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智慧的人一根筋走下去,一旦轉過彎來,當真能輕易察覺很多以前忽略掉的東西。
抱揚子娓娓道出他所知曉的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交出了辰申子的兩封遺書。一封是給他,讓他一定安排退路。一封是給抱日子……
抱日子看完,默然好半天,然後燒了。
抱日子安詳的傾聽,給抱揚子一個感覺,這時的抱日子是真的從心底安詳。
不知爲何,本來不喜歡抱日子的他,忽然有一些歡欣喜悅——他覺着,這會兒的抱日子纔是領導京鑑天活下去的最佳領袖。
抱日子安詳的思索,好一會才嘆息:“我不如林離平常心。”
京鑑天幾百億的資產,官場盤根錯節的勢力。只要林離有心,隨時能逼迫抱揚子拿到。但林離沒有。
抱揚子問過林離,既然什麼都不要,爲什麼還要保他們。
林離的回答令轉過彎來的抱日子羞愧。
抱日子其實絕然不瞭解林離,但從這麼一個回答,他隱隱看懂半個林離了。
愈是這樣,愈是羞愧。
以林離的性子,如果不是他抱日子首先發難,林離怎會腦子抽筋找京鑑天麻煩。
禍事,當真是他抱日子一手引來的。
抱日子臉紅了:“有能耐保住本觀的,只有三清和松濤外加無爲觀。”
“松濤觀行事作風鬼祟見不得光,還和我們有仇。三清觀作風霸道,跟他們,隨時被吞掉。無爲觀……”
抱日子頓了頓,凝神道:“無爲觀從不理外邊的事,除了他們的小師祖林離。無爲觀不太可能保護我們。”
“我們只有接受林離的保護,林離肯保護,無爲觀就一定出手。”
不得不說,苟退子很早以前就讓林離在外邊和無爲觀劃清一定界限,這是極有效的。
三大道門都知道林離是無爲觀的小師祖,但從沒把林離和無爲觀視爲親密的一體——本來嘛。林離在外界打混,無爲觀一向又不理外界,看起來自然就有距離。
抱日子看得很準,能救他們的,與其說是無爲觀,其實只是林離。林離要不出手,他們就是一個個死在無爲觀面前,人家眼皮都不一定擡一下。
抱揚子默默點頭,做一個領袖,他的確不如抱日子來得果決和有智慧有大局觀。
一旦抱日子不再一根筋走下去,就真的是一個最傑出的觀主。
“要忘記恩怨,要默默的活下去,要改變本觀的宗旨不再沾手外界,要一代兩代才做得到。”
“記住,他很年輕,將來前途無限。”抱日子眼神灼灼發光:“有他在,我們不一定有事。但沒他,我們一定會出事。記住這個道理就行了。”
“本觀一定要重新建立宗旨,再也不要捲入政治當中。”
“本觀在政壇的關係,不用給林離。那不是幫他,是害他。我相信,他對這個也沒有興趣。”
“不過,還是要間接的替他壯大實力。”抱日子笑了笑:“他力保我們,他越強,我們就越安全。”
抱揚子心中一動,吃驚不已:“你是說……”
“不錯,除了本觀的政壇關係,其他的全都可以移交給他。”抱日子微笑:“我看準林離這個人心軟念舊,連妖怪都肯收留。只要把我們擁有的全給他,他一定會盡最大的能量來保護我們。”
抱揚子動容不已,抱日子不愧天生就有一種做大事的氣質和眼光,哪怕是敗亡之際,出手仍然是大手筆。
“還有一件事,記住,松濤觀對本觀做的,幾十年後再報仇也不遲。”
抱日子起身,深深向辰風子鞠躬:“大師伯,將來你就是本觀最強的武力了,保護本觀,以及保護本觀弟子的修煉,就全靠你了。”
辰風子用力點點頭。
毫無疑問,目前擺在京鑑天眼前,最難的就是怎麼從上邊的手裡逃生。
抱日子卻渾然像是一點都不擔心這事,容顏煥發,竟在這會兒,找着了另一種做觀主的全新滋味,更加振奮更加有力的滋味。
他琢磨一會,輕聲道:“我以前所宣揚的理念,在本觀已是深入人心。”
“恐怕,跟你走的人不多。”
抱揚子嘆了口氣,的確是這樣。京鑑天近百名三代弟子,只有二十多肯跟他走——這還是因爲京鑑天和抱日子在一系列事件中權威喪失才得來的呢,不然會更少。
“也好。”抱日子出人意料,有種反常的神采:“本觀多是官宦子弟,他們大抵不甘寂寞。未來的生活,他們一定過不下去。”
“把適合帶走的人,全都列出來,單獨帶走。”抱日子微笑中有一絲冷意:“其他的交給我來處理。”
“師兄,京城這邊交給我。你和大師伯要提防,半路上其他道門向我們出手。”
“到時情況不一樣了,多半有的是人想我們死。”
抱揚子默然。
抱日子緩緩中帶住一絲凌厲殺擊:“師兄,記住,以後誰要是不甘寂寞,想要再插手政治,不要顧惜,該廢就廢,該殺就殺。”
“不要因爲一個人,而連累本觀一起送死。”
抱日子醒了,醒得忒徹底了,甚至連數十年後事都安排得妥善。
抱日子忽然燦爛一笑:“想玩政治手腕對本觀下手,本觀也不一定就需要林離出手。”
“我一樣能保住本觀部分人安全離開京城。”抱日子依然驕傲。
抱揚子終於忍不住了。
他總覺得抱日子說了這麼多,竟像是在交代後事:“師弟,你這是?”
