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起遠用雙臂輕輕的抱起妻子,用手輕輕的託着她的脖頸,把她的頭輕輕的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兩個人的身體彼此貼合着,心靈也從來沒有如刻一般靠近過。
“起……遠……”玉珀如輕嘆般的聲音響起在關起遠的耳邊,遙遠而空靈,尾音長長的失去了方向,消失在無邊無岸黑色的夜裡。同時,玉珀攀在他身後的手,慢慢的緩緩的無力的滑落下去,留下了所有的空白。
關起遠感到懷裡的妻子突然間,輕了許多,輕得如鵝毛般,輕得如空氣般,輕的他怎麼用力都無法再抓牢了。他沒有放手,反而更加用力的抱緊懷中的妻子,關起遠把臉整個的埋進妻子的秀髮之中,終於傷心的慟哭了起來。
今晚的玉珀始終沒有掉一滴眼淚,她始終那麼的安詳平靜,脣邊始終都掛着欣慰的笑容。她似乎已經知道了,她與我的這場戰爭,她纔是最後的贏家。
三天,整整三天,關起遠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說話。家裡幾乎每個人都勸過了,連關玲玲用哭得嘶啞的嗓音叫“父親”,都沒有起任何的作用。
我呢,我有足夠的理由去關心他,去安慰他,但是,我沒去,也不想去,更不能去。因爲我深深的知道,我沒有能力將他已經破碎的世界重新拼湊好,就算是能拼湊起來,也不再是原來的那一個了,僅僅只能是些碎片而已。
並且,我發過誓,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踏入東小樓半步。所以,無論無痕姑母怎樣說,我都沒有動,按部就班的過着日子,爲玉珀處理着身後之事。
最終,關起遠還是自己走出了房間,玉珀的突然離世,留下了許多事情,他不想假他人之手,去處理妻子的事情。這也許是關起遠最後能爲妻子做的事情了,所以他要親自親爲。
出殯前的這段日子真的是很難熬,關起遠已經非常明確的表示,不用不希望不需要我插手玉珀葬禮的一切事宜,我只好遠遠的躲開。
漸漸的我發現,偌大的玉府之中,竟然沒有一處可以讓我躲開一些人一些事,而我一直是無從逃避的。面對這個家,面對家裡的每一個人,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壓得我沒有喘息的時間,壓得我惶惶不可終日,壓得我的精神高度的緊張,動輒草木皆兵,如臨大敵般,時時刻刻都覺得會有可怕的事情要發生。
玉珀出殯的那天,天氣出奇的好,碧空如洗,萬里無雲,風和日麗,正是北平城最美麗,最宜人的六月天。
夜晚,繁星燦爛的圍繞着,圓而明亮的月亮。清風裡,漂浮着一陣陣芳草和新葉的香氣。我盤腿坐在後花園裡的鞦韆架下,呆呆的望着天。心裡胡思亂想着,從一個思想跳到另一個思想,幾乎都是些相互沒有關係的事情。
我總覺得能在如此美好的天氣裡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應該是玉珀姐很願意的事情,她原本就溫柔、寧靜。或許是上天給好人的一點回報,給活人的一絲安慰吧!不知道我死的時候,會不會下雨呢?會是在春天還是會在冬天呢?月亮真好看,應該就是那天晚上我去過的月亮吧!星星也亮亮的,新鮮而乾淨,我似乎很久沒有探望過它們了。
承智二哥和二嫂的生活還算是過得去,找個機會我得想辦法把他倆接回來。孩子,我想想,玉芳菲、關玲玲、玉達仁、玉達信、玉達勇,五個孩子都長大了。最大的玉達仁已經十六歲了,最小的玉達勇也有八歲了。芳菲和玲玲都十一歲了。我已經老了,怎麼會這麼快就老了呢!時間都跑到哪裡去了呢?
也許宮崎純一郎說得對,我應該離開這個家,建立一份屬於我自己的生活。可是,我能夠去哪兒呢?宮崎純一郎說過他能幫我的。關玲玲,想到關玲玲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戰,我想起了在玉珀的葬禮上,關玲玲不錯眼珠的瞅着我,她的目光冷漠仇恨寒冰一樣的目光,似乎我纔是殺害她母親的元兇首惡。那樣的目光告訴我,那個孩子她恨我!
可是啊!孩子,請你不要恨我!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也一樣的難過啊!我的心痛不比任何人少!我的苦惱或許比你們所有的人都要多啊!這些天,我極力的迴避着,迴避去想我和關起遠,我們今後會怎樣,能怎樣!從出事的那天開始,我就再沒有機會和關起遠單獨的相處過,他想盡了各種方法在迴避我,如果,我直接召見或者約見,他索性就躲得不見了蹤影。我知道,關起遠最不想面對的就是我,但是,這件事情,我必須要知道他的確切想法之後,才能夠做最後的決定。
身後的腳步聲走近了,又急匆匆的要走開。我猛然回過神來,大聲喊道,“起遠,別走!”
