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是上元佳節,燕門關內外一派喜氣洋洋,雖正值隆冬,飄雪如羽,大街小巷中卻處處張燈結綵,鞭鳴陣陣。
自遼宋議和以來,燕門關便一日繁華一日,往日盤查森嚴的城門如今已是寬鬆了許多,到處可見身着兩國不同衣飾的百姓在城內穿梭。
遼宋議和已有三年。這三年來,武林仍一如往常,爭鬥、調停、流血,一批又一批的武林人物死去,一批又一批的武林人物加進來。
三年中,也發生了不少事情,比如說,當年的武林第一美女蘇挽雪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竟然得了失心瘋,又聽說,後來醫聖親自出馬,終於治好了,還成了親,新郎是崆峒派的一位青年才俊,能抱得美人歸,不知羨煞多少人。
武林盟主夫人尚容華因前塵往事,已勘破紅塵,出家修行,所以,現在的武林盟主沈際飛仍是單身一人,雖然膝下尚有一幼子,卻不知多少名門閨秀爭着想當這孩子的繼母。
又比如說,棲雲山莊的雲中軒竟然殉情跳崖,棲雲山莊竟然歸一個小丫頭掌管,而那個小丫頭身邊,又總是跟着一個冷冰冰,面無表情的藍衣青年。
以毒聞名的唐門門主唐傲竟然娶了以藥聞名的藥王山莊大小姐,婚後生的第一個孩子,居然叫唐念。唐念出身於藥毒世家,竟然拜了醫聖爲師,不學用藥用毒,學的,居然是劍術,小孩子頑皮,常常追着醫聖身邊的一個女弟子叫“師母”。而那名女弟子,據說,當年曾是名滿江南的花魁。
遼國太子耶律圖終於大婚,大婚之後又親政。據這位現任遼國皇帝雷霆手段,短短一年,竟將國內所有反對勢力一掃而空,將遼國君權牢牢地抓在手裡,又據說太子登基至今,後宮僅有一位皇后,帝后和諧,無論朝臣如何上疏,卻始終不肯擴充後宮。
這些都只是道聽途說,而且都是大人物的事情,燕門關內的平民百姓們自然當做酒餘飯後的閒談,不怎麼真正關心,他們關心的,是今年的生計,是哪裡,又開了什麼新的酒樓、客棧。
比如說,無風無雨樓。
燕門關內最繁華的街道上有一酒樓名曰無風無雨樓,初次到酒樓的總會覺得這名字起得怪異,完全不象一間酒樓的名字,可是,這無風無雨樓卻是這城裡頂富麗堂皇的一處食肆,雖然開業不過一年,但據說其主人背景神秘莫測,無人敢於窺測,不論是遼宋兩國的大小官吏,王侯世家,還是南來北往的商賈豪奢,都要買它一個面子。便算是生死仇敵,在外面鬥得你死我活,進了這樓,就必得收起刀兵,和和氣氣。
酒樓正廳裡,懸掛着一幅大字: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今日正是上元佳節,無風無雨樓的前廳後院樓上樓下已被歸置裝扮一新,真似花團錦簇一般。
日暮時分,華燈初上,三位身穿裘皮錦袍的朔漠商人步入無風無雨樓的大門。
那領頭的高個客商頭上的裘皮風帽拉得很低,遮住了他的半張面孔,只露出形狀完美的嘴脣和線條清晰的下頜,另兩人俱身佩腰刀,看上去,倒似他的隨從。
門邊站着的夥計一見這幾人通身華貴的氣派立刻就殷勤地迎了上去:“客倌幾位?”
“三位,要雅間!”三人中的虯髯大漢眉毛一挑,沉聲吩咐。
“是嘞!二樓雅間兒春風度!”夥計一哈腰,隨即擡頭高唱一聲,樓上的待客小二輕快地跑下樓將那三人迎上樓去,引入一個陳設典雅的單間兒,進門前,領頭的那位高個客商擡頭望去,見烏木門楣上懸着一個小牌,上書“春風度”三個金字。
客商腳步微怔,低低自喃一聲:“春風度,春風不度玉門關麼?”
