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光陰似箭。
落花年年相似,人卻年年不同。
寒暑轉換間,當日的爛漫女孩已到及笄之年。
一間通透明亮的屋子,雖只是一間,卻有一般人家幾間那麼大。
因屋子的地下生着火,外面寒意仍重,屋內卻已如陽春三月。
窗上籠着的是碧茜紗、屋內擺着的是漢玉幾,一旁的青石乳鉢內散置着滾圓的東海珍珠。
少女嬌俏的笑語聲隱隱傳來。
雖聽到人語聲,從門口望進去卻不見人影。
只看到高低間隔、錯落有致的檀木架子,上面放滿了各種盆載。
有的結着累累的紅子;有的開着碗口大的白花;有的只一色翠綠,從架子頂端直傾瀉到地上,象是綠色瀑布;有的卻是沿着架子攀援而上,直到屋頂,在屋頂上開出一朵朵火紅的星星花。
鬱鬱蔥蔥的綠色中,各種奇花異草爭奇鬥豔;融融暖意中,一室草木特有的芳香。
一重屋宇,卻恍若兩個世界,猛然間,都會以爲誤入了仙子居。
再往裡走,穿繞過芬芳的花木,待看到水磨石的竈臺,定會懷疑看花了眼。
即使這個竈臺砌得神氣非凡,也絕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屋子中。可這的的確確是一間廚房,此時正有一個面紗遮顏的黑衣女子在做菜。
雲歌斜斜坐在窗臺上,雙腳懸空,愜意地踢踏着鞋子。
一邊嗑着瓜子,一邊看着阿竹做菜,“阿竹,你是做菜,不是練劍,手放輕鬆一些!沒有招式,沒有規矩,只有心意和心情。”
阿竹卻依舊十分嚴肅,垂目盯着自己手中的菜刀,切出來的菜每一片都大小一樣,厚薄一樣。
雲歌不用去量也知道肯定和她第一次教阿竹切菜時,她示範切出的菜一模一樣。
想到阿竹待會炒菜時,每個動作也都完全和她一樣,甚至連手勢之間的間隔時間,阿竹也會一瞬不差地重複,雲歌不禁無奈地搖了搖頭。
雲歌正心中暗罵三哥,怎麼能把一個好好的劍客高手逼成了這樣?一個小丫頭匆匆跑到門口,嚷着說:“小姐,又有個不怕死的來給你提親了。”
雲歌嗤一聲譏笑:“等孃親把他們轟出去時,你再來叫我去看熱鬧。”
小丫頭笑着跑走,卻是一去再未回來。
雲歌漸漸起了疑惑,對阿竹說:“我去前廳看看,一會就回來。”
阿竹點了點頭,卻未料到雲歌這個一會就回來,也變成了一去不回。
阿竹在廚房內直等到天黑都未見雲歌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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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夜色,雲歌揹着包裹,偷偷從牆頭翻出了園子。
她回頭看了幾眼園子,似有猶豫,最終還是大步跑着離開。
在她身後的暗影中,一個年青的聲音說:“雲歌兒真被爹料中了,被我幾句話一激,真就離家出走了。這下人都跑了,提親的人可以回了,娘也不必再爲難。爹,要我過幾日把她抓回來嗎?”
一聲輕微的嘆息,似帶着幾分笑意,又似帶着幾分悵惘:“如果我因爲擔心,而盯着你的行蹤,你會樂意嗎?”
年青的聲音沒有回答。
“小鷹長大了總要飛出去,老鷹不可能照顧小鷹一輩子,她總要學會如何照顧自己。隨她去吧!我的女兒難道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那就不管她了?”年青的聲音平淡中卻似含着笑意。
“……”
沉默了一瞬後,一聲幾分自嘲地嘆氣:“道理是一回事情,卻真做不到,四十多歲才得了個寶貝女兒,不免偏寵了些,總覺得雲兒還沒有長大。你有空時留意她一下就好。”
“爹呢?爹又要和娘出遠門?”
聲音中滿是笑意:“好不容易等到你們都長大了,當然要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了。”
年青的聲音也笑起來,說話語氣象朋友多過象父子:“雲歌兒最喜歡粘着你們,爹,你不會是故做爲難地不拒絕求親,而把雲歌兒這個小尾巴氣出家門吧?”
