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溫熱的腳底踩着冰冷的石路,一股涼意直直通往心底。
念畫緊緊地跟在琢禾身後,急聲喚着。
琢禾到底是大病未愈, 纔不過幾步, 便被身後的念畫追上, 被她牢牢地拽住了手臂, 一時間動彈不得。
“小姐, 小姐這是要去哪裡?”念畫微喘着氣,手卻毫不放鬆。
琢禾一面使勁掙扎着,一面朝聚滿了火光之處望去, 口中急切道:“念畫你放開!定是小墨來救我了!我要去找他!你快放開!”
念畫反而拽得更緊,苦苦哀求道:“小姐, 小姐您不管少爺了麼?小姐如果這樣走了, 少爺定會萬分傷心。”
琢禾此時心早已不在此處, 不耐道:“我與他早已毫無瓜葛。”
念畫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死死地抱住琢禾的雙腳, 垂首低低道:“小姐莫要這樣。少爺是絕不會讓那人帶走小姐的,此時……此時那人怕早已中了埋伏。小姐就算去了,也是徒增傷心罷了。”
琢禾猛地彎下腰,雙眼瞪得極大,疑惑道:“你說什麼?紫夏璟池他怎會知道今日小墨回來?我又……又爲何會傷心?”
念畫的臉漸漸埋入黑暗之中, 只聽得她微軟的語調, 輕輕地響起, 卻如一個驚天霹靂, 在琢禾耳邊炸響, “是奴婢……奴婢偷偷拿了那人託人帶給小姐的紙條。是奴婢……是奴婢將這紙條,交給了少爺……”
琢禾大駭, 用盡全力一腳將念畫踢倒在地,渾身顫抖着不敢置信地盯着念畫,隨即便飛快地轉過身,又朝那喧譁之地跑了過去。
火光人聲熙熙攘攘,琢禾在靠近人羣之時,放緩了速度。
她微顫着手,狠狠地撥開圍在一起的侍衛,一步一個趔趄地朝中央走去。喉中忍不住地發出哽咽之聲,腦海中一片茫然。
“阿琢,你來做什麼!”一人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她看也未曾看他一眼,直直地朝中間走去。
火光搖曳着刺痛琢禾的雙眼,而那個躺在地上的身影,卻如一道鋒利的白光,驟然劈來,將琢禾的心硬生生地劈成了兩半。
“夫人……”向寒抱着渾身是血的容止墨,滿臉悽楚地跪倒在地。
琢禾緩緩朝他們走去,眼前似乎又出現了多年前那個嬌俏的少女,也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以這種決絕而殘忍的方式離開了自己。多年後的今日,這幅畫面卻又冰冷地展現在她眼前,毫不猶豫得狠狠地凌遲着她的心臟。
“小墨……”琢禾慢慢地蹲下身子,伸手撫過容止墨染着鮮血的墨發。
容止墨氣息微弱地躺在向寒的懷中,見到琢禾的出現,眸中頓時一亮,“娘子……娘……子……”
琢禾小心翼翼地自向寒手中接過容止墨,一手微微顫抖着抹去他脣邊的一縷血絲,柔聲道:“小墨……我一直在等你……帶我走好不好?我們回千音谷去,你還做你的大夫,我在家中給你做飯,好不好?”
容止墨臉色慘白,雙眸微眯着,似是不消一會便要沉沉睡去了一般。胸口處被劍刺穿的傷口,仍有刺目的鮮血慢慢往外滲着,將他的白衣染成一片火色的鮮紅。
他聽着琢禾的話語,臉上努力揚起笑意,低低地應道:“好……”
琢禾心中一痛,湊過臉去緊緊貼住容止墨的面頰,小聲抽泣着,輕輕道:“小墨能來,我很開心……可是小墨怎麼這麼不小心?若是……若是小墨有什麼不測,我該怎麼辦呢?嗯?我該怎麼辦……”
四周黑壓壓的人羣與悄悄的議論聲,在此時似是都已消失不見,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他們二人互相依偎。
容止墨輕咳了一聲,一縷血絲緩緩自嘴角滑落,眸光漸漸變得恍惚,卻仍執意地緊盯着琢禾,懦懦道:“娘子……小墨沒用……小墨不能……咳……不能帶娘子走……小墨知道……小墨……咳咳咳……”
又是幾聲急促的咳嗽,琢禾慌忙輕撫着他的胸口,眼眶已漸漸變紅,“小墨,你不要再說了。我讓向寒帶你回去,回去看大夫。等小墨好了,好了再來接我。好不好?”
容止墨忽然伸手緊緊攥住了琢禾的衣袖,呼吸漸漸變得急促,瞳孔也開始變大,“小墨知道……小墨日後,不能……不能再陪着……陪着娘子。小墨將……將第一樓送給娘子……娘子別怕……別怕……”
他口中反覆吟着那幾句話,雙眼無力地緩緩闔上,扭曲着攥着琢禾衣袖的手指,也漸漸地鬆了開來。面容安詳寧靜,彷彿只是陷入了沉睡。
琢禾心中的某座圍牆轟然倒塌,眼淚止不住得往下墜落。她死死地摟着容止墨不願鬆手,腦中閃過容止墨的種種。怯怯的笑意,懦懦的語調,如溪水般澈淨的眼眸……再回首,卻已恍然隔世。
胸口忽然又竄起那股熟悉的疼痛,生生地刺入了骨髓,狠狠地吞噬着琢禾的血肉,讓她無法掙扎,無法抗拒。琢禾面色猙獰地倒在地上不住地抽搐,心中的痛楚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琢!阿琢!”
