣鏗鏘,神情溫和平淡,
“你是戰士,爲了讓戰友減少傷亡而來。”
玉明渾身一鬆,蹙着眉頭,滿臉困惑,語氣遲緩,
“我不明白,我做錯了嗎?”
程志武重新坐回椅子裡,揮了揮手,示意玉明也坐下,他儘量的使聲音聽上去不帶任何個人的感情色彩,平靜平和平淡,
“玉玲瓏到底是不是漢奸,在如此特殊的環境下,我希望你能用自己的眼睛認真的去看,用自己的大腦冷靜的思考,我希望你能得出一個客觀的結論。”
“假如,她是呢?”
“假如她不是呢?”
玉明低下頭,眉頭皺得更緊了,伏在桌子上的手握成了拳頭,是啊!如果她不是呢?他並沒有發現玉玲瓏助紂爲虐,沒有看見玉玲瓏橫行鄉里,而且,至今爲止,玉玲瓏的手裡也沒有血債。
難道,他真的錯了嗎?或許,是他過於執着,而忽略了一些近在眼前的事實。程志武敏感的察覺到了玉明的心理變化,他打算再多給玉明一些思考的空間,他轉換了話題,
“我想,你對任務的本身已經很瞭解了,但是,任務的意義呢?你有沒有認真的想過,仔細的分析過?”
“任務的意義?”
玉明擡起頭,看着程志武,態度坦率而真誠。程志武微笑着繼續說下去,
“北平城裡的物資和人員都需要一個通道,輸送出去。雖然,我們現在已經建立了這樣一個通道,但是,如果無法保證通道的暢通,那麼,後果會怎樣?”
“物資出不去,前方會更加困難。人員出不去,就會有生命危險。”
“玉明,你是戰士,你不能感情用事,更加不能任性妄爲。”
“難道,沒有她,我們就完不成任務嗎?”
“如果能將她爭取過來,會使我們更好的完成任務。那樣,會減少很多傷亡。”
“爭取她,您有把握嗎?”
“我試探過,可能性很大。”
玉明沉默了片刻,然後,目光明亮,神情坦率的看着程志武,“我保證,今後一定服從命令,不再自作主張。”
他站起來,眉頭舒展,態度平和,如釋重負。程志武也站起來,輕輕的拍了拍玉明的肩膀,
“我相信,你會成爲最優秀的戰士。”
轉眼之間,我和宮崎純一郎約定的婚期將近,我絞盡腦汁也沒有想到一個萬全的辦法來拖延婚期。主要是因爲,玉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的性命都捏在他的手心裡,我必須投鼠忌器。實際上,我對嫁給宮崎純一郎這件事情並不十分的抗拒,因爲我並沒有想過要真的嫁給他,似乎一切都只是在演戲,而不是真實的,彷彿戲散場了一切也就都過去了。
這麼多年來,我練就了一個本領,凡事都比實際的反應慢半拍,這樣做既是不讓自己收到傷害,也是爲自己留出充分考慮的時間。不管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實在不行,也只能犧牲自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