就在這時,樓下大堂裡忽地響起一片叫好和掌聲,三個客商又是一驚,齊齊回頭看向小二。二樓上的各個雅間俱是環繞大堂而建,其面向中庭的那一側懸掛着晶珠簾幕,既方便觀看大堂
中的曲藝雜戲,也不會被人竊看,是個極風雅周到的陳設。
小二見三人模樣,眼珠一轉,便明白箇中緣由,笑道:“各位爺是第一次來吧,下面這是從關裡來的說書先生,在本店開設書場,今日正好講到《俠女傳》。”
“哦?”三人中年長的那位客商扭頭看向小二:“《俠女傳》,這書名兒聽着可是新鮮,瞧下面這熱鬧的,講的是哪位俠女啊?”
小二又是一笑,伺候着他們入座,道:“豈止是名字新鮮,那故事聽着才叫新鮮呢!自從那說書先生在咱們無風無雨樓開講以來,咱們這兒就天天爆滿,都是爲了聽這新鮮事兒來的。”
說着,那眉眼兒機靈的小二就湊近他們小聲說道:“《俠女傳》講的就是咱們大宋奇女子蕭紫衣的故事。”
“砰”的一聲,卻是領頭那客商手中的茶碗摔到了地上。
小二忙道:“哎喲,客人小心劃到手,待小的來收拾。”
說完俯下身去將摔成幾瓣的茶碗一一拾起。
那客商定定神,卻又問道:“你說是大宋奇女子蕭紫衣?我怎麼聽說蕭紫衣是遼國的公主啊?”
“嘿,客官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那蕭紫衣原來是叫月依依,因爲長得是閉月羞花,所以被那個心腸狠毒的尚容華給陷害,被逼着跳了崖,這才流落到了遼國。那個遼國太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說什麼?”那虯鬚大漢一聲怒吼,嚇得那小二直打了個哆嗦,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得罪了這位凶神。
客商淡淡瞥了那虯鬚大漢一眼,見他低下頭去,纔對小二一笑道:“我這夥計天生嗓門大,其實他是着急想要聽下去,倒是嚇着你了。”
小二拍拍胸口,連稱無妨,給他這一打斷,倒不便接着再講下去,便笑道:“一會說書先生便要開場了,他可比小人我講得精彩多了,幾位客官如果有興趣可以聽聽。”
那客商點點頭,也不再問。年長客商便從懷中取出一塊碎銀。
夥計見那銀子足有半兩之多,直笑得見牙不見眼,接着又旋身從屋角矮櫃裡取出各色精緻小食點心,鋪鋪排排地擺了一桌子,又給他們倒上香茶,“得嘞,各位爺請先用茶點,飯菜一會就得,有什麼事兒搖鈴即可。”
小二樂顛顛地走出雅間,虯髯漢子立刻起身關上房門,“陛……”大漢才叫了一聲,就被那年長之人瞪目制止了:“哈圖魯,不可造次。”
聽了兩個隨從的話,那個領頭的客商只淡然一笑,隨後取下頭上的裘帽,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雖然衣着華錦,卻似壓不住他周身的雍容氣度。
只可惜他的頭髮,卻是上端烏黑,下端雪白,看上去顯得有些怪異。
如果此時有經歷過當年普陀山之變的武林人士在,一定會驚呼出聲,這個客商打扮的人,竟然是當年的遼國太子,如今的遼國皇帝耶律圖。
耶律圖道:“蕭劍,你確實打聽清楚了?”
蕭劍肅容道:“是,屬下經多方打聽,探到這無風無雨樓的主人是一個青年,身形外貌,極似當年的雲中軒。”
耶律圖手指輕輕叩擊桌几:“雲中軒啊,他既然還在,那麼……”
就在這時,驚堂木‘啪’地拍響,喧鬧的大堂慢慢安靜下來,二樓雅間中的三人也都凝神細聽起來。那重金請來的說書生不愧是響益南北的說書大家,口燦蓮花,把當年普陀山之事講得跌宕起伏、蕩氣迴腸,便是當年親歷之人聽了,只怕也要瞪目結舌,歎爲觀止。
哈圖魯聽了片刻,氣得臉色鐵青:“這是什麼說書生,簡直一派胡言,竟然把咱們說成了青成獠牙的怪物,看我待會去打落他的門牙,看他以後還敢不敢胡說。”
耶律圖卻毫不介意,淡淡一笑道:“不過是編個故事混口飯吃罷了,何必跟他們一般計較。”
哈圖魯一怔:“可是,他們說
陛下你……”
“說我心懷不軌,妄想染指中原,貪圖美色,想要拆散蕭紫衣和雲中軒的美好姻緣?”