微風中,笑聲輕蕩。
可他卻在爹依舊銳利如鷹的眼睛中捕捉到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乎想起了一個故人。
在他心中,即使天掉下來,父親也不過撣撣袖上灰,他實在無法想象什麼人能令父親有如此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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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從家裡跑出來好幾日,雲歌心中依然是滿腹委屈。
不明白一向寵她的爹爹和孃親爲什麼沒有把那個上門來提親的人打出去,不但沒有趕出去,聽丫頭說還招呼地十分周到。
三哥更過份,不但不幫她拿主意,還對她十分不耐煩。
三哥行事說話本就倨傲,當時更是一副巴望着她趕緊嫁人的樣子。
雲歌滿腹的委屈無人可說,又是氣憤又是傷心,當夜就從家裡跑了出來。
人都跑了,看他們怎麼辦?要嫁他們自己去嫁,她反正絕對不會嫁。
人人都以爲她忘記了,爹爹和孃親也肯定認爲她忘記了,可是她沒有忘。
她很清楚地記得自己許過的諾言。
當日領路後回家,爹爹和孃親見到她脖子上的飾物,問她從何而來,她如實相告,卻沒有想到,爹爹和孃親的神色都變得嚴肅。
她驚怕下,約定和送鞋之事就未敢再告訴爹孃。
孃親把發繩收走,並且命她承諾,永不再想着去找陵哥哥玩。她哭鬧着不肯答應,那是孃親和爹爹第一次沒有順她的心意。
最後孃親禁不住她哭鬧,雖然沒有再逼她發誓不去找陵哥哥,可孃親也無論如何不肯把發繩還給她。
後來她偷偷去磨爹爹,想把發繩拿回,在她心中山崩於前都不會皺眉的爹爹居然輕嘆了口氣,對她說:“雲兒,你孃親是爲了你好,不要讓你孃親擔心。”
雖然這麼多年過去,陵哥哥的面容都已經模糊,可那個星空下的笑容卻一直提醒着她,提醒着她許下的諾言。
當她第一次從書籍中明白,原來女子送男子繡鞋是私定終身的意思,她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明明四周沒有人,她卻立即把書冊合攏,好似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那一天,整日都精神恍惚,似愁似喜。晚上也睡不着覺,只能跑到屋頂上去看星星。
天上璀璨的星光,一如那個夜晚,他暗沉如黑夜的眼睛中透出的點點光芒。
在那個瞬間,她才真正明白他當日所說的話:“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他收下了,他已經給了他的承諾。
雲歌回憶着和陵哥哥相處的一點一滴,她從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躺在璀璨的星河下,想着長安城內的陵哥哥此時也可以看到這片星空,雲歌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他此時肯定也在望着漫天星斗,既靜靜回憶着他們之間的約定,又期許着重逢之日的喜悅。
她心中的愁思漸去,一種很難言喻的欣喜漸增。
躺在屋頂,對着天上的星星輕聲說:“我記着呢!滿天的星星都見證了我的諾言,我可不敢忘記。”
從此後,雲歌有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獨自一人時,會不自禁地偷偷笑出來;怕冷清,喜熱鬧的她突然愛上了獨處,常常一個人能望着星空發半夜的呆;會在聽到頑童笑唱“娶媳婦,穿紅衣”時,臉驀然變紅;還不願意再穿任何紅色的衣服,因爲她暗暗覺得這個顏色是在某一天要穿給一個人看的。
她一直計劃着何時去找陵哥哥,本來還犯愁怎麼和爹孃說去長安才能不引起他們的疑心,沒有想到爹孃竟然想給她定親,既然爹孃都不想再留着她了,那她索性就離家出走,正好去長安見陵哥哥。
不過沒有了發繩信物,不知道能否找到陵哥哥?見了陵哥哥,又該怎麼解釋呢?說他給自己的東西被孃親沒收了?
……
雲歌心中暗歎一聲,先不要想這些,等到了長安再說吧!總會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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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東行,雲歌心中暗贊,難怪大漢會被讚譽爲天朝,市井繁華確非一般國家可比,新奇的玩藝也比比皆是。
但云歌自小見過無數珍玩異寶,父母兄長都是不繫於外物的人,所以再珍罕希奇的東西,她也頂多就是多看一眼,於她而言都是身外之物。一路最留心的倒是最日常的吃。但凡聽到哪個飯莊酒店的東西好吃,必定要去嘗一嘗。
唉!爹爹、孃親、哥哥都不要她了,她幹嗎還要爲了他們學做菜呢?
雖然心中滿是鬱悶,可自小到大的習慣哪裡那麼容易說改就改?
雲歌仍然禁不住每到一地方就一個個酒樓跑着。
遇見上好的調味料也總是忍不住買一點揣在身上。
滿心哀怨中,會紅着臉暗想,不做給三哥吃,可以做給陵哥哥吃。
因爲心中煩悶,她常扮了乞丐行路,既是存了好玩的心思,也是因爲心中難過,存了和父母賭氣的心思。只覺得自己越是落魄邋遢,似乎越能讓父母難受,也才越能緩解自己心中的難受。
雲歌出門時,還是天寒地凍。一路遊玩到長安城時,已經是春暖花開的季節。
剛到長安城外的少陵原,雲歌就聽聞七里香酒樓的酒很是有名,所以決定去嘗一嘗這個七里香怎麼個香飄七裡。
還未到酒樓,就看到酒樓前圍着不少人。雲歌心中一喜,有熱鬧可以看呢!
可看熱鬧,人人都很是喜歡,個個探着脖子往裡擠,雲歌跳了半天腳,也沒有看到裡面究竟是什麼熱鬧。
雲歌看了看裡八圈,外八圈圍滿的人,抿嘴一笑,從袋子裡摸出昨日剛摘的魚腥草,順手揉碎,將汁液抹在手上,探着雙手往人羣裡面擠。
魚腥草,顧名思義就知道味道很是不好聞。前面的人聞到異味,再瞅到雲歌的邋遢樣子,都皺着鼻子,罵罵咧咧地躲開。
雲歌一路順風地佔據了最佳視野,而且絕對再無人來擠她。
她往嘴裡面丟了一顆酸梅,攏起雙手,瞪大眼睛,準備專心看戲。
一個和雲歌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子,容貌明麗,眉眼間頗有幾分潑辣勁,此時正在叱罵一個年紀比她們略小的少年。女子一手握着扁擔,一手擰着少年的耳朵,“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偷錢?”
