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老慈父喪子魂歸兮 玉家女熱孝悲出閣

被推出門外的玉承祖,只聽到院內一聲槍響後,人聲大亂。他拼命的拍着門,喉嚨裡卻像是被塞進了一個雞蛋,發不出一點聲音來。心裡面有個聲音在瘋狂的喊着,

“父親,父親,您和兒子一起回家吧!”

眼前的大門即將被打開,裡面的人就要衝出來,玉承祖只好一步三回頭的,向家的方向跑去。

夜,已經很深了,玉府的議事廳裡卻依然燈火通明。

玉承祖低着頭,跪在議事廳裡,什麼話都不說,誰問都沒有用。其實,玉承租已經意識到,他或許會成爲千古罪人。玉承祖對自己做下的事情,實在難以啓齒,就算他馬上死去,也無法救贖自己的靈魂。他的耳邊一直響着父親最後的那句話,

“兒子,快回家!”“兒子,快回家!”“兒子,快回家!”

除了這個聲音這句話,玉承祖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感受不到。

似乎身邊的人都走了,也有人曾經要攙扶他起來,他沉默的拒絕了,他寧願跪着。玉承祖的心中有一個妄念,他只要跪下去,父親就一定會平安的回來,他執拗的跪着。

那個晚上,無痕姑母和我,在議事廳裡陪了承祖大哥整整一夜,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冬日的夜是如此的漫長,長得彷彿沒有盡頭。外面的雪下了整整的一夜,那是留在記憶中,京城下的最大的一場雪。一夜之間,茫茫的天地之間,就再沒有了別的顏色,只留下了徹骨徹心、淒涼的白。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管家福來,一溜跟頭的從外面跑進議事廳,臉色比外面的雪還要蒼白,福來嘴脣打着哆嗦,眼神裡都是慌張和無措。進了議事廳,只會站着不停的喘着粗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其實,昨晚承祖大哥的樣子,似乎就已經說明了什麼,但是,我一直抵抗着心裡的感受和害怕,拼命的壓抑着自己的胡思亂想。可是,眼前這個在玉府呆了一輩子的老管家,驚慌成如此模樣,我的心裡陡然的升起了冷冷的不安。

我倒了一盞溫溫的茶,端到福來的面前,他的雙手不受控制的哆嗦着,茶杯裡的茶多一半都灑在了衣服上,無痕姑母走到他的身邊,平靜溫柔的看着他,淺淡冷漠的聲音,一如往常,

“福來,不必驚慌,萬事有我。”

無痕姑母的態度,穩定了福來的情緒,他終於哆哆嗦嗦的開口了,

“二、二、二老爺在、在、在門外,已經、已經擡進府了。”

跪在地上,始終木然呆滯失魂的承祖大哥,一聽到此話,便瘋了似的狂奔了出去。我扭身要跟着出去,卻被無痕姑母一把拉住了,

“玲瓏,陪在姑母身邊,哪兒也別去。”

無痕姑母的手寒冷如冰,控制不住的打着哆嗦,但是,她的聲音依然平靜冷淡,

“二老爺,怎麼樣了?”

“已經、已經去了!”福來的聲音很低,但是很清晰。

“福來,把府裡的門通通關上,什麼客都不見,通知其他人。要記得吩咐下去,不得驚動老太爺!”

無痕姑母淺淡冷漠的聲音,平靜無波的神情,和冰冷的不停顫抖着雙手,形成了奇異鬼魅的反差。

“是,小的知道了。”福來踉蹌的退了出去。

我心底裡那份冰冷的不安,瞬間變化成徹骨徹心的恐懼。我眼神慌亂的看向姑母,無痕姑母的臉,倏然被抽走了所有的血色和生氣,人也開始搖搖欲墜,我急忙扶着她坐下。無痕姑母緊緊的、緊緊的抓着我的手,抓得我很疼,刻骨銘心的疼痛蔓延到了心底,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無痕姑母卻擡起頭,對我柔柔的,幽幽的笑了。

“玲瓏,幫姑母一個忙吧!雖然,現在讓你面對這些,很殘忍,但是,總要面對的!”

無痕姑母站了起來,深深的吸了口氣,像是做了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臉上依舊是那種朦朧的,平靜的微笑,她把我的手牢牢的攥在手心裡,把我帶到前院的門房裡。

門房裡已經是哭、喊之聲混沌一片,二嬸母撲到博雅二叔的身上,嚎啕痛哭,哭得幾次暈死過去,三嬸母、四嬸母、大嫂白依依和二嫂楊柳、還有三姐玉珀攙着、扶着、勸着,一起陪着哭着、疼着;博君三叔站在承智二哥的身後,淚眼婆娑,羸弱的身體不住的顫抖着,慘白的臉上淚痕未乾。

“玲瓏,幫你二叔擦擦乾淨,換件舒服的衣服。承智,你也去。”

無痕姑母對屋子裡的人,逐個看過去,聲音裡是一貫的清冷淺淡,

“別都呆在這兒了,關總管,靈堂就設在正堂的花廳裡吧!你們大家都去幫忙,儘儘心吧!”

聽了無痕姑母的話大家便各自離開。

玉承智直直的站在父親的遺體前,他絕對不能相信,躺在那兒的,是前一天還鼓勵他,“要勇敢的做自己”的父親,不,這絕不可能!

我看了看站在那兒傻乎乎的承智二哥;又看了看捧着博雅二叔的衣服,顫顫巍巍走進來的二嬸母;再看了看躺在那兒,像是睡着了一樣的博雅二叔;我一下子躲到了無痕姑母的身後,低聲帶着哭腔的說,

“姑母,我想回屋了,我要回去。”

我不,我不想,我不要,我不能面對,我不行,我想逃了,逃開眼前的一切,逃得遠遠的。

無痕姑母用力的把我拽到她的跟前,她的眼睛對着我的眼睛,

“玲瓏,不怕,姑母在!”