是他,一定是他,我站起身子,面對他。關起遠聽到我的喊聲
,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子,卻並沒有看我。
“起遠,字條是我給你的,因爲怕你看出是我的字跡,不肯來。所以,字條是我讓越女寫的。起遠,我想和你談談,可以嗎?”
靜,寂靜,在寂靜中,我與他之間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隔離着,雖然近在咫尺,卻猶如遠在天涯。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看不清他的眼神,更看不清他心上的表情。那一刻,關起遠在我心裡的形象,忽然變得有些遙遠,有些模糊,有些無法分辨了。
一個陌生的聲音,從他的口中發出,“你、我之間還有談的必要嗎!”
雖然是問句,但是語氣卻是肯定的,也就是說,他已經認爲我們無話可說,形同陌路了。其實,我也明白,我們的確是無話可說,形同陌路了。但是,我又必須和他談談,具體的要談些什麼,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突然,我的心底涌起一片不安的慌張,一份忐忑的恐慌。我的雙手用力的攪動着手裡的帕子,呼吸也開始急促、不順暢起來,我和他不能如此,不可以如此,也不應該如此呀!
“起遠,玉珀的死,我的難過絕對不比你的少啊!可是,她畢竟已經去了,我們、我們活着的人,要更好的活着啊!求你了,起遠,求你不要用這樣的態度對我,好嗎?”
我小心翼翼,低聲下氣的說着,有些語無倫次。關起遠沒有說話,愣愣的站着,對於我說的話,他似乎是聽到了,也似乎是沒有聽到。
“起遠,逝者以往,來者可追。你這樣難過痛苦,這樣折磨自己,玉珀也不會再回來了,況且,她一定不願意見到你如此的精神恍惚,如此的萎靡不振,如此的失魂落魄。”
關起遠還是沒有說話,月光照出他消瘦的人影,憔悴而蒼白,他瘦了,瘦的沒有了人形。原本憨實魁梧的他,此時,卻如同一縷幽靈般飄渺,似乎隨時都會消散無蹤。
“起遠,你對我說句話好嗎?你一直都是那麼溫柔的守護着我,你怎麼捨得看着我孤獨無助啊!我明白你很傷心,我知道你很自責,我更加理解你此時此刻無法言說的痛苦和悔恨。但是,起遠,你還活着,你應該更好的活着,不爲別人,也要爲了玲玲啊!”
聽到關玲玲的名字,一縷生動飄過他的眼睛,證明了他是活着的人,而不是死去的遊魂。但是,關起遠繼續沉默着,這樣的沉默,讓我窒息,讓我的精神面臨着崩潰;這樣的沉默,比大聲的謾罵和斥責更讓我心寒,也更加的傷害我。他臉上的表情木然呆板,神思飄渺而恍惚。
我衝到他的面前,雙手緊緊的抓着他的胳膊,瘋狂的搖晃着,“起遠,起遠,你別這樣,好嗎?求你,求你不要這樣對我,我、我真的很需要你啊!”
關起遠的沉默依舊,但是,由於我不停的搖晃,使他很不舒服,他終於看向我,並且皺起了眉頭。他的目光帶着些許的莫名其妙,帶着些許的陌生和無所謂,這樣的目光讓我停了下來。
他的沉默,他的目光,在我的心頭點燃了一把怒火,我揚起手,狠狠、狠狠的給了關起遠一記耳光,“啪”一聲脆響,在萬籟俱寂的夜裡,顯得格外的響亮。我愣住了,把手指咬在嘴裡,深深的質疑自己的行爲,我從來沒有打過人,從來沒有,今天怎麼會,會動手打了他,他是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啊!而關起遠,依然癡癡呆呆的佇立在那兒,似乎被打的人不是他,而是別的什麼人。
靜,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只能聽到耳朵裡喧囂的“嗡嗡”聲和彼此深重、粗快的呼吸聲。夜幕淹沒了所有的傷心,隱去了一切的傷害,然而傷害卻如同這夜的黑,正慢慢的滲入到血脈中,滲入到骨髓裡。我和他都受了傷,夜卻用它的黑,幫助我和他掩飾了傷口,也把我和他遠遠的隔離開,我們再也無法走進對方的心裡,去觸摸那一片柔情。我們再也無法走進彼此心中,相互撫平傷口。我們被幸福遠遠的拋開,再也不能從彼此的心靈深處,汲取一點點的溫暖和力量。
我緩緩的,輕輕的、幽幽的開口了,每一字、每一句,都來自我的靈魂深處,我想讓他聽到我那無所依從、不知所措、孤單流浪的靈魂。
“起遠,玉珀是不幸的,她死了,她離開了這個繁花似錦的世界。可是她也是幸運的,她有你真心的痛苦,真誠的懺悔。她擁有的是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丈夫,一個美麗聰明而又貼心的女兒。而這一切,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起遠,睜開你的眼睛,仔細的看看我,我也是不幸的,命運並沒有偏袒我。你不能因爲玉珀的死亡,就全體的否認了我的不幸啊!起遠,自從我們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之後,我們之間似乎只有黑夜,而沒有白天,因爲,只有在夜的黑色裡,你纔是關起
遠,我也纔是玉玲瓏。我們才能撕去僞裝爲對方敞開心扉。而在白天,你只能是關總管,我也只能是掌家姑奶奶,我們只能帶着面具咫尺天涯。你我從來就不曾真正的擁有過彼此,我們只是兩個迷路的人,靠在一起互相取暖而已。起遠,你應該知道,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的日子並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渴望擁有的,卻永遠都不會屬於我。我什麼都沒有,就連這個我也不是自己的。這,就是我最大的不幸和無法掙脫的宿命。我不怨,我也無從怨;我不悔,我也不能悔;我不怪,我更加不知道我該怪誰。這段日子以來,我依靠着你給我的溫暖和慰藉而活着,我是快樂的。我不敢奢望能一直擁有它,我只是不停的祈禱,能讓這溫暖久些、久些、再久些。起遠,謝謝你!也請你原諒我!”