少年衣衫襤褸,身形很是單薄,被女子氣勢所嚇,身子瑟瑟發抖,只是頻頻求饒,“許姐姐,你就看在我上無八十歲老母,下無八歲嬌兒,孤零零一個人,饒了我這一次……”
女子滿面怒氣,仍然不住口地罵着少年。一面罵着,一面還用扁擔打了幾下少年。
少年的耳朵通紅,看着好象馬上就要被揪掉。失主想開口求情,卻被女子的潑辣厲害嚇住,只喃喃地說:“算了,算了!”
雲歌一路假扮乞丐,受了不少惡氣和白眼,此時看到少年的樣子,又聽到孤零零一個人的字眼,立即起了同病相憐之情。
正琢磨着如何解救少年,七里香的店主走了出來。因爲人全擠在門口看熱鬧,影響了做生意,所以店主出來說了幾句求情的話。
那個女子好象和店主很熟,不好再生氣,狠狠瞪了少年幾眼,不甘願地放他離去。
女子把挑來的酒賣給店主後,仔細地把錢一枚枚數過,小心地收進懷中,拿着扁擔離去。
雲歌眼睛骨碌碌幾轉,悄悄地尾隨在女子身後。
以爲沒有人留意,卻不知道她在外面看熱鬧時,酒樓上,坐於窗邊的一個戴着墨竹笠、遮去面容的錦衣男子一直在看她,此時看她離開,立即下了樓,不遠不近地綴在她身後。
雲歌跟着那個女子,行了一段路,待走到一個僻靜小巷,看左右無人,正打算下手,忽聞一聲“平君”,雲歌做賊心虛,立即縮回了牆角後面。
一個身材頎長,面容英俊的男子從遠處走來。
穿着洗得泛白的黑袍,腳上的鞋滿是布丁,手裡拎着一隻毛幾近光禿的雞。
他的穿着雖然寒酸落魄,人卻沒有絲毫寒酸氣,行走間象一頭獅子般慵懶隨意。眼中隱隱透着高高在上的冷淡,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滿是開朗明快,流露着人間平凡升斗小民的卑微暖意。
尊貴、卑微,冷淡、溫暖,極其不調和的氣質卻在男子的隱明間融於一身。
雲歌氣惱地瞪向拎着雞的男子,心卻立即漏跳了一拍。
雖然舉止笑容截然不同,可這雙眼睛……好熟悉!
即使在燦爛的陽光下,即使笑着,依然是暗影沉沉,冷意澹澹。可是雲歌知道,如果這雙眼睛也笑時,會比夜晚的星光更璀璨。
那個叫平君的女子掏出藏在懷裡的錢,數了一半,遞給拎雞的男子,“拿着!”
男子不肯接受,“今日鬥雞,贏了錢。”
“贏的錢還要還前幾日的欠帳。這是賣酒富裕的錢,我娘不會知道,你不用擔心她會嘮叨,再說……”平君揚眉一笑,從懷裡掏了塊玉佩出來,在男子眼前轉悠了幾下,又立即收好,“你的東西抵押在我這裡,我還怕你將來不還我嗎?我可會連本帶利一塊算。”
男子揚聲而笑,笑聲爽朗。他再未推辭,接過錢,隨手揣進懷裡。又從平君手裡拿過扁擔,幫她拿着,兩人低聲笑語,一路並肩而行。
雲歌腦中一片迷茫,那塊玉佩?那塊玉佩!陽光下飛舞着的游龍和當日星光下的一模一樣。
她發了一會的怔,掏出隨身所帶的生薑塊在眼睛上一抹,眼睛立即通紅,眼淚也是撲簌簌直落。
雲歌快步跑着衝向前面並肩而行的兩人,男子反應甚快,聽到腳步聲,立即回頭,眼睛中滿是戒備,可雲歌已經撞在平君身上。
男子握住雲歌的胳膊,剛想斥責,可看到乞兒的大花臉上,一雙淚花盈盈的點漆黑瞳,覺得莫名的幾分親切,要出口的話頓在了舌尖,手也鬆了勁。
雲歌立即抽回手,視線在他臉上一轉,壓着聲音對平君說了句“對不起”,依舊跌跌撞撞地匆匆向前跑去。
平君被雲歌恰撞到胸部,本來一臉羞腦,可看到雲歌的神情,顧不上生氣,揚聲叫道:“小兄弟,誰欺負你了?”話音未落,雲歌的身影已經不見。
男子立即反應過來:“平君,你快查查,丟東西了嗎?”