我被無痕姑母那一對清亮通透得,有些冰冷的眸子催眠了,我鬆開了緊抓着無痕姑母的手,一步一步的向博雅二叔走了過去。我的腦子發暈,意識混沌不清,腳踩在棉花裡,軟軟的使不上力氣,腳下的地是傾斜的,眼前一片模糊。我用盡全力支撐着自己的身體,不讓自己倒下去;空空的胃裡翻江倒海,我努力剋制着不許自己吐出來。

終於,我來到博雅二叔的面前,他的臉有些發紫,但是很安靜,他依然帶着我送的圍巾。看到那條圍巾,我突然就不怕了,頭腦清醒,胃裡也不再難受了。我用手溫柔的撫過博雅二叔的頭髮,回過頭對承智二哥說,

“二哥,去打些熱水來吧!”

承智二哥對我的話充耳不聞,依舊直直的、呆呆的站着,沒動。

“我去吧!二嬸母,把衣服給我吧!”

門口說話的是去而復回的大哥玉承祖。他的聲音低沉嘶啞,有一種痛哭後的清亮,

“姑母,還沒通知父親呢!祖父和父親住在一起,沒有人敢去!”

無痕姑母輕輕的閉了閉眼睛,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承祖大哥走到我的身邊,把博雅二叔的衣服緩慢柔和的放進我的手裡,

“玲瓏,大哥去打水,要熱水是嗎?”

“嗯,不能太熱,比溫水熱一些就行,天太冷,我怕二叔生病。”

我認真的要求着,承祖大哥很努力的想對我笑,但是他沒成功,還沒有形成的笑容,在他的嘴角輕輕的劃過,一下子就不見了。

承祖大哥的身子搖晃了一下,“我知道了,不要太熱,比溫水要熱一些。”他的聲音哽咽着,快步的走了出去。

我輕輕的把圍巾從博雅二叔的脖子上取了下來,解開他的衣釦,幫他換上衣服、褲子、鞋襪;我看到博雅二叔的左手的手腕處,綁着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很像是一支箭筒,但是,比普通的箭筒要小很多。我沒有動,也沒有告訴其他人。想來,應該是對二叔很重要的東西吧!然後,我一點一點,仔仔細細的整理着他的衣服,總怕有穿得不舒服的地方。

屋子裡靜悄悄的,我聞到了一種雪後,清淨、清新、清雅的味道。我對博雅二叔溫柔的笑了,我的手溫柔的撫過他的臉頰,好涼啊!

“二叔,我沒弄疼您吧,您覺得有哪裡穿的不舒服嗎?”

我的臉上爬過冰冰涼涼的東西,應該是淚吧!承祖大哥打來水,把水盆放在博雅二叔的身旁,

“玲瓏,我替二叔洗臉好嗎?我保證,一定會很輕很輕的。”

“嗯,大哥,您試過水溫了嗎?”我不放心的追問了一句。

“試過了,你放心!”

我看到,承祖大哥的臉頰上有清晰的五指紅印,淚痕尤見,博雅二叔爲了救他而遇難,承祖大哥的心裡一定很難過,很內疚的吧!

“玲瓏,你看,大哥洗得乾淨嗎?”

“乾淨,很乾淨!”

聽着玉玲瓏的一聲“乾淨”,玉承祖的心裡割肉剜骨的疼,他這輩子怕是乾淨不了了!

我還是把那條圍巾,重新圍在了博雅二叔的脖子上,

“這樣就不冷了,是嗎?二叔!”

雪,又開始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飄忽不定的飛舞着,接近地面時候,卻又變成了一滴一滴的淚水,猶如離人的血淚。

當夜,二嬸母就病倒了,昏昏沉沉的一直叫着博雅二叔的名字;博君三叔也開始發燒,而祖父和父親卻還不知道這個噩耗。

點點滴滴似眼淚一樣的雪,再也沒有停止過,雪過無痕,雪落無聲,也許是怕驚醒了,還在美夢中的人們吧!夜,好靜啊!

我坐在迴廊的盡頭,這兒,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博雅二叔的地方,還記得那天,當我踮着腳幫他圍上圍巾的時候,他的手撫摸着我的額頭,那時候,博雅二叔的手是暖的,是軟的。可是,今天他的手,怎麼就似寒冰一樣的冷了呢?我用心的、使勁的暖着,可是,它還是冷的!我揚起臉,雪靜靜的落在臉上,很涼很涼。一條幹淨的手帕,遞到了我的眼前,我以爲自己沒哭,卻原來臉頰上涼涼的,不只是雪,還有淚。

我接過手帕,並沒有回頭,因爲我知道一定是關起遠,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再不會是別人。我把那條手帕合在雙手之間,手帕上殘留着他的溫度,在這個淒冷的雪夜,我還能有這樣一點點的溫暖,真好!我望着迷亂飄零的雪,就這樣的坐着,他就陪着這樣的我,安安靜靜的站着。

玉無痕站在父親的院子外面,已經有好一會兒了,腳上的繡花鞋已經被雪水溼透,而寒冷的感覺卻是從心底發出的,

“父親應該已經睡下了吧?”

玉無痕一邊想着,一邊推開虛掩着的門,跨過高高的門檻,來到院子裡。她儘量把腳步放得很輕很輕,連呼吸都是緩緩的。院子裡唯一亮着燈的房間,便是玉博文的書房,她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而進。

玉博文半倚在書塌上,手裡拿着一本《詩經》,似睡非睡。聽到開門的聲音,他一驚,坐了起來。玉博文奇怪的望着從來都知禮守禮,進退有度的姐姐。玉無痕沒有看他,而是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搭在椅子背兒上,然後坐下,

“博文莫怪,我只是不想驚動父親。”

玉博文穿上鞋子,披上一件外衣,坐到玉無痕的對面,

“姐姐,有什麼爲難之事嗎?”

