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靜漪雙手握着面孔。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這深夜中的冬雨,竟給人帶來心裡的澄明。
“程靜漪,那個孩子不止是你的。”陶驤說。
他靠在沙發上。
煙已經熄滅了很久,他也沒有再點燃。
靜漪放下手來,指上的戒指金光閃閃。
“不在了。”她說。
說出的這三個字,彷彿是有人用什麼在猛刺她的心臟。每一下都生疼。
她幾乎是把那段記憶給封閉了。
從……她遇到他的那天開始,她被顛覆的生命中那漫長卻又短暫的一段時間。
似乎只有封閉起來,她才能活下去。
“陶驤,”她看着他,是個冷漠淡然的影子,“我……”
“那分明是個意外,你卻騙我說是把孩子打了,帶着他遠走他鄉,一去數載……你到底是回來了,此刻如果我不問你,你是不是打算這輩子都不同我講?”陶驤問。
他語氣裡已經沒有暴戾。取而代之的是一份難以言喻的蒼涼。就像大漠裡的月,明亮但又有無邊無際的清冷……他的面容也是如此。
“我會和你說的。”靜漪回答。
她得怎麼說這段過往……她曾經以爲在他身邊的最後一段日子是她經歷過的最黑暗的歲月,可並不是的。燦兒的離世給她又一次重擊。那個離開他之後她賴以支撐的腹中胎兒,帶給她無限希望的燦兒——她之所以叫他燦兒是因爲她堅信那是她新的陽光——燦兒的亡故帶給了她更爲痛苦的時光。她失去了遂心、失去了一個胎兒,她以爲她會在孤獨和絕望中度過很長一段時間,卻沒想到上天還會留給她一個燦兒……她說過無數次的狠話,對着陶驤時甚至吼過不要那樣得來的孩子。果真讓她放棄,她是做不到的。她愛她的孩子,沒有出世的也愛。
燦兒的出生帶給她是多麼大的安慰,她難以描繪。
但是燦兒出生就有先天疾病。他是個心臟有缺陷的嬰兒。她帶着被判死刑的燦兒幾乎遍訪歐洲名醫。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治療帶給她的都是新的絕望,直到她知道美國有一種新的治療方式,叫做心臟移植。她帶着燦兒從歐洲大陸去往美國。
她的燦兒是個剛剛會叫媽媽的嬰兒。
他有着世上最好看的眼睛……他的小臉兒是粉色的,他的嘴脣也是……甚至他的全身都是這種迷人的櫻粉色。但這不是因爲他健康,而是因爲他的心臟病。
等待合適的心臟是個漫長的過程。不止是醫術本身,從倫理上也存在爭議,沒人願意冒險,也沒人願意捐贈。
她每天都在焦急中等待着消息。
直到有一天,等到了一個小女孩的心臟……
手術後有很久燦兒都在危險期。她衣不解帶地守護着她。
燦兒在手術後又活了三個月。
那三個月她每天都在恐懼中入睡,生怕一睜眼醒來燦兒已經不在了……可是終究還是有這麼一天。
她抱着燦兒看着他閉上了眼睛。
“他身體不好……開口說話晚,總有點口齒不清……從小聽的是英文,叫媽媽是媽咪,含含糊糊的,不過我聽的明白……有時候他明明沒有在叫我,我也覺得他是在叫……很乖,幾乎從來不哭,也不喊疼……”她說。
她抱着燦兒,看着他閉上眼睛。
閉上那對世上最美的眼睛……燦兒像他,像極了。連手指頭的紋路都像,十個鬥……她以爲她無論如何都會看到燦兒一天天長大,看着他脫胎換骨,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長出一頭銀髮。
但是那一天燦兒在她懷裡,永遠閉上了眼睛。
她作爲燦兒母親的夢想,成了永久的夢想,陪着燦兒走了。
她後悔沒有能夠給他更多的愛,後悔很多很多事,包括從沒有教他叫一聲爸爸……
“可是他會喊daddy。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學會的……但是他會。”她輕聲說着。燦兒第一次喊出這個單詞時,他正坐在病*上,背對着她玩着玩具。嚇的她愣在那裡。她安慰自己說,他在牙牙學語期,就算他總是在醫院裡,也不妨礙他會接觸到這些詞彙……“陶驤,我打過電報給你。”
她低了頭。
滿身細碎的鑽石在燈下閃耀,如同璀璨的星星。