平君探手入懷,立即跺着腳,又是氣,又是笑,又是着急,“居然有人敢太歲頭上動土!劉病已,你這個少陵原的遊俠頭兒也有着道的一天呀!不是傳聞這些人都是你的手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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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支着下巴,蹲在樹蔭下,呆呆看着地上的玉佩。
幾個時辰過去,人都未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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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還想着進了長安,沒有了發繩該怎麼找人,卻沒有想到剛到長安近郊,就碰上了陵哥哥。
人的長相會隨着時間改變,可玉佩卻絕對不會變。
這個玉佩和當年掛在陵哥哥腰間的一模一樣,絕對不會錯!玉器和其它東西不一樣,金銀首飾也許會重樣,玉器卻除非由同一塊玉,同一個雕刻師傅所做,否則絕不可能一樣。
還有那雙她一直都記得的眼睛。
來長安前,她想過無數可能,也許她會找不到陵哥哥,也許陵哥哥不在長安,卻從沒有想過一種可能,陵哥哥會忘記她。
可現在,她不敢再確定陵哥哥還記得那麼多年前的約定,畢竟那已是幾千個日子以前的事了。
而當年他不肯給她的玉佩,如今卻在另一個女子的手中。
雲歌此時就如一個在沙漠中跋涉的人,以爲走到某個地方就能有泉水,可等走到後,卻發現竟然也是荒漠一片。
茫然無力中,她只覺腦子似乎不怎麼管用,一邊一遍遍對自己說“陵哥哥不可能會忘記我,不可能。”一邊卻又有個小小的聲音不停地對她說“他忘記了,他已經忘記了。”
雲歌發了半晌呆,肚子咕咕叫時,才醒起自己本來是去七里香酒樓吃飯的,結果鬧了半日,還滴水未進。
她拖着腳步,隨意進了家麪店,打算先吃些東西。
店主看到她的打扮本來很是不情願,雲歌滿腹心事,沒有精力再戲弄他人,揚手扔了幾倍的錢給店主,店主立即態度大變,吩咐什麼做什麼。
面的味道實在一般,雲歌又滿腹心事,雖然餓,卻吃不下。正低着頭,一根根數着麪條吃,店裡本來喧譁的人語聲,卻突然都消失,寂靜得針落可聞。
雲歌擡頭隨意望去,立即呆住。
一個錦衣男子立在店門口,正緩緩摘下頭上的墨竹笠。
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做來卻是異樣的風流倜儻、高蹈出塵。光華流轉間,令人不能直視。
白玉冠束着的一頭烏髮,比黑夜更黑,比綢緞更柔順,比寶石更有光澤。
他的五官胡漢難辨,棱角比漢人多了幾分硬朗,比胡人又多了幾分溫雅,完美若玉石雕成。
這樣的人不該出現在簡陋的店堂中,應該踏着玉石階,挽着美人手,行在水晶簾裡,可他偏偏出現了,而且笑容親切溫暖,對店主說話謙謙有禮,好似對方是很重要,很尊貴的人:“麻煩您給我做碗麪。”
因爲他的出現,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吃麪,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所有的人都生了自慚形穢的心思,想要離開,卻又捨不得離開。
雲歌見過不少氣宇出衆的人,可此人雅如靜水明月,飄若高空流雲,暖如季春微風,清若鬆映寒塘
雲歌一瞬間想了很多詞語,卻沒有一個適合來形容他。
他給人的感覺,一眼看過去似乎很清楚,但流雲無根,水影無形,風過無痕,一分的清楚下卻是十分的難以捉摸。
這樣的人物倒是生平僅見。
男子看雲歌盯着他的眼睛看,黑瑪瑙石般的眼眸中光芒一閃而過。
雲歌雖然暗贊對方的風姿,但自小到大,隨着父母周遊天下,見過的奇人奇事很多,她呆看着對方的原因,只是因爲心中一點莫名的觸動。
象是遊山玩水時,忽然看到某處風景,明知很陌生,卻覺得恍恍忽忽的熟悉,好似夢中來過一般。
雲歌想了一會,卻實在想不起來,只得作罷,低下了頭,繼續數着麪條吃麪。
哼!臭三哥,你這隻臭孔雀,不知道見了這個人,會不會少幾分自戀?可是立即又想到三哥哪裡會來長安?爹爹,孃親,哥哥都在千里之外了,這裡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
男子笑問雲歌,“我可以坐這裡嗎?”
雲歌掃了一眼店堂,雖然再無空位,可也沒有必要找她搭桌子。
那邊一個老美女,那邊一箇中美女都盯着他看呢!他完全可以找她們搭桌子,何必找她這個滿身泥污的人?
“吃飯時被人盯着,再好吃的飯菜也減了味道。”男子眉間幾許無奈,笑容溫和如三月陽光。
雲歌一路行來,但凡穿着乞丐裝,更多是白眼相向,此時這個男子卻對她一如她穿着最好的衣服。雲歌不禁對此人生了一分好感,輕點了下頭。
男子拱手做謝,坐在了她的對面。
當衆人的眼光都齊刷刷地釘到她身上時,雲歌立即開始萬分後悔答應男子和自己搭桌。
不過,後悔也晚了,忍着吧!
店主端上來一個精緻美麗到和整個店堂絲毫不配的碗,碗內的肉片比別人多,比別人好,面也比別人多,陣陣撲鼻的香氣明確地告訴雲歌,這碗麪做得比自己的好吃許多。
雲歌重重嘆了口氣,這就是美色的力量!不是隻有女人長得美可以佔便宜,男人長得美,也是可以的。
男子看雲歌看一眼他的面,才極其痛苦地吃一口自己的面。溫和一笑,將麪碗推給雲歌,“我可以分你一半。”
雲歌立即豪不客氣地將他碗中的面撈了一半過來。
“我叫孟珏,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珏”
雲歌正埋首專心吃麪,愣了一瞬才明白男子在自我介紹,她口裡還含着一大口面,含含糊糊地說:“我叫雲歌。”
雲歌吃完麪,嘆了口氣說:“牛尾骨、金絲棗、地樸姜,放在黃土密封的陶罐燉熬三日,骨髓入湯,雖然材料不好,選的牛有些老了,不過做法已不錯了。”
孟珏夾着面,點頭一笑,似乎也是讚賞面的味道。
雲歌輕嘆一聲,這個人怎麼可以連吃麪的姿勢都能這麼好看?