玉無痕臉色慘白,眼神渙散的瞧着他,久久的沒有說話。玉博文的心裡不安起來,隨着玉無痕的繼續沉默,他的不安轉變成了一種恐慌,

“姐姐,是不是……是不是博雅?”玉博文忐忑的猜測着,他的臉上和眼睛裡都寫滿了慌張,“他怎麼了?受傷了嗎?傷得如何?不會有大礙吧?!”

“博文,我也希望博雅只是受傷而已,可是、可是……”

玉無痕的淚,終於衝破控制,傾瀉而出。玉博文‘呼’的從椅子上站起來,繞着屋子無措、不停的走着,最後,他像是一隻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書榻上,

“不,我不相信,我怎麼可能相信?”玉博文對着空氣,大聲的喊了出來,彷彿是在質問着什麼人。

“博文,你冷靜點,仔細讓父親聽到!”

“姐,您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玉無痕壓低了聲音,靜悄悄的訴說着,清淺冷淡的聲音,碰撞着玉博文的神經。

“等等,宮崎風是怎麼知道,玉如意是假的呢?這說不通啊!”

聽完了玉無痕的敘述,玉博文怎麼都覺得,這件事情另有蹊蹺。玉無痕安安靜靜的坐着,原本就似白玉一般的人兒,現在更是飄渺成了一團薄霧,一縷青煙。她沒有回答玉博文的疑惑,因爲她也沒有想明白,問了玉承祖,他也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

“博文,事兒要不要稟報父親呢?按理說,是應該讓父親知道的,可是,父親現在的身體……”

“我也沒主意了,還是瞞一瞞吧!日後再……”玉博文無奈的望着姐姐。

“也好,博雅的喪事只能辦得儘量簡單些,就不通知本家、朋友了。”

兩個人對坐沉默着,不是十分均勻的呼吸聲,填滿了屋子裡的空間,此起彼伏。屋子外的雪地裡,站着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他就是玉家老太爺——玉展雄。

玉展雄沒有驚動屋內的兩個人,他獨自拄着柺杖,踉踉蹌蹌的走出院子,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氣,竭盡全力保持着身體的平衡,似乎這段短短的路途,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玉展雄的心底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兒子啊,讓爲父見你最後一面吧!”

“啊!”一口鮮血從玉展雄的嘴裡吐了出來,落到了雪地裡,立刻就被不斷飄落的,新的雪花覆蓋了。玉展雄慢慢的擦去脣邊殘留的血,他扔掉了柺杖,拼命的朝着前方跑去。

博雅二叔的靈堂,依無痕姑母的意思設在正堂的花廳裡,沒有輓聯,沒有花圈,有的只是一片無始無終的素白。此時,博雅二叔已經靜靜的,躺在上等的杉木靈柩裡,平和安詳。

今夜是我和承祖大哥守喪,我倆一身孝服跪在靈堂上,往火盆裡添着紙錢。眼前的一切,我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真實感,覺得自己現在的行爲,不知所謂。我的心裡不停的想着,

“這一切,多可笑啊!這靈堂,這些紙錢,對博雅二叔還有什麼用?!”

我擡起頭,默默的看着靈堂上博雅二叔的遺像,遺像中的博雅二叔,沒有一點笑模樣,眼神犀利,嚴肅中帶着倔強的神情。

“二叔,這一切,對您還有意義嗎?”我一臉的苦笑,輕聲的問着。

“咣噹”,身後突然的一聲巨響,打破了冬夜的寂靜,打破了滿屋子的寂靜,也打破了我的胡思亂想。承祖大哥和我同時站起來,驚訝的看着正從地上爬起來的祖父。

祖父蹣跚的向前走着,彷彿我和承祖大哥都不存在一般。他直直的走到博雅二叔的靈柩前,用力的扒着靈柩的邊緣,清瘦的雙手青筋暴起。祖父的呼吸短促,他看着躺在靈柩裡的博雅二叔,伸出一隻手,輕輕的爲博雅二叔正了正衣領,摸了摸博雅二叔濃密的頭髮,笑意緩緩的爬上了他憔悴蒼老的嘴角。祖父無限溫柔,無限寵溺的看着博雅二叔,彷彿看着他那個幼小的,淘氣的,英姿勃發的兒子,癡癡的呆看着。

“大哥,快去找姑母和父親!”祖父的神情,讓我忽然意識到了危險。我急急的搖着還在愣神的承祖

大哥,

“哦,好。”承祖大哥回過神,慌張的奔了出去。

我提着一顆心,走到祖父的身邊,雙手將他扶住,帶着他緩緩的離開了博雅二叔的靈柩,祖父沒有絲毫的反抗,軟軟的隨着我走到門口。

突然,祖父的手牢牢的抓住了門框,我一驚,慌忙看向祖父,鮮血從祖父的嘴裡噴涌出來,染紅了他襟前的衣服,染紅了庭院中白的雪,也染紅了我白色的衣褲。

看着從我的手中,慢慢的滑落到地上的祖父,看着衣服上,妖冶妖媚妖嬈,猶如鬼魅一般伸出觸角,死死吸附在我身體上不斷擴散着的紅,我失去控制的尖叫起來,

“啊……啊……啊……”

我鬆開扶着祖父的手,抱着頭,不停的尖叫着。我不辨方向的想要逃離,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從後面緊緊的攬住了我,

“玲瓏,你看着我!玲瓏,別怕!”

