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純一郎邀請我到城郊去踏青,我的心裡正煩着,也想出去走走,所以,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這一天,是個風和日麗,陽光明媚的好天氣,最難得的是竟然沒有颳風。宮崎純一郎親自開車來接我,因爲他沒有帶隨從,所以,我讓越女跟着來了,我不太喜歡和他單獨相處。宮崎純一郎很會選地方,他選擇的踏青地點不是這個園那個陵,而是位於城郊的一片佔地廣闊的桃樹林。
正是桃花開放的時節,滿眼都是粉豔豔的春,片片桃林中是渾然一體透明無暇,耀目的粉白色。清風吹過,花瓣隨風飛舞升騰旋轉,猶如薄霧輕煙,更似片片雲朵,宛若人間仙境。
我的心隨着眼前的美景,一下子漲滿了歡樂。我伸開雙臂又叫又跳的徜徉其間,感覺自己就是一朵朵粉色雲朵中的仙子。我就在雲中起舞、飛旋,一圈一圈的轉動着輕盈的身體,轉走了苦惱,轉走了無奈,轉走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緣。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我手舞足蹈的蹦跳着,高聲的、放肆的大笑着。如果無痕姑母見到我現在的樣子,一定會被嚇到的。我不在乎,我無所謂,我高興,我都快不記得,上一次如此的肆無忌憚是什麼時候了,似乎是上上輩子的事情了。
越女緊緊的跟隨在玉玲瓏的後面,怕她的小姐高興得過了頭,再磕着碰着。對於玉玲瓏的這種行爲,越女並不陌生,從小到大,小姐一直是這樣的,高興了,就大聲的笑,生氣了,就大聲的叫,似乎只有難過了,想哭了的時候,纔會躲到沒人的地方去。越女喜歡看小姐興高采烈,忘乎所以的樣子,如同持續的陰雨天后出現的第一縷陽光,第一道彩虹,第一片藍天一般,柔和而溫馨,親切而活躍,帶着無限的靈動,無限的清新和喜悅。
宮崎純一郎將金絲邊眼鏡很隨意的拿在手上,若有所思的望着在桃林裡,快樂得如同一隻報春的小燕子一樣的玉玲瓏。她的臉上依然未施脂粉,身上也沒有佩戴任何的首飾;長長的髮辮垂在身後,烏黑的辮梢上綁着一朵海棠花;上身穿粉紫色錦緞的改良旗袍,高齡長袖下襬在膝蓋處;下身着一條粉紫色的錦緞寬腿長褲;腳上是一雙粉紫色緞面繡花鞋;衣服的左胸,下襬、袖口,褲子的褲腳,鞋子的圓頭處,都手工刺繡着深紫色的、怒放的玫瑰花。在如此的情景之下,玉玲瓏更像是千朵萬朵的桃花中,最特別的那一朵。
宮崎純一郎研究玉玲瓏很久了,發現,其實玉玲瓏並不是個很難懂的人,她的喜怒哀樂基本都會寫在臉上,連對於他的不喜歡不友善都沒有刻意的隱藏。宮崎純一郎真的有些奇怪了,她是怎麼治理如此大的一個家的,她如何能讓玉府中上上下下都心服口服呢?可是,事實就擺在眼前,今日的玉家,在如此動盪不安的社會中,雖然情形是大大不如以前了,但是,依舊算得上是北平城裡的名門望族。
宮崎純一郎開始相信,也許正是玉玲瓏這種喜怒形於色,不加掩飾的半透明性格,才讓她在不知不覺中,在懵懂裡躲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危機關頭。但是
,這一次他是不會讓她再躲過去了,他要爲父親報仇,完成父親的遺願,所以他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宮崎純一郎迅速的將一臉的陰霾和狡詐都收藏起來,很快的換上了平日裡謙恭和藹的樣子。戴上金絲邊的眼鏡,帶着滿臉的笑意,向玉玲瓏走去。
“玲瓏,”
宮崎純一郎剛剛開口,就看見玉玲瓏的目光狠狠的從自己的臉上刮過,立刻,他有些尷尬的請求,
“我可以叫你玲瓏嗎?或者像越女那樣叫你玲瓏小姐。”
“不可以,請宮崎先生還是稱呼我爲‘姑奶奶’比較好。”
我不客氣的回絕了他的請求,只有家裡人或者是我身邊的人,才能如此的稱呼我,他?他憑什麼啊!
“你看,咱們今天是出來踏青的,這樣的稱呼多彆扭啊!”
宮崎純一郎還是不死心的爭取着,就不信自己對這個小丫頭完全沒辦法。
“宮崎先生,此話差矣。無論是在何種情況之下,有些事情是絕對不可以改變的,這是我們中華民族傳承了幾千年的文化與規矩。不知道,在宮崎先生的國家裡,禮儀禮節是不是可以隨時隨地的變化呢?”
