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響起了敲門聲,我回到座位上,收拾了一下情緒。
“進來吧。”
開門進來的是越女,“玲瓏小姐,三爺帶了一位客人,想見您。”
“哦,請。”
承德三哥帶來了一位客人,說是他在日本留學期間的同窗好友。我對此人的全部印象,只是,很有禮貌很客氣,戴了一副金絲邊的眼睛,很斯文。
“玲瓏小姐,您好,我是宮崎純一郎。今後,請多多關照。”
關照?他真會說笑話,我有什麼可以關照他的,“宮崎先生客氣了,您請坐!”
宮崎純一郎打量着,眼前有些神不守舍,心不在焉的玉玲瓏。五官秀氣精緻,皮膚白皙透明,舉止典雅高貴,一條烏黑油亮的髮辮垂着身後。淺綠色的襯衫,墨綠色的西褲,腰間一條鵝黃色的絲綢腰帶,足下是一雙深綠色的皮鞋。在這個有些悶熱的夏日裡,從她的身上似乎能透出,沁人心脾的絲絲涼意。
宮崎純一郎的嘴邊掛着謙遜的微笑,心裡默默的想着,
“難怪,難怪啊!那小子寧願被抄家滅族,都不肯合作,就是爲了眼前的這位可人兒吧!”
送走了客人,我有些累了,一臉的倦意,提不起精神來。
“小姐,咱回嗎?”
“我不想回,可是也不知道能去哪?”
“小姐,您就是累了。太操心,想得太多了。”
我無力的看向越女,神情是呆呆的。
“小姐,您要是不想回,咱就住店裡吧!反正,樓上的房間都是現成的。”
我茫然的點了點頭,
“奴婢去收拾一下。”
“越女,”我揚聲叫住了已經打開門的越女,“還是不要了,不回去,姑母會擔心的。咱……還是回吧!”
我無可奈何的聲音,在夏日黃昏籠罩下的屋子裡無力的響起。
玉珀今晚精心的裝扮過,一件合體的硃紅色絲綢高領無袖旗袍,包裹着瘦弱修長的身體,旗袍的扣子被盤成的蝴蝶的形狀,一串手工刺繡的黃色小花,從襟口到腰際,從腰際到下襬。腳下穿着一雙暗紅色的軟底繡花鞋,頭髮沒有如平時般規矩的盤着,而是把滿頭的青絲,仔細的挽成蝴蝶髻,用翡翠髮箍固定住。垂絲般的劉海,柔柔的垂掛在眉心;臉上淡淡的施了脂粉,沒有佩戴任何的首飾。這樣的打扮,讓玉珀整個人看起來,優雅高貴,比實際的年齡要年輕五、六歲。
關起遠對着這樣的妻子,有些愣神,他一向知道妻子是美麗的,卻從來沒注意過,妻子竟然可以如此的光彩照人,柔美可愛。
“起遠,你別這麼看着我,又不是沒見過。”
關起遠直視的目光,讓玉珀羞得滿臉通紅,在燈光下,越發的顯得美麗動人了。
“哦。”關起遠趕忙收回目光,垂下眼瞼。
“父親,您可有爲母親準備禮物啊?”今天,同樣是一身紅色裝束的關玲玲,美麗得像個小天使。
“有,這個送你。”
經關玲玲的提醒,關起遠纔想起,自己爲妻子準備的禮物。玉珀接過關起遠遞過來的絨面小包,欣喜的打開,裡面是一對翡翠的滴水耳墜。
“起遠,爲我戴上,好嗎?”
“還是你自己戴上吧,我粗手笨腳的,會弄疼你的。”
玉珀不語,把耳墜放在手心裡,舉到丈夫的面前,大眼睛如一汪春水般,含情脈脈的看着他。
“好吧!”