雲歌支着下巴,無意識地望着孟珏發呆,手在袖子中把玩着玉佩。
來長安的目的就是尋找陵哥哥,人如願找到了,可她反倒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孟珏看着好似盯着自己,實際卻根本沒有看他的雲歌,眼睛中流轉過一絲不悅,一絲如釋重負,短短一瞬,又全變成了春風般溫和的笑意。
雲歌依舊在怔怔發呆,孟珏掃眼間看到店外的人,立即叫店主過來結帳。他進袖子掏了半日,卻還是沒有把錢掏出來。
店主和店堂內衆人的神色都變得詫異奇怪,孟珏低聲嘆氣:“錢袋肯定是被剛纔撞了我一下的乞丐偷走了。”
雲歌一聽,臉立即燙了起來,只覺得孟珏說得就是她。
幸虧臉有泥污,倒是看不出來臉紅,雲歌掏了錢扔給店主,“夠了嗎?”
店主立即笑起來:“夠了,足夠了!”
孟珏只是淺淺而笑地看着雲歌掏錢的動作,沒有推辭,也沒有道謝。
雲歌和孟珏並肩走出店堂時,身後猶傳來店主的感慨:“怪事年年有,今日還真是特別多!開店二十年,第一次見進店吃飯的乞丐,第一次見到如天人般的公子。可衣着華貴的公子,吃不起一碗麪,反倒一身泥污的乞丐出手豪闊。”
雲歌瞥到前面行走的二人,立即想溜。偏偏孟珏拽住了她,誠懇地向她道謝,雲歌幾次用力,都沒有從孟珏手中抽脫胳膊。
孟珏的相貌本就極其引人注意,此時和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拉拉扯扯,更是讓街上的人都停了腳步觀看。
行走在前面的許平君和劉病已也回頭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兩人看到雲歌,立即大步趕了過來。
許平君人未到,聲先到:“臭乞丐,把偷的東西交出來,否則要你好看!”
街上的人聞聲,都鄙夷地盯向雲歌,孟珏滿臉詫異震驚地鬆了手。
雲歌想跑,劉病已擋在了她面前,面上嘻嘻笑着,語聲卻滿是寒意,“你面孔看着陌生,外地來的嗎?如果手頭一時緊,江湖救急也沒什麼,可不該下手如此狠。行規一,不偷婦人,男女有別,偷婦人免不了手腳上占人家便宜;行規二,不偷硬貨,玉器這些東西往往是世代相傳的傳家寶貝,是家族血緣的一點念想,你連這些規矩都不懂嗎?”
雲歌想過無數次和陵哥哥重逢時的場面,高興的,悲傷的,也想過無數次陵哥哥見了她,會對她說什麼,甚至還幻想過她要假裝不認識他,看他會如何和她說話。
可原來是這樣的……原來是厭棄鄙夷的眼神,是叱責冷淡的語氣。
她怔怔看着對面的陵哥哥,半晌後才囁嚅着問:“你姓劉嗎?”
當日陵哥哥說自己叫趙陵,後來卻又告訴她是化名,雲歌此時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陵哥哥姓劉,名字卻不知道是否真叫陵。
劉病已以爲對方已經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長安城外地痞混混的頭,點頭說:“是。”
“還給我!”許平君向雲歌伸手索要玉佩,語聲嚴厲。
雲歌咬着脣,遲疑了一瞬,才緩緩掏出玉佩,遞給許平君。
許平君要拿,雲歌卻好象捨不得地沒有鬆力。
許平君狠用了下力,才從雲歌手中奪了過去。看街上的人都盯着她們看,想起劉病已叮囑過玉佩絕不可給外人看到,遂不敢細看,匆匆將玉佩掩入袖中,暗中摸了摸,確定無誤,方放下懸了半日的心。
“年紀不大,有手有腳,只要肯吃苦,哪裡不能討一碗飯吃?偏偏不學好,去做這些不正經的事情!”許平君本來一直心恨這個佔了她便宜,又偷了她東西的小乞丐,可此時看到小乞丐一臉茫然若失,淚花隱隱的眼中暗藏傷心,嘴裡雖然還在訓斥,心卻已經軟了下來。
劉病已聽到許平君的訓斥聲,帶着幾分尷尬,無奈地嘻嘻笑着。
一旁圍觀的人,有知道劉病已平日所爲,也都強忍着笑意。要論不學好,這長安城外的少陵原,有誰比得過劉病已?雖然自己不偷不搶,可那些偷搶的江湖遊俠都是他的朋友。耕田打鐵喂牛,沒有精通的,鬥雞走狗倒是聲名遠播,甚至有長安城內的富豪貴胄慕名前來找他賭博。
雲歌深看了劉病已一眼,又細看了許平君一眼。
他的玉佩已送了別人,那些講過的故事,他肯定已經忘記了,曾經許過的諾言,他們誰都不能忘,也肯定已經全忘了。
雲歌嘴脣輕顫,幾次都想張口,可看到許平君正盯着她。少女的矜持羞澀讓她怎麼都沒有辦法問出口。
算了!已經踐約來長安見過他,他卻已經忘記了,一切就這樣吧!
