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舊緣3
前塵舊緣3
第二日,劉弗陵去上朝,雲歌去找上官小妹。
椒房殿的宮女已經看慣雲歌的進進出出,也都知道她脾氣很大,若想跟她和皇后,她肯定一點顏面都不給的一通臭罵。況且她和皇后之間能有什麼重要事情?所以各個都很知趣,由着她和皇后去玩。雲歌將霍光想送霍成君進宮的意思告訴了小妹,小妹心如針刺,只覺前仇、舊恨都在胸前翻涌,面上卻笑意不變。“小妹,你能幫皇上阻一下霍成君進宮嗎?”上官小妹微微笑着說:“我不懂這些事情,也不想管這些事情。我只是個弱女子,既沒能耐幫霍光,也沒能力幫皇上。”她本以爲雲歌會失望,或者不開心,卻不料雲歌淺淺笑着,十分理解地說:“我明白,你比我們更不容易。”小妹覺得那個“我們”十分刺耳,甜膩膩地笑着道:“姐姐日後說話留意了,皇上是九五之尊,只有‘朕’、‘孤’,哪裡來的‘我們’?被別人聽去了,徒增麻煩!”雲歌嘻嘻笑着,點點頭,“嗯,我知道了!在別人面前,我會當心的。小妹,謝謝你!”不知道這個雲歌是真傻,還是假糊塗,小妹只覺氣堵,扭身就走,“我昨兒晚上沒休息好,想回去再補一覺,下次再和姐姐玩。”雲歌回到宣室殿,劉弗陵一看她臉色,就知道小妹拒絕了,“沒有關係,我另想辦法。”如果霍光很就行動,雲歌實在想不出來能有什麼好主意阻止霍光,但不忍拂了劉弗陵的好意,只能笑着點頭。劉弗陵握住她的手,“你知道夜裡什麼時候最黑?”“什麼時候?三更?子夜?”
劉弗陵搖頭,“都不是,是黎明前的一刻最黑。”
雲歌緊握着劉弗陵的手,真心笑了出來,“嗯。”
昌邑王進京,皇上親自出宮迎接,一等一個多時辰,絲毫未見怪,又特別恩賜昌邑王住到了昭陽殿,聖眷非同一般。在昭陽殿內執役的宦官、宮女自不敢輕慢,個個卯足了力氣盡心服侍。衆人自進宮起就守着無人居住的昭陽殿,在天下致富之地,卻和“富貴”毫無關係,好不容易老天給了個機會,都指望着能抓住這個機會,走出昭陽殿。對昌邑王的兩個貼身侍女也是開口“姐姐”,閉口“姐姐”,尊若主人。只是,其中一個侍女,冷若冰霜,不管他們如何巴結,連個笑臉都不給;另一個倒是笑容甜美,和善可親,卻是個啞巴,不管他們說什麼,都一味地笑。衆人的心力都卯地再足,卻沒地方使,只能淡了下來。劉弗陵和雲歌到昭陽殿時,日已上三竿,劉賀仍沉睡未起。正在廊下閒坐着的四月和紅衣見到雲歌都是一愣,雲歌見到她們卻是驚喜,“若知道是你們來,我早該過來找你們玩。”四月、紅衣只笑了笑,先給劉弗陵請安,“陛下萬歲,王爺不知陛下要來,仍在歇息,奴婢這就去叫王爺。”紅衣扭身進了寢殿,四月恭請劉弗陵進正殿。昭陽殿內的花草長得十分喜人,幾叢迎春花開得十分好,淡淡鵝黃,臨風自舞,一株杏花也含羞帶怯地吐露了幾屢芳蕊。劉弗陵看雲歌已經湊到跟前去看,遂對四月擺了擺手,“就在外面吧!”
太監聞言忙鋪了雀翎氈,展開湘妃席,燃起金獸爐,安好坐榻。一切安置妥當後,悄悄退了下去。
劉弗陵坐等了一盞茶的工夫,劉賀仍未出來。劉弗陵未露不悅,品茶、賞花、靜等。
雲歌在花壇前轉了幾個圈子,卻是不耐煩起來,跑到窗前敲窗戶。紅衣推開窗戶,笑敲了一下雲歌的手,無奈地指指榻上。劉賀竟然還在榻上,聽到聲音,不滿地嘟囔了幾聲,翻了個身,拿被子捂住耳朵繼續睡。雲歌詢問地看向劉弗陵,劉弗陵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少安毋躁,再等一等。雲歌皺了皺眉,順手拎起窗下澆花的水壺,隔窗潑向大公子。
紅衣掩嘴,四月瞪目,大公子慘叫着,騰地一下就掀開被子跳到了地上,怒氣衝衝地看向窗外,雲歌也氣沖沖地瞪着他。劉賀看到雲歌,呆了一下,泄了氣,招手叫紅衣給他拿衣服。他胡亂洗漱了一下,隨意披上外袍,就出屋向劉弗陵磕頭問安。
劉弗陵讓他起身,又賜坐。劉賀也未多謙讓,坐到劉弗陵對面,接過紅衣端上來的濃茶,先大灌了一口,看向雲歌:“你怎麼在這裡?”
雲歌譏嘲:“我在宮裡住了很長日子了,你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別在那裡裝糊塗!”
劉賀頭疼地揉太陽穴:“我只知道有個宮女鬧得衆人心慌,哪裡能想到宮女就是你?老三,他……唉!我懶得摻和你們這些事情。陛下讓臣回昌邑吧!”劉賀說話時,雙眸清亮,和昨天判若兩人。
劉弗陵問:“賀奴玩夠了?”