關起遠站起身來,下意識的把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接過妻子手中的耳環。然後,似乎是花費了天長地久的時間,關起遠好不容易把那對耳墜,戴在了妻子的耳垂兒上。
其實,關起遠的笨手笨腳,弄疼了玉珀好幾次,但是,她都沒有吱聲,因爲,玉珀的心裡是甜的,比蜜還要甜上好幾倍。
“父親對母親真好,母親好漂亮啊!”
關玲玲高興的繞着關起遠和玉珀,不停的蹦跳着。看着如此乖巧快樂的女兒,夫妻相對而笑。
多完美,多溫馨的一幅家庭畫卷啊!妻賢女孝。我悄悄的從門口退開了,裡面沒有我的位置,我是被排斥的。
不論對於關起遠的小家,還是對於玉府這個大家來說,我始終是個外人,是個闖入者。只是,我要去哪兒?我能去哪兒呢?平生第一次有了,世界雖大,竟無我一席容身之地的感觸。
夜晚,我不停的遊走在府中的假山長廊之中,遊走於庭院花園之間,遊走於現實與夢境之間,遊走於幸福和悲哀之間,遊走於舍與不捨之間。走、走,不停的走着,不斷的走着。我想讓自己累,想讓自己累得能倒頭便睡,想讓自己累得連做夢的力氣都沒有。走、走,不停的走着,不斷的走着。
我的身邊只有越女陪伴,她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在眼裡,可是,她一直沒有說過。她只是默默的跟隨着我,從亭臺樓閣,到迴廊庭院。從花木扶疏,到古柏參天。從高牆深宅,到秀麗樓臺。從和風細雨,到巨浪滔天。
“越女,你願意永遠
跟着我嗎?”
“小姐,奴婢願意。”
“你可真是個傻丫頭。”
“只要能在小姐身邊,就是傻,越女也認了。”
我無聲的笑了起來,唉,我何其幸,也何其不幸啊!
用過晚膳,關起遠與女兒對弈,玉珀在一邊爲父女倆助威。之後,玉珀與關起遠也對弈一局,結果,輸給了女兒,卻贏了妻子。
天色漸濃的時候,關起遠小心翼翼的把睡在懷裡的女兒,抱上牀。夫妻輕手輕腳的爲女兒換好了睡衣,蓋上被子。然後,一同站在牀前,看着睡態可掬的女兒。關起遠在女兒的額頭上,輕輕的吻了一下,便隨妻子退出女兒的房間。
“起遠,你一定累了吧!用熱水燙燙腳,解解乏吧。”
關起遠準備就寢的時候,玉珀端來了一盆洗腳水,輕輕的放在他的腳下。
“好,謝謝你。”
關起遠脫下鞋襪,把腳放入水盆中,水溫正合適,不涼不熱,很是舒服。關起遠很享受的慢慢閉上了眼睛。
“起遠,咱們是夫妻,你不用總是對我如此客氣。”
妻子柔和甜美的聲音,響在耳邊,隨後,關起遠感到自己的腳,被一雙柔軟的小手輕輕的握着。他一驚,連忙睜開眼睛,看見玉珀蹲在他的腳邊,正在爲他洗腳。
“這,這可使不得啊!”
“有什麼使不得的,我是你的妻子啊!”
關起遠想把腳擡起來,玉珀卻輕輕的抓着,“你別動,水都濺出來了。”
關起遠只好直直的,愣愣的坐着,渾身上下的不對勁,都快要不會呼吸了。好不容易洗完了腳,兩個人都躺在牀上準備安寢。
“起遠,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呀!”
“你這話從何說起啊!”
“就從你總是很晚回家說起,就從你經常睡在書房裡說起,就從你總是對我客客氣氣說起……。”
玉珀忽然放大了聲音,激動的哭了起來。迷迷糊糊的關起遠聽到了妻子哭泣的聲音,慌忙坐了起來,不知所措的呆愣着。玉珀面對着牆壁,用手帕捂着嘴,不讓自己哭出聲兒來,只是,不停抖動的肩膀,證明了她真的在哭。
“你別這樣,你別哭啊!”