她想過有一天她最終會跟他說這些。說出來的過程是如此的艱難,她也早有預料。但是好在如今她已經能夠承受,不再是那個失去兒子時幾乎痛苦到想要結束生命的她。她活過來了。她花了那麼久的時間,找到能夠讓她全身心投入的事情……她不能浪費掉那些抱着燦兒仍然要背書的日子,那是她會拿着成績單給燦兒看、期望他這個幼兒給自己的笑容以資鼓勵的日子。也不能忘記在那麼艱難而又悲痛的時刻,仍然選擇離開時自己的心情。她是爲了自己在努力,但也爲了心裡裝着的那些人……
“陶驤我打過電報給你,但是你沒有來。”她說,並不看他。雖然覺得可能又是石沉大海。他最後給她的那四個字,是祝福也是枷鎖。他是恨她的,她想是那樣的。但是那個時候,她還是選擇告訴他。
她和燦兒沒有等到他。
這並不比失去燦兒更加的讓她痛苦,所以她能夠面對這個事實……畢竟,他們是分開了的。
畢竟,他是在恨着她的。
她想他不來也好……她是不能對他再抱什麼希望了的。
“我去過。”陶驤說。
靜漪石化了一般。
“太像我了,燦兒。”他說。
就像遂心太像她,燦兒像他像的簡直是轉世投胎一般。
他第一次看到燦兒,在醫院的病*上。陪他去的孔遠遒說,你看看燦兒,想不認賬都不行。
活脫脫的就是幼年時候的他,連那有點柔弱的氣質都像。他好像是看着泛黃的脆薄的相片中那個自己活了過來。
孔遠遒帶着人守在病房門口,說小十太累了,這幾天總流鼻血,被無瑕和無垢逼着去看醫生了,沒有兩個小時是不會回來的。他還說不知道小十是不是真的能成個好醫生,怎麼自己的身體都照顧不好。
孔遠遒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但是從來不慣做這種婆媽的事。
他也不慣,更不慣偷偷摸摸。還是偷偷摸摸地看自己的兒子。儘管,對他來說,這是個“不存在”的兒子。
他走近些,因爲怕嚇着燦兒,他弄出了些聲音來,好讓他發現自己。
燦兒回頭望了他一眼——發現是他似乎是有些失望,但是並不覺得驚訝——他繼續玩手指……
燦兒一點都不認生。
他坐在*邊看着他玩。燦兒玩夠了自己的手指,玩他的。
對於一個兩歲多的嬰孩來說,燦兒的樣子從外表來看並沒有什麼異常,他甚至是最聰慧漂亮的那種……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會真的有這樣一個兒子。
他清楚地記得她說把孩子打掉了,他清楚地看到過手術單。他後來也調查過醫院和醫生,雖然他確信她是狠得下那個心的,但是仍然奢望過,她沒有那麼狠。她的確沒有那麼狠。多時之後,醫生才告訴他,那是個意外。她到診所的時候,已經晚了……但有一陣子他總是會夢到有個可愛的嬰孩對着他笑……他以爲自己是因爲覺得太不甘心,以至於混淆夢境和現實了。那麼小的嬰孩,他只抱過他的遂心。
然而看到燦兒,他還是覺得像在做夢。原來夢裡見過的那個孩子,是燦兒。
這是他的兒子,也是她的。是她想過要割捨卻最終留下來的孩子們當中的寶貴的一個。他並不清楚那究竟意味着什麼,但是至少她把他留着了,給了他一絲希望。
“daddy。”燦兒半透明的小嘴對着他叫。
他呆了似的看着燦兒。
他知道燦兒應該是無意識的。燦兒從來沒有見過他,而她不可能給燦兒看他的相片,也絕不會教他,可是他準確無誤地叫他daddy……那是他的兒子,想不認賬都不行的兒子。
他輕聲地叫了他一聲“燦兒”,燦兒與他極其相似的眼睛望着他,沒有應聲,但是又叫了一聲“daddy”。他把燦兒抱了起來。
燦兒比看上去的要沉一些,但還是輕。
他抱着燦兒,忍不住比較。遂心在他這個年紀,比他要沉的多……他的遂心,是個胖而健康的女嬰,一直都是,儘管早早離開了媽媽……
孔遠遒催他走。他已經從窗口看到靜漪下了車,當然走過來還有一段路。她身邊是無瑕還有無垢。無瑕是不知情的,但是無垢卻往窗口看了一眼。他知道他必須離開了。他沒有走遠,在走廊盡頭望着她進了病房……她纖瘦的不得了。比在他身邊的時候還要瘦。
他還能記得她少女時期的那種勻稱,帶一點嬰兒肥。
也能記得她懷着遂心時候的那種豐腴,嬌慵美麗……在他身邊時,她至少擁有過短暫的安逸和幸福。這是他僅有的安慰。