我轉過身,擡起臉,一片模糊的視線裡,只看到關起遠深沉的目光,帶着無限的溫暖,我感到從他身上傳來的熱度,我一下子扎進了他的懷抱裡,雙手緊緊的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不停的打着哆嗦。

“玲瓏,好了,沒事了,沒事的。”

關起遠的聲音溫柔似水,輕柔如夢,如夢囈般在我的耳邊低低的徘徊。他慢慢的拍撫着我的後背。或許是關起遠的安撫起了作用,我停止了哭泣,但,還是抓着他的衣服,剋制不住的打着哆嗦。

“老爺,姑奶奶,玲瓏小姐怕是受了驚嚇。”關起遠對剛進來的無痕姑母和父親說。

玉博文恍若未聞的站着,呆呆的看着小廝們,把祖父擡進了靈堂後的房間裡,神情恍惚得彷彿在看一出與己無關的啞劇。

“博文,你去照顧父親,這裡有我呢。”

玉無痕不清楚玉博文有沒有聽見她的話,只看見玉博文糊里糊塗的對她點了點頭,便如同被控制的傀儡木偶一般,走開了。

事情發生的如此突然,玉無痕沒有太多的時間思考,只能憑着本能在做。她轉過頭吩咐跟在身邊的小廝,

“去請於大夫,就說‘老太爺的舊病犯了,很急。’務必請於大夫立即過府。”

“是,小的明白。”小廝領命而去。

無痕姑母原本想從關起遠的懷裡,把我接過去,但是,我的雙手牢牢的、死死的揪着關起遠的衣服,彷彿溺水的人,握着手中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無論如何都不肯鬆開,怎麼勸都沒有用。

最後,無痕姑母無奈的放棄了,她嘆着氣說,“你就先陪玲瓏回房吧,讓她早些休息。”

“姑奶奶,如何使得?”

關起遠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雖說,玉玲瓏基本上還算是個孩子,但是,畢竟男女有別呀。

“起遠,去吧,好好陪着玲瓏。對你,我是放心的!”無痕姑母對着關起遠的眼睛,苦笑着,聲音彷彿幽幽一嘆,“如今,顧不了許多了,只要玲瓏別再出什麼岔子,就好!”

“是,姑奶奶,小的,明白了。”

關起遠小心翼翼的扶着我向後院走去。雪一直在下,地上積了很厚的雪,很滑。我的全身打着哆嗦,意識混沌不清,根本就沒有力氣自己走。關起遠索性將我橫着抱起來,我的雙手緊抓他的衣服,頭自然的靠在他的肩膀上,隨着他走路時身體的起伏,我覺得困了,想睡了。

關起遠低頭看着在他懷裡睡得並不安穩的玉玲瓏,臉上露出許久不見,憨實的笑容,眼睛裡,折射着冰雪的光芒,流動着迷人的光彩,

“睡吧,安安穩穩的睡吧!我會守護着你,讓所有的災難都遠離你!”

可惜啊!萬丈的紅塵,紛擾的亂世,都不是一個小小的關起遠能改變的,即將到來的災難,也不是他的能力可以守護得住的。

這一場冬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玉府的上下、內外,一片無始無終的素白。

在我受到驚嚇的那天晚上,當於子謙大夫趕到的時候,祖父早已經魂歸離恨天。於大夫說,祖父是因爲常年有病在身,加上突如其來的喪子之痛,急火攻心,血不歸經,一時之間,心臟無法承受如此大的刺激。所以,在祖父倒下去的同時,就已經氣絕了。

玉家在一個清寒的冬天裡,同時失去了兩位擎天之人,所有的人都在儘可能的忙碌着,因爲不知道,今後的玉家會何去何從。玉府的訃告上,並沒有寫出玉博雅真實的死因,只寫着“因病”,因爲,依照祖禮,“凶死”之人,是不能被葬入祖墳的。

玉展雄和他的兒子玉博雅的靈堂,設在玉府前院的正堂正廳之中,正堂中原有的擺設、傢俱一概撤掉;靈堂正中的地上一左一右的擺放着兩口上等衫木靈柩。靈柩前面的供桌上,放着兩盞長明燈,它能爲死者的靈魂,照亮另一個世界的路;供桌的前方是紫檀木的香案,香案上擺放着木質長方形的、設有底座的兩個牌位、三牲和鮮果供品,兩邊是一對巨大的、燃燒着的白色喪燭。

左邊的牌位上自上而下,用老宋體書寫着“玉門玉公展雄之靈位”;

右邊的牌位上書寫着“玉門玉公子博雅之靈位”;

香案的兩側是各位本家、親朋好友送來弔唁的鮮花和花籃,挽條上隱約的可以看到“悼念”“哭悼”“某某人泣挽”的字樣。靈堂的上方高掛着玉展雄、玉博雅的遺像,下面是玉博文手書的,斗大的“奠”字;左右兩側高懸着玉家各位親人書寫的輓聯,

玉無痕的輓聯是,“前世典範,後人楷模,音容宛在,浩氣常存;流芳百世,遺愛千秋,名留後世,德及鄉梓”。

玉博文的輓聯寫着,“天上隕明星,人間少俊傑;瑤池來貴客,佛國添金剛”。

玉博君的輓聯寫着,“半世儉樸留典範,一生勤勞傳嘉風;落日流水千古悲,悽風苦雨百年愁”。

玉玲瓏書寫的輓聯的是,“當風慈竹覓難尋,經雨晚萱空留芳;夕陽千古紅塵恨,浮雲百年人世遊”。

玉承祖的輓聯寫着,“悲聲相隨野鶴飛,哭音難挽流雲住;殘山剩水懷舊宇,朗月清風讀遺詩”。

玉承智的輓聯寫着,“祖德難忘,風凋祖竹,繼承遺志,克頌先芬”。

玉承德的輓聯寫着,“難忘手澤,永憶天倫;音容已杳,德澤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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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起遠敬獻的輓聯是,“一生行好事,千古留芳名;高風傳鄉里,亮節昭後人”。

親人的輓聯外側是親朋故交,摯友鄰里贈送的,層層疊疊的祭幛。清風偶然吹過,密密的祭幛隨風優雅的舞動,那是上蒼的幽靈前來拜祭呢?還是沒有走遠的靈魂,回家探望親人呢?佛曰,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爲因果,緣註定生死。

靈堂布置得素潔、淡雅、肅穆,即沒有演奏哀樂的鑼鼓班子,也沒有禪僧道士做的解冤洗業醮,更沒有超度亡靈的水陸道場。即沒有人來人往的悼念,也沒有搖山震嶽的哭聲。有的只是一片天接地壤,無縫無隙,無邊無際的,最原始、最質樸的素白,那是天地初開時,唯一的顏色。

之後,停靈七七四十九日,發喪。

這場如此簡陋,沒有任何排場的葬禮,在府內府外,街頭坊間掀起無數的流言,已經成了京城百姓茶餘飯後的話題。

“我看啊!玉府怕是要敗了!”