關起遠一向笨嘴拙舌,面對這種狀況,他簡直是束手無措的。屋內一時沉默,玉珀慢慢的坐起身來,擦乾了眼淚,面對丈夫。
“起遠,我不是在怪你。可是,我是你的妻子,我需要丈夫的疼愛啊!”
“我知道,我對你不夠好,不夠關心。可是,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你。”
玉珀輕輕的依偎進丈夫的懷抱中裡,“沒有,你對我很好,你是天下最好的丈夫,也是天下最好的父親。”
聽着妻子對自己的讚揚,關起遠感到滿心的內疚和慚愧,是他愧對妻子啊!
“起遠,咱們要個兒子好嗎?”
“啊!兒子?”
“是啊,我一直想爲你生個兒子。”
“玉珀,不行,你的身體。我……。”
玉珀毫無徵兆的用自己的嘴脣封住了關起遠還沒說完的話。夏日的風從開着的窗子,飛進了溫馨的屋裡,調皮的掀開了罩在牀上的青紗,滿屋子的綺麗風光,溫暖而迷人。
“姑母,我有個秘密,您想不想聽?”
今天,無痕姑母的身體不適,所以由我來監督玉芳菲和關玲玲的課業。帶着一夜無眠的疲憊,在午後的閒暇裡,我有些昏昏欲睡。
“姑母,人家和您說話呢!”
我拼命的搖了搖頭,看着面前嘟着嘴的關玲玲,“哦,玲玲,你要和姑母說什麼?”
我擡眼看了一下玉芳菲,她好像什麼都沒聽見的樣子,認真的在寫她的小楷。
“我有個秘密,姑母,您想不想聽。”
看着她興奮的發紅的小臉,我怎麼忍心不聽啊!我努力的聚集起渙散的精神,認真的說,“姑母當然想聽了。”
關玲玲走過來,踮着腳尖,在我的耳邊輕輕的,奶聲奶氣的說着她的秘密。
好一個秘密啊!聽得我心頭一涼,冷汗直冒,“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啦,玲玲親耳聽到的。”
我用手支着額頭,我的頭有點暈,“玲玲,你沒聽錯嗎?”
“怎麼會,玲玲聽的真真切切的。”
我的頭真的開始暈了,我用兩隻手抱着頭,感到一陣兒陣兒天旋地轉。
“姑母,您不舒服嗎?”
“沒有,姑母只是在替玲玲高興呢!”
“哦,姑母真好!”
看着關玲玲高高興興的,回到書桌邊看書,我真的感覺自己就快暈倒了。我頭暈得厲害,而且我開始出虛汗,雙眼看到的東西也有些模糊了。我用雙手支撐起身體,踉踉蹌蹌的離開了房間,來到後院的水井邊上。急匆匆跟過來的越女,攙扶着我,坐在井邊上,爲我打上來一桶清涼的井水,倒進水盆,端到我的面前,我一下子把整張臉都浸入到了水
盆裡。
耳邊響起了關玲玲的細嫩柔和的聲音,“父親向母親要了一個兒子,我就快有小弟弟了。”
這就是剛纔她趴在我耳邊說的秘密。
我在感到窒息的時候,猛的擡起了頭,我還不想把自己淹死。清冷的水順着我的臉頰滑落進領口裡,冰涼而清冽。我猛然舉起水盆,把整盆的水從頭頂全部傾倒了下來。冷,冰冷的感覺讓我的心瞬間平靜了下來,我還得活着。
“天啊!小姐,您這是做什麼呀!”越女慌忙奪去我手裡已經空了的水盆。
“這,這怎麼辦好啊!奴婢去找關總管。”
“不許去!”我一把拉住越女,由於力量過大,她打了個趔趄。
越女努力穩住腳步,回頭一臉驚慌失措的看着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非常的嚇人吧!可不是嘛!被人撕得支離破碎,血肉模糊的面孔,怎能不猙獰,怎能不嚇人啊!