雲歌默默地從劉病已身側走過,神態迷茫,象是一個在十字路口迷了路的人,不知該何去何從。
“等一等!”
雲歌心頭驟跳,回身盯着劉病已。
其實劉病已也不知道爲何叫住雲歌,愣了一瞬,極是溫和地說:“不要再偷東西了。”說着將自己身上的錢拿了出來,遞給雲歌。
許平君神情嗔怒,嘴脣動了動,卻忍了下來。
雲歌盯着劉病已的眼睛,“你的錢要還帳,給了我,你怎麼辦?”
劉病已灑然一笑,豪俠之氣盡顯,“千金散去仍會來。”
雲歌側頭而笑,聲音卻透着哽咽:“多謝你了,你願意幫我,我很開心,不過我不需要你的錢。”
她瞟了眼強壓着不開心的許平君,匆匆扭過了頭,快步跑着離去。
劉病已本想叫住雲歌,但看到許平君正盯着他,終只是撓了撓腦袋,帶着歉意朝許平君而笑。
許平君狠瞪了他一眼,扭身就走。
劉病已忙匆匆去追,經過孟珏身側時,兩人都是深深盯了對方一眼,又彼此點頭一笑,一個笑得豪爽如丈夫,一個笑得溫潤如君子。
街上的人見沒有熱鬧可看,都慢慢散去。
孟珏卻是站立未動,負手而立,脣邊含着抹笑,凝視着雲歌消失的方向。
夕陽將他的身影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街道上經過的人雖多,可不知道什麼原因,都自動地遠遠避開他。
雲歌一直沿着街道不停地走,天色已經黑透,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只能繼續不停地走着。
“客官,住店嗎?價格實惠,屋子乾淨,免費熱水澡。”路旁的客棧,小二正在店門口招攬生意。
雲歌停住了腳步,向客棧行去,小兒把她擋在了客棧門口:“要討吃的到後門去,那裡有剩菜施捨。”
雲歌木着臉,伸手入懷掏錢,一摸卻是一個空。
原先在家時,從來不知道錢財重要,可一路行來,她早已經明白“一文錢逼死英雄”的道理,心內立即着急緊張起來,渾身上下的翻找,不但錢袋並攜帶的首飾不翼而飛,連她收調料的各種荷包也丟了。
她苦惱到極點,嘆氣苦笑起來,二哥常說“一飲一啄,莫非前緣”,可這個報應也來得太快了。
小二僅有的幾分耐心早已用完,大力把雲歌推了出去,“再擋在門口,休要怪我們不客氣!”
小二的臉比翻書還快,語音還未落,又一臉巴結奉承,喜滋滋地迎上來,雲歌正奇怪,已聽到身後一把溫和的聲音,“他和我一起。”
小二一個磕巴都不打地立即朝雲歌熱情叫了聲“少爺”,一面接過孟珏手中的錢,一面熱情地說:“公子肯定是要最好的房了,我們正好有一套獨戶小園,有獨立的花園、廚房,優雅清靜,既適合常住,也適合短憩……”
孟珏的臉隱在斗笠下,難見神情,雲歌瞟了他一眼,提步離去。
“雲歌,你下午請過我吃飯,這算作謝禮。”
雲歌猶豫着沒有說話,卻實在心身疲憊,再加上素來在錢財上灑脫,遂木着臉,點了下頭,跟在孟珏身後進了客棧。
暖暖的熱水澡洗去了她身上的風塵污垢,卻洗不去她心上的疲憊茫然。在榻上躺了半晌仍然無法入睡。
聽到熟悉的琴音隱隱傳來,她心內微動,不禁披衣起來。
一路之上,是爲了好玩才扮作男兒身,並非刻意隱瞞自己的女兒身,所以只是把頭髮隨意挽了下,就出了門。
一彎潭水,假山累累疊疊,上面種着鬱鬱蔥蔥的藤蘿,潭水一側,青石間植了幾從竹子,高低疏密,錯落有致。
孟珏一身月白的袍子,正坐於翠竹前,隨手撥弄着琴。一頭綢緞般的烏髮近乎奢華地披散而下,直落地面。
此情此景,令雲歌想起了一首讀過的詩,覺得用在孟珏身上再合適不過,“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聽到雲歌的腳步聲,孟珏擡眼望向雲歌,彷彿有月光隨着他的眼眸傾瀉而下,剎那間整個庭院都籠罩在一片清輝中。
他並沒有對雲歌的女兒容貌流露絲毫驚疑,眸光淡淡從雲歌臉上掃過,就又凝注到琴上。
雲歌也免去了解釋,默默坐在另外一塊石頭上。
從小就聽的曲子,讓雲歌心上的疲憊緩解了幾分。
一曲完畢,兩人依舊沒有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後,雲歌才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二哥也很喜歡這首曲子,以前我不開心時,二哥常彈給我聽。”
“嗯。”
“我不是小偷,我沒有偷那個女子的玉佩。我剛開始是想捉弄她一下,後來只是想仔細看一下她的玉佩。”
“我知道。”
雲歌疑惑地看向孟珏,孟珏的視線從她的臉上掠過,“剛開始的確有些吃驚,可仔細一想你的言行舉止,就知道你出身富裕。”
“你肯定心裡納悶,不是小偷還會偷東西?二哥有一個好朋友,是很出名的妙手空空兒,他是好人,不是壞人。他爲了吃我做的菜,教了我他的本領。不過他和我吹噓說,如果他說自己是天下第二,就絕對不敢有人說天下第一,可我的錢被人偷了,我一點都沒有察覺。以後見了他,一定要當面嘲笑他一番,牛皮吹破天!”雲歌說着,噘嘴笑起來。
孟珏低垂的眼內閃過思量,脣角卻依舊含着笑,輕輕撥弄了下琴絃,叮叮咚咚幾聲脆響,好似符合着雲歌的笑。
“這段時間我一直很倒黴,本來以爲到了長安能開心,可是沒有想到是更不開心。和你說完話心裡舒服多了,也想通了,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我現在有家回不得,那就好好在長安遊玩一番,也不枉千里迢迢來一趟。”雲歌拍了拍雙手,笑眯眯地站起來,“多謝你肯聽我嘮叨!不打擾你了,我回屋子睡覺了。”
雲歌走了兩步,突然轉身,不料正對上孟珏盯着她背影的眼睛,那裡面似有銳光,一閃而過,她怔了一下,笑着說:“我叫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玉中之王,現在我們真正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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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眠,窗外太陽照得屋內透亮時,雲歌眼睛半睜不睜,心滿意足地展了個懶腰,“紅日高掛,春睡遲遲!”