抱日子自信而傲然一笑:“有人要活,就有人要死。有些人不甘寂寞,那就一起陪葬好了。”
“有些人想要的,我給他們。我給他們最輕鬆,最好的結果。”
“召集全觀弟子,我要宣佈一件事。”
在院落裡邊,京鑑天弟子密集的站在一塊兒,看着前邊的抱日子和抱揚子居然走在一塊,還說說笑笑的樣,不知驚掉多少雙眼球。
這麼怪異的場面,無疑令所有人感到心裡邊有些不適應。
要知道,前幾天京鑑天才幾乎徹底分化呢。
抱日子環顧一週,令雜聲消失。他的目光好象看着每一個人,好一會,看得衆人心慌之時,他才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我在這裡正式宣佈,如果我有什麼意外,下任觀主之位,抱揚子即時接任。”
別說是抱揚子,就是所有弟子都悉數譁然。
沒有人能理解這個來得無比突然的決定,更沒多少人能接受。
抱日子冷冷的看着這些譁然的弟子,好半天,等聲音消失,才極有力量感的虛斬一記:“這是我的決定,不會動搖。”
“其他的,不用再說。”
哪怕是轉過彎來,抱日子顯然也沒有向弟子們解釋的興趣。
宣佈了這個突然的決定,抱日子喊住抱揚子一塊兒出門了。
抱揚子臉色陰晴不定,說要不想做觀主,那就忒虛僞了,他又不是聖人。可在這麼個情況下,他卻絕對不想接任觀主。
尤其是看見抱日子轉過念來,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殺伐果決的領袖氣質。
抱揚子憤而一把抓住抱日子的衣服:“師弟,爲什麼。”
抱日子看着他的眼睛,平靜的陳述一個事實:“師兄,你還看不透這局面嗎。也對,你和我不一樣,你對政治沒有野心,看不懂政治是對的。”
“我必須死。”
這句話好象雷電轟得抱揚子腦子發昏的鬆開雙手,臉色慘白。
抱日子好象放下了一切,有一種特別的輕鬆甚至歡欣。
“是我代表本觀插手政治,我是本觀這種理念的代表和領袖。我不死,上邊的人絕不相信京鑑天會從此放棄政治。”
“我不死,上邊絕計不會放過本觀,甚至沒有機會離開京城。”
“誰都可以活,只有我,必須要死。”
“哪怕是不衝這些理由,只衝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我也死定了。”
“有一千一萬個理由,我都必須要死。只有我死了,你們才能安全離開京城。”
抱揚子茫然,那雙失神的眼睛,卻流下眼淚。
其實他以前真的不喜歡抱日子,也不認爲抱日子會是好觀主。
但現在,他才發現,師父的眼光真的很厲害。不管抱日子有什麼樣的缺點,但至少有勇氣擔當這一點,就遠遠不是他能趕上的。
不管抱日子以前做錯了什麼,至少從這一刻起,從他轉過念來的那一刻起,一切表現都是堂堂正正令人絕然無從責難的觀主。
抱揚子從來沒有這麼有誠意和崇敬的喊過抱日子:“觀主,你其實不用這樣的。”
是呀,其實不用的。林離能保他們的。
抱日子苦笑:“師兄,你覺得我還有臉活着嗎。”
他把輝煌的權勢帝國帶到了死路,他沒臉再活下去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爲京鑑天安排以後幾十年的生存,哪怕以自己的性命來補償。
抱日子是一個驕傲的人,是一個自信的人,還是一個很有雄才大略的人,更是一個不甘寂寞愛惜權勢的人。
他絕不能容忍失敗,不能容忍失敗後被異樣的目光看着指指點點。
他更不能忍受以後鑑天觀那低調淡泊的生活。
他要陪住一直以來的理念和追求,一起殉道。
車在中南海門口。
抱揚子色變:“你想幹什麼。”
抱日子笑了:“做該做的。”
抱揚子這輩子都忘不了這一刻抱日子的笑容,是那麼的灑脫,那麼的決絕,那麼的燦爛。
這是他記憶裡春寒季節中,唯一的一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