他在那裡呆了一個周,天天去看燦兒。
無垢說燦兒有一天對着靜漪喊daddy,把靜漪嚇了一大跳。
他有些慶幸燦兒還不會傳話,但是也有些希望,燦兒能傳話……他沒有出現。總想着也許下次出現大概燦兒就是個健康的孩子了。
不能不回國,因爲又要打仗了。
她的電報來時,起初是被扣下了。
那時他在醫院裡。險些失去性命,幸而最終只是失去了一隻耳朵的聽力,還得到一點後遺症。
“電報被扣了有一個月。我問了遠遒,他告訴我,已經不在了。”他的聲音若無波古井,“我去看過你。也去看過燦兒。那個墓地很安靜。他是個安靜的孩子,應該會喜歡。”
“陶驤!”靜漪站起來。
她的身子在劇烈地顫抖。
“你當時病的也不輕。我去看你,都認不出我來。”陶驤說着,點了一支菸。
她昏迷中叫他燦兒……
“陶驤,你混蛋!卑鄙!”靜漪幾乎是撲上去,抓住他的襯衫。她哽咽難言,“你……剛剛胡說的那些,就是爲了逼着我說實話……”
“我不逼你說實話,恐怕我自己也不會說。你瞞了我整整三年,三年之後又三年。我以爲再過三年,你也未必肯回來跟我開口。”陶驤紋絲不動,看着她紅彤彤的眼睛。
他平靜地等着她繼續發火甚至發瘋,但是她沒有。
她鬆了手,愣愣地望着他。
“我看着你的時候,想過等你清醒了,告訴你我來了。”陶驤說。
但是最終他沒有那麼做。
他看着她沉浸在痛苦當中,看着她痛不欲生……燦兒的離去也許是讓他們都悲痛到極點的事,但燦兒的離去同時也是一個結束。
她終於可以和他徹底分割開來。她的身邊再沒有他的一點痕跡。
他想她那麼堅強的人一定會再站起來。她有她的理想,有她的抱負,也有了守在她身邊的人——他看到過那個清秀文雅的男人,風度翩翩……無垢說那是位非常出色的病理學專家,衆多追求她的人當中,這一位是最優秀也是最適合的。
華人,家境優渥,最重要的是事事以她爲先。而他恐怕永遠都做不到這一點。正如她說的,她需要的,他給不了。
關於那個男人,無垢沒有介紹的很詳細,但在他看來,那看上去確實像是她會喜歡的人。也確實像是一個能給她帶來安逸和富足的生活的人。
之後不久聽說他們訂了婚……後來她也果然證明了他的判斷,從喪子之痛中恢復的很快。
也許她是用更爲特別的方式,來抵抗悲痛過多地侵佔她的靈魂與柔體。
她始終是個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的女人。
對她,他大可放心。
反而是他回國之後頗有一段時間的消沉……
陶驤望着靜漪,站了起來。
靜漪看了他——他的身姿還是那麼的挺拔,在這如白晝般明亮的大廳裡,他只是站在她面前,便彷彿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屏障……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輕聲說:“能不能……把囡囡還給我……我真想她。”
她眼中蓄滿了淚。
她說陶驤我是有很多對不住你的地方……但離開你的時候,我沒想過會親手害你那麼被動。這些年我已經受夠懲罰,如今我回來,就是想要囡囡。我想她,做夢的時候、醒着的時候,只要我的心有半絲空隙,就會被她的影子塞滿……這麼多年我卻連她的半點消息都不敢打聽。
陶驤沉默着,點了煙,說:“很晚了,我讓人送你回去。”
他彎身按鈴,讓路四海照舊送靜漪回去。
靜漪眼中的淚終於落下。
陶驤等她離去,才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滬上的冬季特有的陰冷,總讓他有些不舒服。可此時他竟有點通身舒泰,彷彿淤積許久的河道,被洪水硬是衝開了堤防……他走在林蔭道上,跟着他的路四海輕聲的哼着軍歌。
遠處車燈閃過來,不久便聽到車響。
“舅舅!”車窗裡探身出來喊他的是外甥傅延朗。車一停,延朗扶着方向盤,對着車裡笑着說了句什麼。車門一開,遂心先跳了下來,叫了聲爸爸。
他點點頭。
隨後下來的是母親胡氏和長姐陶爾安,看到他將遂心抱起來,都微笑了。
他聽到長姐問他,怎麼有閒心出來散步了,笑的頗有些深意,道:“剛剛那是誰的車?”