劉賀苦笑:“讓皇上見笑了。”
雲歌聽到劉弗陵叫劉賀“賀奴”,問道:“爲什麼你叫賀奴?”
劉賀尷尬地笑:“不就是個小名嗎?哪裡有爲什麼。”
雲歌知道劉弗陵可不會和她說這些事情,遂側頭看向於安:“於安,你不是一直想看我舞刀嗎?”
於安輕咳了兩聲:“王爺小時生得十分俊美,衛太子殿下見了小王爺,贊說‘宋玉不如’。傳聞宋玉小名叫‘玉奴’,宮裡妃嬪就笑稱小王爺爲‘玉奴’,小王爺很不樂意,抱怨說‘太子千歲說了,玉奴不如我美麗’,一副很委屈的樣子,衆人大笑。當時先皇也在,戲笑地說:‘賀兒的話有理,可不能讓玉奴沾了我家賀奴的光。’從此後,大家都呼王爺爲‘賀奴’。當時皇上還未出生,只怕皇上也是第一次聽聞王爺小名的由來。”
往事歷歷猶在目,卻已滄海桑田,人事幾換。
劉賀似笑非笑,凝視着茶釜上升起的繚繚煙霧。
劉弗陵也是怔怔出神。他兩三歲時,太子和父皇的關係已經十分緊張,到太子死後,父皇越發陰沉,幾乎從沒有聽到父皇的笑聲。此時聽於安道來,劉弗陵只覺陌生。
雲歌牽着四月和紅衣的手,向殿外行去:“我帶你們去別的宮殿轉轉。”
四月和紅衣頻頻回頭看劉賀,劉賀沒什麼表情,她們只能被雲歌半拖半哄地帶出了宮殿。於安也安靜退到了殿外,掩上了殿門。
劉弗陵起身走了幾步,站在了半開的杏花前:“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多少年前?”
“五年前,皇上十六歲時,臣在甘泉宮第一次得見聖顏。”那一年,他失去了二弟,他永不可能忘記。
劉弗陵微笑:“我卻記得是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當時你正躲在這株杏樹上偷吃杏子。”
劉賀驚訝地思索,猛地從席上跳起:“你……你是那個叫我‘哥哥’,問我要杏子吃的小孩?”
劉弗陵微笑:“十七年沒見,你竟然還把我當做迷路的少爺公子。我卻已經知道你是劉賀,你輸了。”
劉賀呆呆望着劉弗陵,一臉不可思議。
當年衛太子剛死,先皇已近七十,嫡位仍虛懸,所有皇子都如熱鍋上的螞蟻,急不可耐。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父王——昌邑哀王劉髓。先皇壽辰,詔了所有皇子進京賀壽,各位皇子也紛紛帶了最中意的兒子。因爲彼此都知道,皇位不僅僅是傳給皇子,將來還是傳給皇孫。如果有武帝中意的皇孫,自己的希望自會更大。他並不是父王最中意的孩子,可他是皇爺爺最愛的孫子,也是母親唯一的孩子,所以不管父王樂意不樂意,他都會隨父王同赴長安。
在母親的千囑咐、萬叮嚀中,他上了馳往長安的馬車。
雖然母親對他極好,父王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可在他心中,他卻更親近父王。父王雖然十分風流多情,還有一點點權欲,但並不是強求的人。若太子不死,父王也是懶得動心,他會很願意守着昌邑,四處偷偷尋訪着美女過日子。可母親卻不一樣,母親對權欲的渴望讓他害怕,母親的冷酷也讓他害怕。他知道母親將和父親睡過覺的侍女活活杖斃,也知道其他妃子生的弟弟死的疑點多多,他甚至能感覺出父王笑容下對母親的畏懼厭惡。
從昌邑到長安,要走不少路。漫漫旅途,父親對他不算親近。父親的旅途有美人相伴,並不孤單,可他的旅途很寂寞,所以他有很多時間思考母親的話,思考父親的話,思考母親的性格,思考父親的性格,思考他若做了太子,他的世界會如何。
當馬車到長安時,他作了個決定,他不可以讓母親得到皇位。是的,他不能讓母親得到皇位。如果這個皇位是父親的,他很願意當太子,可是這個皇位怎麼可能是父親的?呂后的“豐功偉績”是每個劉氏子孫都熟讀了的。竇太后爲了專權,當年差點殺死皇爺爺的故事,他也聽先生講過的。他可不想像惠帝劉盈,年紀輕輕就被母親呂后的殘忍給鬱悶死了。他也不覺得自己會幸運如皇爺爺,有個陳阿嬌可以幫着他一次又一次化險爲夷。皇爺爺可是七歲就用“金屋藏嬌”把陳氏一族騙得給自己效死命,他今年已經十一,卻沒看到有哪個強大的外戚可以依靠。所以,母親還是把她的“雄才大略”留在昌邑國施展、施展就可以了。他到時候再鬱悶,也有限。父王,也可以多活幾年。
既然他作了決定,那麼他所有的行爲都是拼了命地和母親的叮囑反着來。誦書,其餘皇孫誦四書五經,他背淫詩豔賦。武藝,其餘皇孫騎馬、射箭、扛鼎,虎虎生威,他卻舞着一柄秀氣的越女劍,把花拳秀腿當風流倜儻。父王鬱悶,他更鬱悶。他也是少年兒郎,怎麼可能沒有爭強好勝的心?又怎麼可能願意讓別人嘲笑他?他也想一劍舞罷,滿堂喝彩,也想看到皇爺爺讚許的目光,而不是逐漸失望暗淡的目光。
可是,他不能。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