“俗話說‘富不過三代’,玉府已經是得天獨厚啦!”

“不是說有什麼法寶嗎?怎麼就到了這步田地了?”

“什麼法寶,不詳倒是真的。”

“行了行了,人家興旺的時候,都是好話。這還沒怎麼着呢!就先衆人推了!”

葬禮過後,由玉無痕做主,把玉家玉器行交給了玉承祖和玉承智兄弟倆打理。但是,一切還遠遠沒有結束。

葬禮後的第三天,於子謙大夫登門拜訪。

於子謙本人都對自己此次拜訪的目的,產生過懷疑,他覺得,自己的請求簡直就是荒唐,要是玉家的人把自己直接趕出去,他都覺得不爲過,可是,事情必須要解決的,實在是不能再拖了,唉……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如此爲難過!

於子謙沒用小廝通報,直接來到玉博文居住的院子。此時,他正在堂屋裡,坐立難安的等待玉博文。玉博文這些天,幾乎是不見客的,只是因爲來訪的是於子謙,玉博文還是硬撐着,從臥室裡走了出來,玉博文的面容憔悴,脣色蒼白,人也沒了精神;因爲還是熱孝之中,孝服未除。

於子謙忙站起來,熱心的說,“博文兄,近來身體可好?”

玉博文緩慢的點了點頭,扶着桌子的邊緣,吃力的坐下,“子謙,今日到訪,可是有事?”

嘶啞而無力的聲音讓於子謙的心裡又多了幾份猶豫,他嚥了口吐沫,清了清嗓子,張了張嘴,就是沒能說出話來。敏感的玉博文發現了於子謙的爲難,

“子謙,可是有爲難之事?”

於子謙在椅子上不安的挪了挪身子,嚥了口吐沫,清了清嗓子說,“博文兄,實不相瞞,這件事情,讓我着實無法開口。”

玉博文擡起頭,用渾濁的目光認真的看着於子謙,“子謙,有何事,但說無妨。”

於子謙還是猶豫着,他忽然想起臨來的時候,母親爲他出的主意,“博文兄,請姑奶奶來吧,我一次把話說完的好。”

從於子謙的猶豫和含糊其詞裡,玉博文已經大概猜出他的來意了。不會錯的,不然,一向瀟灑自如的於子謙,怎麼會爲難成這個樣子。

“來人啊!”

門口伺候的一個小廝,應聲進來,“小的在,老爺您吩咐。”

“去把姑奶奶請來。”

“是。”小廝領命而去。

屋內的兩個人忽然無話,氣氛變得有點尷尬,於是,於子謙一邊拼命的東一句,西一句的說着話,一邊用眼睛的餘光不停掃視門外。玉博文的眼睛半睜半閉的坐着,有一句,沒一句的應着於子謙,心裡在反覆的琢磨,不知道姐姐會是什麼主意。

此時,院中傳來稟報,“姑奶奶來了。”

玉無痕依舊是一身素白衣裙,鬢邊彆着一朵白色的絨線花,神情也一如往昔,淡淡的,冷冷的,只是許多天以來,她整夜整夜的失眠,眼下的黑眼圈是遮擋不住了。

玉無痕對於子謙說話的時候,在平時的輕淺冷漠中,總多了一份格外的客氣,“於大夫安好!您悼念家父,家弟所贈的花圈和輓聯,小女在這裡謝過了。”

說完,躬身向於子謙行了一個深萬福,於子謙趕忙起身彎腰還理,

“姑奶奶,您不必如此,子謙萬萬承受不起呀!”

二人客套完畢,各自落座。玉無痕對於子謙今天的來意,也有些準備,只是事到臨頭了,心裡多少有些忐忑。玉無痕和玉博文都不說話,等着於子謙開口,於子謙狠了狠心,反正來都來了,

“姑奶奶,博文兄,本來事情真的是很不應該,在這樣的時候說,可是,我也是沒辦法,如果,玲瓏不在熱孝期間嫁過來,就要等到三年之後了,可是小兒的身體,怕是拖不到那個時候的。二位都知道,如果小兒還沒成婚,就……,是不會被允許葬進祖墳的。我也覺得自己很自私,很荒唐,如果二位,從此拒絕與我往來,甚至現在就將我趕出府去,我絕對沒有半句怨言。但是,我求求二位,能夠考慮我的請求!子謙求求二位了!”

於子謙幾乎是閉着眼,像背書一樣,說完了上面的這些話。之後,直接跪倒在地,頭低得很低很低。

玉無痕與玉博文面面相覷,兩人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無奈而悲哀的神情,玉博文吃力的站起身子,伸出雙手扶起於子謙,“子謙,言重了,只是此事也要待咱們商量商量啊!”

於子謙站起來,早已滿臉是淚,他緊緊的握着玉博文的手,說不出話來。

“於大夫,您先請回,明日自會給您一個交代。”

玉無痕的聲音因爲冷漠、客氣,而顯得十分遙遠,聽在於子謙的耳朵裡,卻猶如天籟。於子謙鄭重的深深鞠了一躬,帶着滿臉的激動和感恩離開了。

屋內的姐弟倆,同時乏力的癱坐在椅子裡,深深、深深的嘆氣。

“姐姐,打算,答應?”玉博文還是不甘心的追問了一句。

過了許久,許久,久得已經感覺不到時間的變化。玉無痕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沒有看玉博文,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直直的走了出去。玉博文看着她的背影,她顯得那麼的隱約、飄渺,和清冷孤單。

淚還是流了下來,玉無痕雙手撫過自己的臉龐,把手指緩緩的送到了嘴邊,原來,這淚依舊是鹹的,可是,爲什麼她分明嚐到了苦澀,一直苦到了心底裡的苦澀!