透過婆娑的淚眼,琢禾看見紫夏璟池扔了手中的長劍,大步上前抱住她不停抽搐的身子。她深吸了口氣,用盡全力狠狠地攥住他的衣襟,忍着痛問道:“是不是你?是不是殺了小墨?是不是?!”
紫夏璟池微微別開臉,不作答。
一旁的向寒悲憤道:“放開我家夫人!夫人,就是這狗皇帝!是他害死了樓主!是他!是他!”
琢禾心中已說不出是何感覺,只有一波又一波的疼痛自心口襲來,她咬了咬牙,狠狠地瞪着紫夏璟池道:“放他們離開!快!”
話才說完,琢禾便猛地一個抽搐,在紫夏璟池懷中暈了過去。
寢宮外,迷迷濛濛地下起了小雨。細葉初展的翠柳,在微風中搖曳舞動。細密的雨絲一條條地打落在石板路上,發出連綿的脆響。像是輕叩着心房的聲音,滿懷欣喜的聲響,卻不知裡頭已然是空蕩蕩一片了。
琢禾靜靜地躺在牀上,不知已是第幾天。她恍然間看到好多個容止墨看着她,對着她笑。她想伸手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卻不知哪一個纔是真正的他。耳邊斷斷續續的有人在說話,有時是個女聲,有時是個男聲,卻都難過得好似快要哭出來了一般。
而她卻仍沉睡着,除了小墨,她誰都不理,誰都不想理。
“阿琢……你醒醒……”依稀是紫夏璟池的聲音,低沉地說道:“阿琢,我不是有意要取他性命的……你信我,我並未用足全力,我也不知他爲何會……阿琢,你醒醒,你莫要不理我……你恨我,你罵我都可以,就是莫要再睡了……”
琢禾的指尖微微輕顫了一下,雙眼卻仍緊緊閉着。
手被人輕輕地握住,緊接着貼上了一片溫熱,“阿琢……你醒醒……我知錯了……若是你醒來,我再也不逼你皇后……你要怎樣都好……都好……”
長睫顫抖着,那雙緊閉許久的眼眸,終於緩緩地睜開,看清眼前之人後,眸中瞬間劃過一絲恨意,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發覺絲毫沒有力氣。
紫夏璟池驚喜異常地看着琢禾,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阿琢,你醒了?太好了……你可知你睡了多久?我……”
“他們呢?”琢禾冷冷地打斷他的話語。
紫夏璟池眸色一黯,低聲道:“我並未爲難他們,已經讓他們離開了。”
琢禾低低地笑了一聲,卻是萬分的悲涼。轉過臉,不再看紫夏璟池一眼。
紫夏璟池伸手撫了撫她的額發,見她並未閃躲,心中卻更加地不確定。又靜靜地坐了會,這才起身道:“阿琢,你好生歇着,我明日再來看你。”
琢禾不理,他低嘆一聲顧自走了出去。
“小姐……”
琢禾身子陡然一僵,猛地轉過臉去狠狠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子,悲痛道:“念畫,我試問自己對你不薄,你爲何要這般對我?”
念畫輕聲低泣着,伏首道:“小姐對奴婢極好,奴婢這麼做,也是爲了小姐和少爺好。”
琢禾緊緊閉了眼,復又緩緩張開,“念畫,你是不是……喜歡紫夏璟池?”
念畫身子一震,將頭埋得更低,懦囁道:“當初……念畫差點死在刀下。是少爺……是少爺救了念畫……”
果然是如此……
琢禾忽然輕笑了一聲,略略有些疲憊地闔上了眼,低聲道:“你起來吧,莫要再哭了,我不怪你。真的……”
眼眶變得酸澀,似是有一股溫熱的液體自眼底涌了上來。是我……是我害死了小墨……若不是我想着過往心有不甘,也不會想着要出谷。若我堅持要待在谷裡,小墨定也不會離自己而去。什麼容大叔留下的遺物,不過是自己的一個藉口而已。只有小墨,只有他纔會傻傻地信了……什麼第一樓,我也不要!我只要小墨……小墨……
眼中忍不住地盈滿了淚水,轉過身死死地咬住被角低聲嗚咽着。
房中忽然響起一聲輕輕的嘆息,一隻溫暖的大掌撫過她的臉頰,溫柔地擦拭着她滑落的淚水。
琢禾茫然地睜開眼,卻透過淚水看見了一個白影,口中不由自主地喚道:“小墨……”
雲清言輕輕擦拭着琢禾臉頰的手一僵,清冷的眸中驟然浮起一絲絕望,“阿琢,你好狠的心……竟是連一絲念想,也不肯給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