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章 嗣君
在祖母的故事裡，有會說話的狐狸，會釣魚的兔子，會聊天打趣的麻雀和老鷹。然而在現實世界中，沒人相信一隻轉世而來的鸚鵡。他們說：鸚鵡能言，不離於禽。所以疾鵬君所說的話，並非疾鵬君自己想說的，只是無意識地重複了陸離平日裡的話。
由此，疾鵬君對雅子夫人的摯愛，很可能是受了陸離的影響。
陸離對此有口難辯。
尤其是現在雅子死了，而且屍體也在第一時間就焚化了。以至於疾鵬君趕到的時候，差點撲進熊熊烈火之中，來個真正的殉葬。
“臣與那隻異鳥完全沒有關係。”陸離淡定地面對太后的試探，道：“可能是因爲雅子夫人宋人的血脈，格外吸引鳥類吧。”
太后十分好奇：“宋人跟鳥有什麼關係？”
“宋人是商人子裔，玄鳥生商，所以他們也是玄鳥的後代。”陸離繼續一本正經地瞎扯。
此時疾鵬君已經回來了，正站在窗口看着陸離忽悠自己的老婆——前世的老婆。
“那爲何沒見雅子吸引其他鳥兒呢？”太后將信將疑。
“因爲……人有賢與不肖，鳥也有靈異與癡呆。”陸離道：“那隻南山鸚鵡屬於靈異之鳥，臣請太后封其爲疾鵬君。”
太后想了想：“封一隻鳥？”
“給個虛名罷了。”陸離道：“冊封靈鳥，也是一樁祥瑞之事。”
中老年婦女上下五千年都是騙子的最佳目標並非沒有道理。太后只聽得了“祥瑞”兩字，就覺得這種隨口冊封又不需要封地俸祿的事何樂而不爲呢。
陸離倒真心不是爲了騙錢，只是想讓太后冊封之後去堵那些小人的嘴。從今以後沒人再能說這鸚鵡是他陸離養的了，從禮法關係上來說，疾鵬君的地位可能是如今蔡國僅次於太后的。
因爲先君的幾個公子之中，也就只有公子喜新近封了方城君。
“不過……”太后有些遲疑：“當年衛靈公封他喜愛的白鶴爲大將軍，可留下了不小的污名啊。”
疾鵬君站在窗臺上，先是一愣，旋即發出刺耳的尖笑聲。
不知道爲何，看到陸離被噎住的時候它就有種莫名的快樂。
“衛靈公封的是凡鳥，而這位……是靈物。”陸離找了個理由：“而且它對嗣君的占卜有很大影響。”
太后望向窗臺，輕笑道：“鳥兒鳥兒，你若是能佔出嗣君是誰，我便做主讓嗣君封你。”
疾鵬君突然滿臉肅穆起來。
陸離也望了過去。
對他而言，誰當國君都沒有太大差別，蔡國存在的關鍵是因爲周、楚之間的實力均衡沒有被打破。別說這一任國君無所謂，只要周、楚不發生根本性的實力變化，蔡國未來的數十任的國君都沒什麼影響。
而蔡國本身就算強大十倍……這當然不可能——即便那樣，也不會對周楚局勢有整體影響。
所以選定國君的關鍵是要對得起先君。
先君此刻就站在窗臺上呢。
“公子樂！公子樂！”
疾鵬君大叫兩聲，展翅而去。
太后呆呆地看着疾鵬君留下一撮絨毛，轉向陸離：“這是因爲鳥兒喜歡宋人？”
陸離微微笑道：“這是鳥兒想要討好太后，覓個封君。”
“哦？何出此言？”太后心中大疑：先君兩位嫡子年紀都要比公子樂大，爲何舍嫡長而立庶幼呢？更何況兩個嫡子都是太后的親生兒子，而公子樂只是禮法上的兒子。
這根本不像是在討好太后，反倒有些像是在噁心人。
“太后，”陸離笑道，“世子歡如今二十五歲，公子欣今年也有二十多了。這二位嫡子無論誰即位之後，太后都能在偏僻的宮殿中每日裡栽花種草，打發光陰。若是公子樂即位，太后卻得辛苦十幾年，掌理朝政，等公子樂年長之後才能親政。”
蔡太后心中一動，手中把玩的一件水鴨玉佩脫手掉落在席子上。
她只有四十出頭啊，正當年富力強的時候。
如果是尋常婦人或許會甘於冷宮生活，眼看着生命流逝，最終歸葬黃土。然而蔡太后卻不是個普通婦人，以蔡國的重要性，楚王最終選定了太后作爲蔡侯的新婦，必然是有原因的。
在天下最詭譎的公室中長大，蔡太后從小就知道權力的味道是多麼地香甜可口。
“樂是雅子所出。”太后還是皺眉道。