“玲瓏,姑母可以進來嗎?”

門上響起無痕姑母輕巧的叩門聲,我趕忙收好馬子服的信,信上說,他們全家明天要回鄉祭祖,幾天就回來,只是,近期恐怕無法給我寫信了。

“姑母請進。”

我急忙離開書桌,坐到牀邊,順手拿起一件還沒有繡完的女紅。無痕姑母走過來,靜靜的坐在我的身邊,一言不發盯着我瞧,我被瞧的不好意思了,擡頭匆匆的對她一笑,又匆匆的低下頭去。

“玲瓏更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變啦!”

無痕姑母的手溫柔的撫開,我額前的劉海兒。我愣了一下,無痕姑母和我之間很久沒有,如此親愛的舉動了。

“其實,姑母才漂亮呢!不,不是漂亮,是美!”我真心實意的這麼說。

無痕姑母很美,櫻桃小口、柳葉彎眉、高挺小巧的鼻子,文弱精緻的氣質,在我的眼裡,無痕姑母完全是一幅古代的仕女圖。

與無痕姑母比起來,我的五官實在不夠精緻。眉毛黑而無形,眉尾還有些散,嘴巴不夠秀氣,嘴脣有些厚,鼻子不夠挺直,鼻頭有些翹,身材不夠修長,肩膀有些寬。或許,我最像無痕姑母的地方,就是看起來文靜恬淡的氣質吧!

笑意爬上了無痕姑母的眼角眉梢,她微笑着搖了搖頭,“姑母老了。”

無痕姑母拿過我手裡的女紅,低下頭繼續繡着,“玲瓏,姑母好嗎?”

“好啊!”

“要是姑母讓玲瓏做一件,你不是很喜歡的事情呢?”無痕姑母始終低着頭,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心裡生出害怕。我半是試探半是遲疑的說,

“姑母不會的,您那麼疼玲瓏……”

“如果,姑母會呢?”

無痕姑母突然打斷了我的話,猛的擡起頭來,兩道凌冽的目光直直的射入我的眼中。我呆住了,從來沒有見過無痕姑母這樣的目光。

無痕姑母重新低下頭,繼續繡着手中的女紅,然後,輕描淡寫的對我說,“玲瓏,我和你父親決定,讓你在熱孝期間,出嫁!”

我沒有聽明白,繼續呆愣着,專心致志的看着無痕姑母做女紅,彷彿這就是我現在唯一重要的事情。我

慢慢的站起身子,淚水如同洪水決堤一般,不分主次的涌出眼眶,我歇息底裡的大喊起來,

“爲什麼?姑母,您告訴我,爲什麼?”我哭倒在她的腳邊,猛然抓緊她的手,可憐兮兮的仰視着她,我放低了聲音,央求着,

“姑母,求您,求您啦!求您別打碎我的世界!”

淚,洶涌而出,遮擋了全部的視線。這個世界只剩下無痕姑母冷冷的,淺淺的聲音,“玲瓏,原諒姑母吧!這件事你是非做不可啦!”

我乏力的鬆開了她的手,吃力的從地上爬起來,身體搖晃着走到書桌前。我直直的盯着放着馬子服書信的抽屜,心底裡的害怕在不斷的上升、上升、上升,上升到胸口變成了一股巨大的憤怒。我的腦海中閃過往日無拘無束的快樂,無憂無慮的美好,伸手可觸的浪漫。不,我不要失去,我不能失去。淚,就在這一剎那,幹了。

我突然轉過身,風一樣的捲到牀邊,拿起女紅籃子裡剪刀,沒有片刻的遲疑,用盡全力向自己的喉嚨處紮下去。無痕姑母迅速的撲過來,用雙手護住我的脖子,剪刀,狠狠的刺進了她的手背。血,殷紅、妖豔、魅惑的血,帶着姑母體溫的血,緊緊的貼在我的胸口。我丟掉了剪刀,驚慌失措的推開她,我的後背抵在牀柱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無痕姑母用沒有受傷的手,壓在受傷的手背上,溫溫柔柔的對我笑了,“玲瓏,別怕!”

無痕姑母的鮮血讓我心中的憤怒和怨恨,瞬間化爲烏有。哦!我最最親愛的無痕姑母啊!我直撲過去,扶姑母坐到椅子上,跪在她的身邊,

“姑母,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玲瓏,不怕,姑母自己會處理的。”站起來,繞過跪在地上的我,無痕姑母向門口走去。走門前她站住了,背對着我,輕輕的說,“玲瓏,好好珍惜自己,別做傻事!”

關門的聲音響起,我失神的跌坐在地上,馬子服的臉在我的眼前晃動,我苦惱的伏在椅子上,哭起來,

“啊!子服,子服啊!我該怎麼辦啊?”

窗外,暮色悄悄的爬上來,又是一天中落霞滿天的時候。

我突然擡起頭,一道亮光閃進我的心裡,“也許,也許我可以……是的,我可以,子服一定也可以!”

我爬起來,急匆匆的寫了一封信,讓越女給馬子服送去,信上說,我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見到他。越女出門後,莫言隨着我來到了後花園的鞦韆架下,

“小姐,姑奶奶和老爺,真的要你嫁啊?”莫言小心翼翼的問。

“嗯,是真的!”我坐在鞦韆架上,輕輕的前後搖着,“但是,子服會帶着我逃走的。”

“天啊!小姐,您要和馬少爺私奔啊?!”莫言吃驚的叫了出來,

“噓!小點聲!不然,你說,我要怎麼辦啊?”

我停止了搖晃,使勁的咬着嘴脣。莫言歪着頭,想了一會兒,很無奈的搖了搖頭,

“您是知道的,姑奶奶決定的事情,是不可能改變的!”我倆同時嘆氣出聲。

今晚的月亮和那晚的一樣,又大又圓,月光自由的揮灑在夜的畫布上,真美啊!時間太快又太慢,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馬子服氣喘吁吁的停在我面前,急匆匆的開口就問,

“玲瓏,出什麼事兒了?”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有事呀!”

