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都會有一兩個人進入這個廟中,查看藏書或者是取用祭器。來看書的人多半是些下層的官員,奉命查閱失傳的文獻,也有做學問的人風聞此地有關於巫術的書籍而前來獵奇。巫術在青夔,遠遠不像在冰什彌亞或是九嶷這些國家那麼普遍。一般夔人對於巫術一無所知,常常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和神秘心理。
這些來到高唐廟的人,都會被這個神秘的少女所迷惑。她高高的坐在塔頂,天窗上吹進來的風,掀動着她的衣襟。而她的一頭長髮在清亮如水的天光下發出隱隱的柔光。
他們總會忍不住猜測。這樣一個絕色美人,被髮落到這裡來,難道是宮廷鬥爭的失敗者?在她背後應該有很多秘密吧。他們一邊垂涎三尺,一邊遠遠避開。
她唯一的出路,卻是在這些人當中尋找她的解救者。瑤瑤厭惡這些人。這世上所有男人,無一例外地給她強烈的不潔之感。她總是坐在離他們很遠的地方,高高在上。如果可以的話,她甚至不想看見他們。
她從地下室衆多的祭器之中,翻檢出了一個綠玉的面具,扣在臉上。她躲在面具後面觀看這些人,只有這樣才能稍微減輕噁心的感覺。
其實,瑤瑤只要開口求人幫忙,一切迎刃而解。但是瑤瑤從未那麼做。也一次次曾盤算着要找一個人來解除封印,但事到臨頭,卻總是放棄。
只要走出這一步,輕輕的一步,她就可以重獲自由。然而那一步卻無論如何無法走出去。她對自己說,既然湘夫人都未曾讓她低頭,她不願向一般的青夔國人祈求。她的眼中,這些人如同牆角的螻蟻一般卑微。
或者,長久的禁錮、缺乏希望的生活使她心灰意冷。如果薜荔曾經用任何一種言語敦促她,諷諫她,可能她也不至於如此。可是傀儡從來不違拗她最原本的心意。長此以往,另外一種想法反倒在瑤瑤心裡生根,術法會隨着施咒者的死亡而自動結束。就算沒有人幫助她解開封印,反正湘夫人總有一天會死去。到那時她就自由了。她只要等下來去就是了。只是,湘夫人什麼時候會死呢?萬一她活不過這個女人呢?
有時她還會說,術法的解除,總是需要一個“緣”的。而這個“緣
”,像某種珍稀植物,需要時間的栽培,焦灼的手法會讓它無法開花結果。這個“緣”是她命中的關卡。她甚至會捨不得把這樣一個緣,輕易地交付出去。
時間流水一樣過去,把過往的悲歡榮辱都沖洗褪色。她所走不出去的,只是她自己。她所畏懼不已的,依然是她自己。
幽閉五年之後,她依然處在一種茫然無措的狀態中。她看到鏡中的自己總是那張戴着青玉面具鬼臉。時日一久,漸漸快要忘了自己原來的模樣了。
這時候她注意到某個常客,她猜想他是想研究巫術的,因爲他幾乎飛快地讀遍了這裡的書。很奇特的是,那個人也帶了個面具,似乎刻意隱藏自己的身份。他的面具是青檀木的,木雕臉譜是青夔國上古傳說中的日神東君,一個有着明朗威儀的容貌的神祗。
對於瑤瑤而言,虛無縹緲的神祗的容貌,要比人的容顏更值得信賴。或許正是因爲這個原因,青檀木面具下的那個訪客,並沒有像旁人那樣引起了她的極度厭惡。
他們第一次交談時,他曾經向她請教過招魂術的要義。要坐在那裡,就可以感覺到。他擡起頭,正撞見她的目光。她發現,她甚至喜歡看見從青木雕紋中泄露出來的、他的一點點目光。呆板的儺面遮住了彼此的真面目,反倒帶來了曖昧的隱喻的親近。相反,毫無遮攔的注視,纔會對方感到不耐。
他也許是個重要的人物。她猜測過他的身份,也許出身高門貴第,也許是一個正在學習中的巫師。他勤奮、穎悟,雖然氣宇不凡,聲音卻相當年輕。他到這高唐廟中偷學巫術,想來是避着外人耳目的。因爲他從來都是半夜披星而至,又趁着日出前的最後一縷黑暗飄然而去。她甚至曾經幻想過,他不是凡人。
基於這樣的揣測,當她開口向他講述招魂儀式的種種時,竟然懷着某種莫名的驚異和緊張。
“需要一件死者的舊衣,然後巫師爬上高處……。”她機械的回答着。雖然語氣還能是一貫的波瀾不驚,然而聲音飄蕩在空蕩蕩的高塔中,彷彿根本不是發自她的脣舌。
招魂術是最宏大的術法。即使他是一個極其有悟性的巫師,也不可能在這樣的年紀就熟練地爲
人招魂。何況,他竟然想知道如何破解招魂之術。
破解麼?瑤瑤的語聲似有不滿。
“不是的。”他低聲道,“我不想親自去做這種事情。只想知道,招魂術是否真的靈驗?那種能夠改變帝王生死,改變人心所向,甚至改變天下大局的術法,是否真的存在?”
瑤瑤思忖許久,道:“抑或只是我年紀輕輕,道行太淺,無法參透術法的真諦。以我所見所聞,只感到術法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巫師縱有一身技藝,每每也只能對時事徒嘆無奈。”
“那麼說術法是沒有什麼用處了。但爲何人們依然篤信不疑?”
“因爲術法力量無邊。”
“這與你剛纔所說的,似乎有矛盾。”
“術法之所以有強大的力量,正是因爲有人願意相信它。換而言之,是人的信願賦予術法的成就,巫師的技藝不過是察覺和利用人的信願。假如信願廣大無邊,那麼巫師就能夠製造奇蹟。而假如並無信願存在,那麼再卓著的巫師也不能改變時局。”
“不知這麼說,你可否明白?”末了她歉然一笑。
雖然隔着面具,他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笑容,也頷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瑤瑤在心底長嘆一聲。這樣的話,任何一個巫師也不會親口說出,除了她的姑母馨遠公主。語言不過是一個神秘的楔子,思緒卻如同蛛網般慢慢的鋪扯開來。她以爲她早已忘記了公主的教誨,沒想到事隔多年,某時某刻,卻又在一個離奇場景下脫口而出。
當年不解的機鋒,如今好似親身痛悟一般。——自槐江帝起,冰什彌亞上下都陷入了混亂的慾望之中。他們迷失在自己的“術”裡,連巫姑亦死於帝王的野心。人心散亂,信願不歸,國破家亡,流離失所。
只是源自馨遠公主的言語,這個年輕人真的能夠懂得麼?迷失和歧途本是生之必由,無論貴賤,無論賢愚。即使一開頭就明明白白的,到頭來依然墮入迷藏。所以說,明白瞭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呢?瑤瑤自己又能夠參悟多少?
她不願多想,這只是個寧靜的夜晚。兩隻的面具爍爍相對,恍若長天裡最後兩顆零落的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