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劉弗陵一面思索,一面審視過桌上的菜餚。一盤菜的碟子形如柳葉,其內盛着一顆顆珍珠大小的透明小丸子,如同離人的淚,他夾了一筷子。
珍珠丸子入口爽滑,未及咀嚼已滑入肚子,清甜過後,口中慢慢浸出苦。劉弗陵吟道:“惜剪剪碧玉葉,恨年年贈離別。”
竹公子這道菜的碟子化用了折柳贈別的風俗,菜則蘊意離人千行淚,都是暗含贈別意思。
侍女看了一下雲歌給的答案,忙笑着說:“恭喜皇上,竹公子的第一道菜正是此菜,名爲‘贈別’。”其實不管對不對,侍女都早就決定會說對,但現在皇上能猜對,自然更好。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請用第二道菜。”
看着漂浮在湯麪上的星星好象是南瓜雕刻而成,入口卻完全不是南瓜味,透着澀,和先前的苦交織在一起,變成苦澀。
劉弗陵在滿嘴的苦味中,吟出了相合的詩:“人生如參商,西東不得見。”因心中有感,這兩句他吟誦得份外慢。
參商二星雖在同一片天??下,卻是參星在西、商星在東,此出彼沒,永不相見,不正是相隔天涯不能相見的人?
“恭喜皇上,此菜的菜命正是‘參商’。”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請用第五道菜。”
劉弗陵神思有些恍惚,未看桌上的菜,就吟道:“何以長相思?看取綠羅裙。”
劉弗陵吟完詩後,卻沒有選菜,只怔怔出神,半晌都沒有說話,衆人也不敢吭聲,最後是於安大着膽子輕叫了聲“皇上”。
劉弗陵眼中幾分黯然,垂目掃了眼桌上的菜,夾了一筷用蓮子和蓮藕所做的菜。蓮心之苦有如離人心上的苦,藕離絲不斷正如人雖分離,卻相思不能絕,“此菜該叫‘相思’。”
看菜名的侍女忙說:“正是。”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請用第六道菜。”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請用第七道菜。”
上一道菜的味道,是下一道菜的味引,從苦轉澀,由澀轉辛,由辛轉清,由清轉甘,由甘轉甜,最後只是普通的油鹽味,可在經歷過前面的各種濃烈味道,吃到日常的油鹽味,竟覺出了平淡的溫暖。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請用最後一道菜。”
劉弗陵端起最後一道菜餚:一碗粟米粥。靜靜吃着,一句話不說。
公主忐忑不安,皇上怎麼不吟出菜名?莫非生氣了?也對,這個雅廚怎麼拿了碗百姓家的粟米粥來充數?正想設法補救,卻看到侍女面帶喜色。
侍女靜靜向皇上行了一禮後,把佈菜的菜單雙手奉給公主後,退了下去。
公主府上其他未能進來服侍的宮女,看到佈菜的侍女阿清出來,都立即圍了上去,“清姐姐,見到皇上了嗎?長什麼樣子?皇上可留意看姐姐了?”
阿清笑說:“你們是先皇的香豔故事聽多了吧?如今的皇帝是什麼心性,你們又不是沒聽聞過?趕緊別做那些夢了,不出差錯就好。”
拉着她手的女子笑道:“清姐姐嚇得不輕呢!一手的汗!”
阿清苦着臉說:“吃菜要先猜謎,猜就猜吧!那你也說些吉利話呀!偏偏句句傷感。我們都是公主府家養的奴婢,皇室宴席見得不少,幾時見過粟米粥做菜餚?而這道菜的名字更古怪,叫‘無言’,難道是差得無話可說嗎?真是搞不懂!”越到後面,阿清越是害怕皇上會猜錯。雅廚心思古怪,皇上也心思古怪,萬一皇上猜錯,她根本沒有信心能圓謊,幸虧皇上果如傳聞,才思敏捷,全部猜正確。
公主打開布帛,看了一眼,原來謎題就是“無言”,難怪皇上不出一語,公主忐忑盡去,帶笑看向皇上。
慢慢地,劉弗陵脣角逸出了笑。
若是知己,何須言語?菜餚品到此處,懂得的人自然一句話不用說,不懂得的說得再多也是枉然。
千言萬語,對牽掛的人不過是希望他吃飽穿暖這樣的最簡單企盼,希望他能照顧好自己。
菜餚的千滋百味,固然濃烈刺激,可最溫暖、最好吃的其實只是普通的油鹽味,正如生命中的酸甜苦澀辛辣,再諸彩紛呈、跌宕起伏,最終希望的也不過是牽着手看細水長流的平淡幸福。
於安瞪大了眼睛,皇上笑了。
劉弗陵含笑對公主道謝,“廚師很好,菜餚很好吃,多謝阿姊。”
孟珏心中莫名地不安起來。
公主看着皇上,忽覺酸楚,心中微動,未經深思就問道:“皇弟喜歡就好,可想召見雅廚竹公子?其實竹公子……”
孟珏不小心將酒碰倒,“咣噹”一聲,酒壺落地的大響阻止了公主就要出口的話。
孟珏忙離席跪下請罪。
劉弗陵讓他起身,孟珏再三謝恩後才退回座位,丁外人已在桌下拽了好幾下公主的衣袖。
公主立即反應過來,如今皇上還未和上官皇后圓房,若給皇上舉薦女子,萬一獲寵,定會得罪上官桀和霍光。霍光撇開不說,她和上官桀卻是一向交好,目前的局面,犯不着搬起石頭砸自己。
公主忙笑着命歌女再奏一首曲子,又傳了舞女來獻舞,盡力避開先前的話頭。
劉弗陵吃了一碗粥後,對公主說:“重賞雅廚。”公主忙應是。
於安細聲說:“皇上若喜歡雅廚做的菜,不如把他召入宮中做御廚,日日給皇上做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