我對他撒嬌,故意不說,就想看他爲我着急的樣子,

“你那麼急着見我,還非見不可,一定是有急事的。”

我站起身,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鼻子。看着他的嘴,我舒心的笑起來。哦!我的子服,體貼而懂我的子服。我認真詳細的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和他說了一遍,他起初顯得很激動,後來顯得有些無奈而不知所措,

“可是,可是,玲瓏,我能做些什麼呢?”

馬子服的眼睛裡有一顆淚珠滑落,我不喜歡他流淚,總覺得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但是,今夜,他的眼水滴在了我的心上,讓我無所顧忌的說出了我的計劃,

“子服,你帶我走,離開這兒,我們走!”

馬子服傻乎乎的看着我,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我對着他大聲喊了出來,“子服,你帶我走,離開這兒,我們走!”

馬子服的目光中,倏然充滿了驚恐,彷彿,我從溫柔的戀人,瞬間變成了妖魔鬼怪。

“不不不不,這不行,這絕對不行!這、這、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爲什麼?爲什麼不行?”

“就是不行,你別問了!”他逃開我的目光,轉過身子避開我。

“不,你一定要說!爲什麼?”我不死心,他一直對我是有求必應的,我固執的追問着。

“玲瓏,不行就是不行!反正是不行!”

“就不,今天,你不說個子醜寅卯來,你就休想離開!”

我的固執繼續發作着,馬子服忽然轉過身子,面對我。他眼睛裡長出了一層冰冷的膜,他的聲音從未有過的陌生。我不知道,他還是不是我的子服?

“玲瓏,今天我們都說真話,好嗎?”

我傻乎乎的發着呆,心裡有一個聲音在說,“我們之前說的都是假話嗎?”

“咱們不說輩份,也不說你的不祥。”

我繼續發着呆,心裡的聲音又說話了,“那麼,你要說什麼呀?”

“只說我的處境,父親已經爲我定下親事,而且已經下過大定,這次回鄉祭祖就是爲了擇個良辰吉日,給我完婚的。”

我依然發着呆,心裡的聲音沉默了。馬子服的話一句一句清晰的響徹在我的頭腦中,一句一句的分外清楚,他說的是真話,我是他的長輩。他說他的處境,他要成親了。他說我是不祥的,對,他說的,我不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忽然毫無徵兆的狂笑起來,眼淚順着眼角的笑紋,悄悄的跳躍到地上。我彎着腰,跪在地上,狂笑着。

馬子服要成親了,如果,沒有今天的一場大鬧,他打算要如何向我交代?向我解釋?不、不、不,他原本就不需要對我交代什麼、解釋什麼。成親之後,他可以自然而徹底的消失,從此,我和他便是咫尺天涯,兩不相識。多可笑啊!多可笑的世界,多可笑的愛情,多可笑的我啊!在寂靜無聲的夜裡,我的笑聲顯得淒厲、悲愴、恐怖。

原來,不過是一場自己騙自己的春夢而已。我不傷心,一點都不傷心!我停住了笑,擦乾臉上縱橫的淚,冷着臉,站起來。我拽下掛在脖子上,承智二哥送我的玉佛,遞給他,

“這是給你的還禮,謝謝你送我的笄禮禮物。”

馬子服茫然無措的盯着我的臉,眼睛裡溢滿了恐慌。見他遲遲不敢伸手接過玉佛,我就將玉佛硬塞進他的手裡,

“你、我就兩不相欠,你可以走了。”

“越女,莫言,我們回房!”我大聲招呼着我的兩個丫鬟。

身後,馬子服帶着哭腔的聲音,依然敲擊着我的耳膜,“玲瓏,我是愛你的!玲瓏,我帶你走!”

我猛的收住腳步,緩緩的轉過身子,我需要證實,這是不是我的幻覺,“子服,你剛纔說什麼?”

“我、我、我、我是愛你的!”馬子服的目光恍惚,不敢與我對視,

“我說的不是這句!”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對着他大喊,“子服,馬子服,把你剛纔說的話,再重複一遍!”

馬子服迅速的向後退,拼命而驚恐的搖着頭,“不、不、不、玲瓏,我不行,我不能!”

“你……”面對他的蒼白和驚恐,我感到無話可說。

這就是我的愛情,這就是我的夢。面前的男子面色灰暗,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他是誰?是不是我心中曾經熱烈而深情的盼望?是不是我美麗的愛情憧憬?大膽的告白,強烈的思念,甜蜜、狂熱,如同烈酒一般。我,毫無防備的喝光了這杯烈酒。可是,我喝醉了,是的,我醉了,醉得不知今夕何夕,醉得不知天上人間,醉得把夢境看成了現實。

“子服,真的不行嗎?我求你,好嗎?”

“玲瓏,你原諒我吧!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

我徹底清醒了,夢,該醒了。“不,你還是忘了我吧!我也要忘了你,忘了關於你的一切!”

轉過身,我離開。

“玲瓏!玲瓏!”

馬子服深情而苦澀的呼喚,還是讓我停住了腳步,只是,我沒有再回頭。我發現,我並不恨他,反而有些同情他。

“子服,回家去吧!”