“雅子夫人已經殉葬了。”陸離道：“何況公子樂還只有三歲。”
太后的眉頭微微解開，終於彈了彈手指：“你先下去吧，此事切莫與衆人透露。”
“謹諾。”陸離俯身一禮，頭也不回地回去了。
不出陸離所料，疾鵬君並沒有飛遠，而是在外面等他。
疾鵬君見到陸離出來，撲棱棱從房檐上飛了下來，落在陸離的肩上，默然良久。
終於，它承受不了陸離同樣沉默，出聲問道：“你就不好奇麼？寡人爲何要讓公子樂即位。”
“因爲你喜歡雅子超過任何人？”陸離問道。
“這……不是主因。”疾鵬君有些結巴，旋即道：“因爲世子歡傾向周室，公子欣卻暗中與楚國有往來。這兩人無論誰當了國君，都會打破如今南境的均勢，將蔡國帶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哦！”陸離有些意外：這個被諡爲“哀侯”的國君並不是個真正昏聵的人啊。
“寡人本來屬意公子喜……”疾鵬君說得有些落寞。
陸離恍然大悟：“公子喜身上的帛書，其實是你傳位給他的詔書？”
“正是，可惜寡人卻不知道爲何他暗中篡改了詔書，要了西北角落裡的方城。”疾鵬君很是失落。
“他並沒有篡改，否則太后連方城都不會給他。”陸離隨口道。
正是因爲公子喜拿出了讓他即位的詔書，極大地威脅到了太后的兩個嫡子，太后纔會順着公子喜的口風加以承認，讓他早日趕往方城，甚至連他父親的頭七都不用守了。
“小子，懂得不少啊！”疾鵬君叫了一聲。
“而且公子喜更像文王吧。”陸離道：“自己本身就是高士弟子，又能招攬一批強力的門客，這和在周原時候擔任西伯侯的文王何其相似？”
疾鵬君嘿嘿乾笑兩聲：“小小野心被你發現了。哪個諸侯不想讓自己的宗廟永世傳承下去呢？”
陸離微微笑了笑：“不過傳位給公子樂的話……你不擔心他太小了麼？”
“寡人對夫人可是一百二十個放心。”疾鵬君扇了扇翅膀，一副自豪的表情：“她雖然是楚國公室之女，但她可是一心只當自己是蔡國夫人，絕不會爲了那個十多歲就離開的祖國犧牲蔡國的。”
“而且她不是笨蛋，很快就會知道周室和楚國都對咱們不壞好意。”疾鵬君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陸離對於這點並不懷疑。
周室如果得到了蔡國，原本就顯得侷促的國土可以拓展八百里，大城五座，對越來越憋屈的王室而言絕非小事。而且吞併了蔡國，就再也不用擔心蔡國放楚人過界，威脅洛京了。
楚國也是一樣。得到了蔡國之後，楚國距離爭霸中原，成爲天下共主野望就更近了一步。對北面有了一座進可攻，退可守的絕佳戰場。而且還能以蔡國爲基地，攻略其他江北國家，威脅齊、宋。
以蔡國在南境十三國中墊底的戰鬥力，其實根本無法抵抗周室或者楚國的強大武力，立國的訣竅就在於走鋼絲一般的均衡。
蔡國是周室的宗親國，所以周室不能輕易討伐，否則便失去了天下宗親之國的信任。同樣，蔡國又累世與楚國通婚，使得它成了最像楚國的姬姓之國。一旦楚國攻伐蔡國，非但要做好與周室開戰的準備，還得面對天下輿論，令追隨楚國的江淮小國寒心。
“蔡國就像是蝙蝠。在走獸中則說自己是獸，在飛鳥中則言自己能飛。若是反過來，哼哼，恐怕一下子就被拍死了。”疾鵬君說得頗有些落寞：“寡人放縱犬馬，其實也是深諳這個道理，只能韜光養晦，不令人猜忌罷了。”
“恭喜你，日後不用再爲這等繁瑣之事費神了。”陸離毫不介意地說着風涼話。
“喂喂！你起碼也得稱寡人爲‘君上’吧！竟然還是‘你我’稱呼！有沒有半點禮法規矩！”疾鵬君飛了起來，在陸離眼前故意用力撲打翅膀。
陸離撇了撇嘴：“禮法那種新鮮玩意，實在讓我有些迷惑。對了，你吃什麼長大的？我沒養過鸚鵡。”
“寡人不需要你養！”疾鵬君高聲鳴啼，沖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