“扶我回房。”
越女半攙半扶的,好不容易把我扶回了房間。等我收拾停當,回到書房中的時候,玉芳菲和關玲玲已經做完了功課,在和自己下棋呢。她倆有的時候還真的是很奇怪,寧願和自己下棋,也不與對方對弈。我默默的走過去,想看看她倆與自己對弈的情況。
這一看不要緊,我着實的吃了一驚。怎麼說呢?雖然她倆並沒有與對方對弈,但,她倆其實下的是一盤棋。就是說,一個棋盤上的攻守和另一個棋盤上的攻守,完全一樣。如此的默契,仿若心靈相通一般。
好多日子以來,我刻意的迴避着關起遠,儘量避免和他有任何單獨相處的機會。每天談公事的時候,至少會有越女在場。回到府裡,我又馬上就躲進房間裡。
我不怨,我也不怪,我根本就無從怨,更加無法怪。終於,我漸漸的積蓄起所有的勇氣,願意面對了,我可以忍着疼痛和不捨,慢慢的放下,慢慢的舍掉了。只是,現在尷尬的是,我忽然不知道,該如何的稱呼他了,不論是“關起遠”,還是“關總管”我都很難叫得出口,所以,我只好模糊着,不稱呼。
北平城今年的秋天來的特別的早,似乎只有一夜的功夫,所有的花朵就都凋謝了,花瓣離開花托,只留下孤獨的花莖。所有的葉子都變黃了,葉子離開樹枝,只餘下寂寞的秋風閒閒的吹過。
今天,我推說身體不適,沒有到前院去,而此刻,關起遠一定是在前院忙碌着。我來到我的花圃前,默默的看着落了一地的花瓣和黃葉,有些想哭了。奇怪的是,今年的淚水似乎也比往年的要少,欲哭無淚的感覺不好,我不喜歡。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爲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凰兮凰兮從我棲,得託孳尾永爲妃。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是誰在吟誦《鳳求凰》?我擡起頭,望向門口。
一個男人向我走來,陽光下,他的金絲邊眼鏡折射着光,使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此人,一身筆挺的灰色中山裝,高高的個子,長臉寬額頭,皮膚是淺棕色的,詠詩的聲音倒是很好聽,清亮高亢。
“玲瓏小姐,在下唐突了。”
他站在我的面前,斯文有禮的對我淺淺的鞠躬。我看着他,似乎有些面熟,但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你是誰?你怎麼會在這兒?”
“在下宮崎純一郎,與玲瓏小姐有一面之緣,您不記得了嗎?”
我在腦海裡快速的搜索着,這個人,我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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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您三哥玉承德的同窗好友。”
哦,這下子,我想起來了,“您好。你怎麼會在這兒?”我恢復了淡淡的表情,恢復了淡淡的語氣。
“我是來找承德君的,不知怎麼就迷路了。”
“沒有人給您領路嗎?”
“哦,這個……。”
我靜靜的看着他,我不喜歡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神情,也不喜歡他說的謊話,更加不喜歡他的金絲邊眼鏡。正巧,去拿花鋤和掃把的越女回來了。
“越女,帶這位迷路的先生,去三爺那兒。”
越女奇怪的看了宮崎純一郎一眼,客氣有禮的爲他領路,“先生,請您隨我來。”
“對不起,打擾了。”
宮崎純一郎在如此尷尬的時候,還是沒有忘記禮貌和風度。
看來想接近玉府的這位姑奶奶,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啊!想來自己也算是儀表堂堂,學富五車,從小到大都被異性青睞有加。怎麼自己的魅力,到了這位姑奶奶的面前,就全體的失效了呢?應該自我檢討檢討了。
今天的這首《鳳求凰》,是宮崎純一郎專門挑選的,並且精心的設計了朗誦時的語氣和聲音。當年,司馬相如就是用它打動了卓文君,最後,抱得美人歸的。但是,似乎對玉玲瓏沒有什麼效果,看來,還得要好好請教請教玉承德,多知道些玉玲瓏的喜好和偏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