窗外一把溫和的聲音,含着笑意,“既然知道春睡遲遲,那就該趕快起來了。”
雲歌立即臉面飛紅,隨即自己又掩着嘴,無聲地笑起來:“孟珏,你能借我些錢嗎?我想買套衣服穿。心情好了,也不想做乞兒了。”
“好!你先洗漱吧!衣服過一會就送來。”
孟珏的眼光果然沒有讓雲歌失望,衣服精緻卻不張揚,於細微處見功夫,還恰好是自己最喜歡的顏色。
雲歌打量着鏡中的自己,一襲綠羅裙,盈盈而立,倒是有幾分窈窕淑女的味道。她朝鏡中的自己做了個鬼臉,轉身跑出了屋子。
“孟珏,你是長安人嗎?”
“不是。”
“那你來長安做什麼,是玩的嗎?”
“來做生意。”
“啊?”雲歌輕笑:“你可不象生意人。”
孟珏笑着反問:“你來長安做什麼?”
“我?我……我算是來玩的吧!不過現在我已經分文沒有,玩不起了。我想先賺點錢再說。”
孟珏笑看向雲歌:“你打算做什麼賺錢?雖然是大漢天子腳下,可討生活也並不容易,特別是女子,不如我幫你……”
雲歌揚眉而笑:“不要瞧不起我哦!只要天下人要吃飯,我就能賺到錢,我待會就可以還你錢。我打算先去七里香工作幾日,順便研究一下他們的酒。你要和我一塊去嗎?”
孟珏凝視着雲歌,似有幾分意外,笑容卻依舊未變,“也好,正好去吃中飯。”
孟珏和雲歌並肩走入七里香時,整個酒樓一瞬間就變得寂靜無聲。
小二愣了半晌,才上前招呼,沒有問他們,就把他們領到了最好的位置,“客官想吃點什麼?”
孟珏看向雲歌,雲歌問:“想吃什麼都可以嗎?”
“我們的店雖然還不敢和城內的一品居相比,可也是聲名在外,很多城內的貴公子都特意來吃飯,姑娘儘管點吧!”
“那就好!嗯……太麻煩的不好做,只能儘量簡單一點!先來一份三潭映月潤喉,再上一份周公吐哺,一份嫦娥舞月,最後要一壺黃金甲解腥。”
小二面色尷尬,除了最後一壺黃金甲隱約猜到和菊花相關,別的是根本不知道,可先頭誇下了海口,不好意思收回,只能強撐着說:“二位先稍等一下,我去問問廚子,食材可齊全。”
孟珏笑看着雲歌,眼中含了打趣,雲歌朝他吐了吐舌頭。
店主和一個廚子一塊走到雲歌身旁,恭敬行禮:“還請姑娘恕罪,周公吐哺,我們還約略知道做法,可實在慚愧,三潭映月和嫦娥舞月卻不甚明白,不知道姑娘可否解釋一下?”
雲歌抿脣而笑:“三潭映月:取塞外伊遜之水、濟南趵突之水,燕北玉泉之水,清煮長安城外珍珠泉中的月亮魚,小火燉熬,直到魚肉盡化於湯中,拿紗過濾去殘渣,只留已成乳白色的湯,最後用浸過西塞山水的桃花花瓣和沙鹽調味。嫦娥月舞:選用小嫩的筆桿青,就是青鱔了,因爲長度一定不能比一管筆長,也不能比一管筆短,所以又稱筆桿青。取其脊背肉,在油鍋內旺火烹製,配以二十四味調料,出鍋後色澤烏亮,純嫩爽口,香氣濃郁,最後盛入白玉盤,盤要如滿月,因爲鱔脊細長,婉延其中,恰似嫦娥舒展廣袖,故名嫦娥舞月。”
雲歌語聲清脆悅耳,一通話說得一個磕巴都未打,好似一切都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卻聽得店主和廚子面面相覷。
店主一個深深作揖:“失敬,失敬!姑娘竟是此中高手。嫦娥舞月,倉促間,我們還勉強做得,可三潭映月卻實在做不了。”
雲歌還未答話,一個爽脆潑辣的女子聲音響起:“不就是炒鱔魚嗎?哪裡來的那麼多花樣子,還嫦娥舞月呢!恐怕是存心來砸場子的!”