我緩緩的與他擦肩而過,耳邊只有風吹動青絲的聲音。經過關起遠的身邊,我深深的吸進一口氣,吸進他的味道,我想一生一世都記住這個味道。
玉玲瓏離開了之後,關起遠依舊站在原地,此時,他才模糊的想起玉玲瓏今晚的樣子,一身雪白的織錦衣褲,沒有血色的嘴脣,和織錦一樣雪白的臉,離開時,臉上帶着一種決絕的神情,像是決定了一件攸關生死的大事。然而,處在巨大的悲痛和自責中的關起遠忽略了這些,日後,他的忽略讓他深刻的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後悔莫及。
也許,人都有逃離災難和痛苦的本能,至於逃離之後的事情,我無法預知,無力參透。也許,人的一生就是一個接着一個的驛站,冥冥之中的力量推動着你,從這一站到那一站再到下一站,無法停歇,更無從回頭。是好是壞,是悲是喜,就全憑個人的修煉與造化了。
宮崎純一郎接到玉玲瓏的電話後,心情大好,活了三十多年,心情還沒有如此的暢快過。他馬上安排手下,把一切安置停當,靜等獵物入套。
“少爺,如果她沒有帶着玉如意前來,該如何呢?”問話的是松田青木。
松田青木是宮崎純一郎的心腹,也是宮崎純一郎的父親宮崎風當年的貼身侍衛。宮崎風的骨灰便是由他千辛萬苦帶回日本,交給宮崎家的。宮崎純一郎從那時起,就由松田青木一手培養訓練,致力於爲父報仇並完成其父的終身願望——得到玉家的玉如意。對於宮崎純一郎來說,松田青木即是手下,更是恩師。
松田青木此人,中等身材,瘦小消瘦,兩隻眼睛的距離很遠,像是誰都不願意見到誰似的,老死不相往來。眼神乾淨散淡,一張倒三角形的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背微微的有些駝。不知情的人,會很容易把他當成一個不起眼兒的糟老頭子,其實,松田青木是日本的忍術高手。
此時,一身黑色日本傳統和服的松田青木,正在於一身白色中山裝的宮崎純一郎對弈,兩個人的裝扮正好與自己的棋子顏色相同。似乎預示着,日後,兩個人之間也將要有一場這樣的博弈。
“不會的,即使是這樣,有她本人在我的手裡,不怕玉家的人不乖乖的就範。”
“怕就怕,夜長夢多,事有變數。”
“師父請放心,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這次一定要達到目的。”
宮崎純一郎一邊自信滿滿的說着,一邊把一顆白子敲在了棋盤上,這一局他贏了。松田青木昏黃的眼睛裡,透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的笑。
我要離開了,離開家。彷彿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留戀了,面對父親對於親情的背叛,莫言對於友情的背叛,關起遠對於愛情的背叛;面對承祖大哥和承智二哥之間的兄弟鬩牆;面對玉珀姐的玉石俱焚的家庭保衛戰;面對無痕姑母的沉默與無能爲力。我疲憊不堪,我無力改變,我也不願意再看了,我要逃了,逃得遠遠的,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永遠!反正這個家沒有我依然是完整的,家裡的人失去我的束縛也許會過得更好更自由。
我獨自在家中各處隨意的走着,恍惚間,我看到童年的我和馬子服正在花圃裡起勁兒的抓着小蟲子;我看到我最愛的鞦韆,鞦韆架下是我青澀無果的初戀,是我魂牽夢繞的熱戀,是我深陷而無力自拔的苦戀;我看到祖父、父親用寵愛而慈祥的目光望着搖頭晃腦背誦古詩的我;我看到無痕姑母手持玉如意對我說,“不怕,姑母在。”;我看到越女、莫言爲我跑進跑出的身影;我看到博雅二叔圍着我送的圍巾,消失在高大的門樓下;我看到爲了我的一個小小的吩咐,忙得人仰馬翻的傭人們。
家,我的家,此去千山萬水,不再回來;此去滄海桑田,不再回來;此去悠悠歲月,不再回來。我小心仔細的收藏起那些或快樂、或痛苦、或喜悅、或悲哀、或憂傷、或難忘的記憶,把它們都收藏進我的心靈倉庫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