耶律圖嘴角微揚:“他們說得也沒錯,這兩樣,都是我想要做的,只可惜……”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最後化成一聲輕嘆:“紫衣……”
哈圖魯和蕭劍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擔憂。
自普陀山事敗之後,他們便迴轉遼國,一個月後,耶律圖大婚,之後,便正式親政。
進軍中原失敗後,耶律圖便將全副心神都放在國內。
近一年來,對外,他恩威並施,遼國上下盡皆拜服,再無人敢質疑他的權威。對內,他與蕭芙蓉帝后和諧,後宮一片風平浪靜。
眼見着遼國越來越強大,他們心中無不對這位皇帝陛下崇拜得五體投地。
可是,也正因着他們是皇帝的貼身侍衛,才更知道,這位皇帝陛下,常常會在繁忙的政務之餘,濃眉緊蹙,滿面憂思,完全沒有平時在朝堂上的威儀和後宮中的親和。
那塊紫玉蝴蝶,被他貼身佩戴,須臾不曾離身。
是以,當蕭劍知道這無風無雨樓迅速崛起,而其主人又很象雲中軒時便多留了一個心眼。
只是,當耶律圖迫不及待地微服前來時,他和哈圖魯心中卻又不無忐忑。
如果不是,又難免是一場傷心失落,可是,萬一真的是,又當如何?
想到她一臉凜然地用劍指着耶律圖:“紫衣此身,終屬中原。”
想到她最後站在崖邊的燦然一笑:“太子恩厚,紫衣愧領,但以此生報之。”
那個女子,寧願跳崖來報恩也不肯隨耶律圖回遼國,即使她未死,即使找到她,又能如何?
大門被推開,店夥計笑容滿面地託着托盤走進來:“客官,您的菜來了。”
蕭劍點頭示意他把菜放下,正要說話,卻突然看到耶律圖神色一凝,心中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去抓腰畔的劍,卻見耶律圖毫無動作,似乎在凝神聽着什麼。
蕭劍正在訝異,卻見門外閃過幾個身影,竟然很是眼熟。
凝神去聽,只聽門外隱約傳來幾句聲音。
“沈……是不是這……臭大哥,害得我們好找……也不傳個訊……”
聲音越來越遠,很快,便聽不到了。
他微怔,擡頭向向耶律圖,卻見他臉上竟然露出了笑容。
蕭劍心中一鬆,無論今後如何,至少現在,看到皇帝陛下露出久違的真心笑容,也是值得了。
無風無雨樓後門處,停着一輛馬車。
微風吹過,簾內隱隱傳來聲音。
“還是重金聘來的呢,說得也太離譜了。”
聲音嬌柔,令不人禁想見見這聲音的主人是如何的動人。
“把你形容得天上僅有,世上尋無還不好?”
這個聲音卻是充滿了調侃,只是語中的寵溺仍然透了出來。”
“沒想到過了這麼久這些人還沒有忘記啊,這裡才住了不半年呢。”
“還不是你那驚人一跳,讓人想要忘記也難,當時可駭得我魂飛魄散。”
“駭得魂飛魄散的是我纔對吧,那張藤網原本是師兄按我一個人的重量準備的,你突然跳下來,藤網承受不了,差點斷裂,若不是我機靈,險些真的命赴黃泉了。”
“誰叫你不告訴我的,我早說過了,上瓊碧落下黃泉,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現在我們去哪裡?”
“很久不見你師兄了,不如去找他們吧,順便看看,他們到底什麼時候才肯成親……”
馬車漸漸遠去,簾內聲音也隨風飄散……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