雲歌側頭一看,竟是許平君,她正扛着一大罐酒走過桌旁。
一旁的店主立即說:“此話並不對,色、香、味乃評價一道菜的三個標準,名字好壞和形色是否悅目都極其重要。”
雲歌淺淺而笑,沒有回話,只深深吸了吸鼻子,“好香的酒!應該只是普通的高梁酒,卻偏偏有一股難說的清香,一下就變得不同凡響,這是什麼香氣呢?不是花香,也不是料香……”
許平君詫異地回頭盯了雲歌一眼,雖然認出了孟珏,可顯然未認出挑剔食物的雲歌就是昨日的落魄乞丐,她得意一笑,“你慢慢猜吧!這個酒樓的店主已經猜了好幾年了。那麼容易被你猜中了,我還賣得什麼錢?”
雲歌滿面詫異,“此店的酒是你釀造的?”
許平君自顧轉身走了,根本沒有理會雲歌的問題。
雲歌皺眉思索着酒的香氣,店主和廚子大氣不敢喘地靜靜等候,孟珏輕喚了聲“雲歌”,雲歌方回過神來,忙立起向店主和廚子行禮道歉:“其實我今日來,吃飯爲次,主要是爲了找份工作,你們需要廚子嗎?”
店主驚疑不定地打量着雲歌,雖然已經感覺出雲歌精於飲食一道,可怎麼看,都看不出來她需要做廚子爲生。
雲歌笑指了指孟珏:“我的衣服是他給我買的,我還欠着他的錢呢!不如我今日先做嫦娥舞月和周公吐哺,店主若覺得我做得還能吃,那就留下我,如不行,我們就吃飯結帳。”
那個年老的廚子大大瞅了眼孟珏,似乎對孟珏一個看着很有錢的大男人,居然還要讓身邊水蔥般的雲歌出來掙錢很是不滿,孟珏只能苦笑。
店主心內暗暗合計,好的廚子可遇不可求,一旦錯過,腸子即使悔青了也沒有用,何況自己本來就一直琢磨着如何進入長安城和一品居一較長短,這個女子倒好象是老天賜給自己的一個機會,“那好!姑娘點得這兩份菜都很考功夫,周公吐哺,食材普通,考的是調味功夫,於普通中見珍奇,嫦娥舞月考得是刀功和配色,爲什麼這道菜要叫嫦娥舞月,而不叫炒鱔魚,全在刀功了。”
雲歌對孟珏盈盈一笑:“我的第一個客人就是孟公子了,多謝惠顧!”站起身,隨着廚子進了內堂。
頓飯功夫,菜未到,香先到,整座酒樓的人都吸着鼻子向內堂探望。
周公吐哺不是用一般的陶罐子盛放,而是裝在一個大小適中的剜空冬瓜中,小二故意一步步地慢走。
冬瓜外面雕刻着“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圖,瓜皮的綠爲底,瓜肉的白爲圖,綠白二色相映,精美得象藝術品而非一道菜。
菜餚過處,香氣浮動,衆人都嘖嘖稱歎。
另外一個小二捧着白玉盤,其上鱔魚整看如女子廣袖,單看如袖子舞動時的水紋,說不盡的嫋娜風流。
“周公吐哺。”
“嫦娥舞月。”
隨着小二高聲報上菜名,立即有人叫着自己也要這兩份菜。
店主笑得整個臉發着光:“本店新聘大廚,一日只爲一個顧客做菜,今日名額已完,各位明日請早!”
雲歌笑嘻嘻地坐到孟珏對面,孟珏給她倒了杯茶,“恭喜!”
“怎麼樣?”
雲歌眼巴巴地盯着孟珏,孟珏先吃了一口剜空冬瓜內盛着的丸子,又夾了一筷子鱔魚,細細咀嚼了半晌,“嗯,好吃,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也是最好看的燉丸子和炒鱔魚。”
雲歌身後立即傳來一陣笑聲,想是許平君聽到孟珏說“最好看的燉丸子和炒鱔魚”,深有同感,不禁失聲而笑。
雲歌側頭看許平君,許平君一揚眉,目中含了幾分挑釁,雲歌卻是朝她淡淡一笑,回頭看着孟珏筷子夾着的丸子也大笑起來。
許平君一怔,幾分訕訕,嘲笑聲反倒小了,她打了一壺酒放到雲歌的桌上:“聽常叔說你以後也在七里香做工,今日第一次見面,算我請你的了。”
雲歌愣了一瞬,朝許平君笑:“多謝。”
孟珏笑看着雲歌和許平君二人:“今日口福不淺,既有美食,又有美酒。”
三人正在說話,昨日被許平君揪着耳朵罵的少年,旋風一般衝進店堂,袖子帶血,臉上猶有淚痕:“許姐姐,許姐姐,了不得了!我們打死了人,大哥被官府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