宮崎純一郎更加的尷尬了,這個小丫頭的嘴還挺厲害的。宮崎純一郎讓步了,因爲這不是他今天的主要目地,他不想在這些細枝末節上過多的糾纏。
“我知道,前面有一家不錯的小茶館,還算清靜雅緻。咱們到那裡去坐坐,可以嗎?”
宮崎純一郎只好模糊着,不稱呼。但是,他還是故意的說“你”,而沒有說“您”,想借此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
“謝謝宮崎先生的好意,我家小姐很喜歡這片桃林,想在此地休息。”
越女一邊客氣的答覆着宮崎純一郎的話,一邊利落的在一棵桃樹下放好矮凳,鋪好坐墊,並扶着我坐下。我沒有再理他,眼神癡癡的落在那些與天際連接在一起的,開得嫵媚妖嬈絢麗雅緻的桃花上。
“我發現,你的眼睛裡有一個秘密。”
聽到他說話,我收回目光,看到在我身旁席地而坐的宮崎純一郎。他中山裝的領口散着,左腿平伸着,右腿彎曲的立着;左胳膊在身後支撐着身體,右胳膊無意識的輕搭在右腿的膝蓋上。直到此時,我才發現他其實長得挺好看的。
“你的眼睛是近視嗎?”
我的問話讓宮崎純一郎愣住了,前言不搭後語。
“要是不近視的話,你幹嘛總戴着眼鏡呢?這幅眼鏡讓你看起來,像個壞人。”
宮崎純一郎的滿臉釋懷的笑容,“你不喜歡我戴眼鏡的樣子,是嗎?”
我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看向融合在藍天中的那一片桃花,淡淡的問道,“你剛纔說,我的眼睛裡有秘密,是嗎?”
“對。”
“什麼秘密?”
“不能告訴你,因爲這是個秘密。”
“無聊。”
“哈哈哈……。”
聽到宮崎純一郎放恣的笑聲,我轉過頭,目光散淡,面無表情的注視着他。
“想離開這
裡嗎?”沉默了良久,他突然問。我當然知道,他說的不是這片桃林,他的話裡有話。我不語。
“離開這裡,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你,沒有人知道你的地方。建立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尋找一份完全屬於自己的愛情,擁有一種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你想,你很想,不是嗎?”
宮崎純一郎說中了我的心事,這些年,我一直在想着的正是同一個問題。是的,我很想,而且想了很久了,但是,我依然不語。
“如果你想,我能幫助你。幫你到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中國的蘇州、杭州、雲南、海南,還有日本,美國,甚至於歐洲。我都可以幫你。”
我還是不語。我對眼前的男人開始感興趣了,他如此費力的接近我,瞭解我,鼓動我,究竟是爲什麼?很神秘、很有趣、很奇怪!
“你不要管我是爲什麼,你只要相信我有這個能力,並且很願意爲了你如此去做,就可以了。”
他似乎真的會讀心術,我的思想,不開口,他就可以猜到七八分。我突然感到,這個男人真的很可怕,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你不用急着接受或者拒絕我的建議,你有充分的時間,可以好好的考慮考慮。”
宮崎純一郎從面前的這張淡漠到極點,沒有半分表情變化的臉上,看到了事情成功的希望,他相信,他今天的目地達到了。
“這是我住所的電話,你可以隨時找到我。”
宮崎純一郎雙手遞過來一張卡片,我把頭朝越女歪了歪,越女伶俐的接過卡片,
“謝謝宮崎先生。”越女對宮崎純一郎行萬福,並俯下身子,在我的耳邊輕輕的說,
“小姐,咱回吧。”
“嗯,回。”
自從那次踏青之後,宮崎純一郎經常會出現在玉府。這次是拜訪承德三哥,下次就是要和承祖大哥請教生意經,再來就是有了新鮮的東洋貨要送給無痕姑母,基本上每次都有堂而皇之的理由。時間一長,我對宮崎純一郎就慢慢的熟識起來,對於他,雖不甚喜歡,但也不似之前的那般討厭了。
最重要的是,無痕姑母很喜歡他,他也很會討無痕姑母的歡喜。於是,宮崎純一郎就成了玉府的常客,幾乎每天都會來府中坐坐,有時,無痕姑母還會留他用膳。剛開始的時候,我並沒有在意,只是有一晚,無痕姑母忽然問起,我對宮崎純一郎的印象如何?並且還說,
“如今是新時代了,寡婦再嫁已經不是什麼大逆不道之事了。姑母只是想讓你過得開心些,想看着你快樂。至於這個家,還有姑母呢,你無需顧慮太多。只是可惜這孩子是個外族人。”
無痕姑母不問世事多年,她並不知道,此時,日本人已經佔領了中國的東北,並且建立了僞滿洲國,遜位的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成爲了僞滿洲國的傀儡皇帝。北平城中,反日之聲早已經響成一片了。
而我的煩惱並不是完全來自於這些事情。我的煩惱,我的矛盾,我的掙扎,無法言語,無從訴說,無人能懂。就在我內外交困,進退無路的時候,該發生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