我離開的腳步凌亂而急促,我用盡全力保持脊背的挺直。我想,我應該長大了,我不能總活在自己的夢裡。但是,不聽話的眼淚呀,卻固執的迷住了雙眼。

回到西小樓,我不意外的看到關起遠站在樓門前。這塊石頭,一定是什麼都知道的,我想,我和馬子服的事情,他一定也是清楚的。關起遠就是這個樣子,什麼都清楚,但是。什麼都不說,這一點倒是和祖父有些相像。

我和他面對面的站着,我的臉上依然有淚未乾,在關起遠的面前,我是不需要任何僞裝的。他默默的遞過來一方手帕,我搖了搖頭,沒有接,

“你放心,我沒事。”

在關起遠關心的目光中,我快步的走進小樓,回到房中。

我插上房門,推開窗子,安安靜靜的坐在書桌的前面,眼中的淚水已經乾透,腦子裡出現的全是空白。在這樣一個冬夜,我爲什麼聽到了夏日的蟬鳴,聽到了溪水的潺潺,聽到了陽光燦爛的穿過樹葉。低下頭,拉開面前的抽屜,拿出裡面所有的信箋。一字一句的讀着,看着,奇怪着淚水都跑到哪裡去了。似乎這一封封情深意重的書信,這一句句熱烈刻骨的愛語,都從來不曾與我有過任何關係。恍惚間,彷彿我走過的全是別人的故事。那些曾經的歡樂,那些曾經的柔情,那些曾經明媚的笑臉,我如同一個陌生人一般,漠然而視。

這個冬天真冷啊,徹骨徹心的冷。

我緊握着一場春夢,回到了夢開始的鞦韆架下,一絲不苟、分毫不差的把夢燒掉,耳邊即時響起,兒時祖父愛讀的那首詩,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是呀!春夢本無痕。我看着火將夢全部的燃成了灰燼,消失在烈烈寒風中。而,心中的火,依舊熊熊燃燒着,不熄的燃燒着,燒盡愛恨情仇,燒盡癡念貪嗔,將我的世界燒得精光,燒個得清透,燒得乾淨。

出嫁前,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安排。

我把越女和莫言叫到身邊,吩咐着,“我們三個人自小一起長大,我一直視你倆爲姐妹,你們也當我是妹妹,一向寵着、護着,只是,筵席總是要散的,我想爲你倆選個好人家,你倆可願意?”

越女和莫言已經出落得楚楚動人,真是女孩子青春正當年的時候。越女哭跪在我的面前,我心疼的捧着她的臉,爲她拭去淚花,

“越女此生只跟着小姐,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莫言慢慢的跪下來,“小姐的心思莫言知道,但是,莫言死也不嫁。”

淚水從我的眼眶中決堤,我閉上眼睛,微微的蹙眉,輕輕的咬脣,原來,該留下的總會留下,該走的遲早要走。我微笑着睜開眼睛,柔聲的說,

“起來吧!傻丫頭,我也沒逼着你們,非嫁不可啊!”

接下來,我去拜見父親。父親依舊住在祖父的小院裡,面對容顏憔悴的父親,我雙膝跪地、叩首,清楚的說,

“父親,玲瓏不孝,不能再承歡膝下,望父親能好好保重身體!”

父親用顫抖的雙手扶起我,目光留戀在我的臉上,我多希望他能像小時候那樣抱抱我。小時候,父親的膝蓋是我最舒服的椅子,坐在父親的膝蓋上,聽他讀或長或短詩句,是我最喜歡的遊戲。而如今,我不願意看到父親眼中強忍的淚水,匆匆離開。

我出嫁前的告別式,正式開始了。我告別了家裡的老老小小,告別了滿園子我的花,告別了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告別了花木扶疏的深深庭院。此一別,我便再也不是嬌憨而無拘無束的玉家女兒。

最後,我來告別無痕姑母。我的侄女玉芳菲和外甥女關玲玲,正在無痕姑母房中玩耍,

“玲瓏,你來看,這兩個小傢伙可有意思啦!”

無痕姑母的聲音裡是彌足珍貴的陽光,我踱到牀前,牀上的兩個小小女兒,正笨拙的玩着,莫言爲她們做的布娃娃。

“她倆總是自己玩自己的,又會很有默契的交換玩具,然後,依舊如此。玲瓏,多有意思啊!”

“姑母,我以後會有自己的孩子嗎?”

我突兀的問話,讓無痕姑母的笑容僵硬在臉上,她心虛一般的匆匆看了我一眼,低下頭,冷淡的說,

“會有的,每個女人都會有的。”

我目光呆滯的望着玉芳菲和關玲玲,慢慢的搖着頭,把涌到嘴邊的千言萬語嚥了回去。我坐到無痕姑母的身後,把下巴輕輕的放在她的肩上,雙手環住她的腰。無痕姑母撫摸着我的手,撫摸着我的臉,輕柔的晃動着身體,溫柔的同我一起看涌進窗子裡的落霞,我的耳邊是無痕姑母如夢一般的聲音,

“玲瓏,不怕,姑母在。”

我深深的吸了口氣,是啊,永遠都會如此,只要有無痕姑母在,玉玲瓏就什麼都不怕!

公元1926年,民國十五年,舊曆丙寅年,正月初八。

在社會局勢動盪不安和混沌不清中,我出嫁了。因爲是在熱孝,也因爲我的新婚丈夫,近來身體越來越差的原因,所以,我的婚禮簡單至極。除了必須有的,撐場面的三書六禮、過文定、過大定等等儀式之外,就是將我的花轎從玉府擡進於家。

我把莫言留在父親的身邊,照顧他的飲食起居;越女作爲陪房大丫鬟和我一起離開玉府,除了無痕姑母爲我準備的嫁妝,我只帶走了我的書和我的花種。

出嫁的那天,來玉府迎親的是新郎的哥哥,玉府中送親的是承祖大哥。

我獨自一個人,穿着繡滿了龍鳳呈祥的大紅嫁衣,默默的穿行在玉府的雕樑畫棟之中,耳邊一遍一遍的響着無痕姑母的叮囑。無痕姑母爲我做了很多件旗袍,並告誡我,以後不能再穿褲裝了。

精美的大紅色花轎,載着一身火紅鳳冠霞帔的我,穿過玉府那一片無始無終,淒涼悲苦的素白,穿過京城裡灰的牆、紅的牆的大街小巷,穿過我淒涼而荒蕪的夢,帶着無痕姑母那低低的、柔柔的聲音,“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髮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來到了我的新家。

正是,蟬鳴驚醒青春夢,轉眼秋風擾月魂。

白雪紅顏一夜老,辭別舊日路難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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