“看側影是個女子,可不是美珍的車,那是誰?”陶夫人問。
陶驤看了遂心,說:“一位很重要的客人。”
然後他在母親和長姐詫異的目光中,抱着遂心先走了。
……
程靜漪回到家中已近午夜,管家和李嬸還在等她。
她已經沒有氣力和他們多說一句話,上樓去,禮服都沒脫,就穿着滿身的鑽石縮到*上去。黑而暗的整夜過去,她睡的沉實。睜眼看到一杯牛奶擱在*頭,她竟喃喃自語:“……我不想喝……”
並沒有回聲,半晌她驚起。
牛奶已經涼透,想必是昨晚李嬸給她放在*頭預備給她安睡的。
她去洗了個冷水澡,才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
昨天晚上和陶驤說過的所有的話,字字句句都像是刻在了心頭。刀刻的、鮮血淋漓的痕跡都還在……她全副武裝、滿身鎧甲地對着他,結果又是她,幾乎潰不成軍。
陶驤讓人送她回來,臨走前他說,他無意改變遂心的生活。
遂心這些年來幾乎是陶家所有人捧在手心裡的寶貝。老祖母和姑祖母最後的日子因爲有這個孩子的陪伴,過的很快活,走的也很安詳。爲此他應該謝謝她。儘管割捨地很痛苦,她畢竟將遂心留給了陶家。在陶家備受*愛的遂心長的很好,讓她不必擔心。
無意改變遂心的生活……靜漪被冷水浸透的身子冷的也像冰一般。
他的生活都要改變了,還無意改變遂心的生活……
靜漪抽了條毛巾裹了自己。
她今日還要去工作,必須打起精神來。
出門前已經接到兩個電?話,平永安和傅家俊的秘書,轉述各自老闆的意思,問她何時有時間,談一下有關捐助慈濟的事宜——多日來不眠不休的辛苦,總算是有了回報。她欣慰之餘忍不住攥拳。雖知往下要做的工作只有更多,還是很有點興奮。
她看到客廳裡擺放的花籃,滿滿的全是白玫瑰。
李嬸說是梅先生差人送來的。
她想了想,除了梅季康,再沒有旁的梅先生會這麼客氣的。
她抽了花籃上放置的卡片,上車後纔打開看。
梅季康的字同他的人一般清秀瀟灑。他寫卡片來,除了感謝昨晚的招待,也是約她一同用晚餐的。她拿着卡片發了一會兒怔,才合上放進手袋裡……到醫院她特意在大門口便下了車。幾乎每邁出一步都會有人和她打招呼。她從未覺得這聲“程院長早”是如此的好聽,從前她只愛聽人叫她“程醫生”。她看了看半截在霧氣中的辦公大樓,也從未覺得慈濟是如此的雄偉,彷彿屹立東方,永遠不會倒下。
梅豔春在辦公室門口站着,笑靨如花。
看樣子心情也很好。
果然梅豔春一邊替她掛起大衣,一邊向她彙報。靜漪坐下來聽着,原來除了同她聯絡的兩位,還有兩位巨賈直接遣人送來了支票,加上通知她預備往慈濟運營基金的銀行賬戶撥款的,她粗粗一算,到目前爲止這些錢應付眼下的難題已經綽綽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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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悲同喜的十幾個月,感謝大家,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