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回了下頭,果然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跟着他們。她看不清車牌號,問道:“是送二少爺的吧?”
從那年在機場遭劫,陶家出入的安全保護總是很周全。因也習慣了,她出來時並未在意。
“是府裡護衛隊的。”張伯說着,又擡眼看了後視鏡,再看看靜漪的臉色,“少奶奶,不用他們跟着麼?”
“隨他們吧。”靜漪輕聲道。
後面的車子不遠不近地跟着他們,到了萬香齋門前,也停了車。
“少奶奶還是在車上吧,要什麼點心我去買。”張伯就問靜漪需要什麼。
“我自個兒去選吧。也下車去透口氣,有點暈車呢。”靜漪說着,待要開車門,看到街對面賣冰糖葫蘆的老漢。她從小銀包裡抽了張鈔票給張伯,“麻煩張伯去買幾串冰糖葫蘆吧。”
張伯笑米米地說:“少奶奶,冰糖葫蘆才值幾個大子兒呢?我去買來好了。”
他跟着靜漪下了車。
靜漪看他鎖了車子往街對過走去,挽了手袋往萬香齋走去。邊走,邊看了一眼後面的護衛車——車上下來的陶府護衛遠遠地對她行了個禮——她略一點頭,從容地上了臺階。
身旁的人羣熙熙攘攘,她走的慢些,躲避着行人。
前面走着一位老太太,左右都牽着三四歲的男童。是對雙生子,蹦蹦跳跳的,很是可愛。往日她見了這樣的孩童,必定是要駐足多看兩眼的,此時卻沒有這個心思。偏偏那孩童回頭望了她,忽然就笑了……靜漪怔了下。似乎是有道強光直射進眼中來,她眼前被晃了這一下,頓覺眩暈。倉促間她還對那孩子微笑了下,繼續上着臺階……那個孩童掙脫老太太的手,在臺階上蹦跳着。
靜漪還沒來得及說一聲小心,那孩子一腳跳空,便朝她跌了過來。臺階有五六級,眼看小孩子要滾下來,靜漪緊跨了兩步,把那孩子攔腰截住——她一聲低呼,忙把孩子放穩,看他是否安然。這孩子被她抱在懷裡,還瞪着大眼睛在對着她笑……靜漪一時失神,也沒顧及自己爲了抱住孩子,膝蓋着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膝蓋處鑽心的疼。
忽有人就衝到她身邊來,說了聲少奶奶小心,便將她扶住,替她把孩子抱了過去。
靜漪轉臉看時,並不認得,但看服飾,也是陶府護衛。她點點頭,看孩子無恙,鬆口氣。
那老太太慌忙過來,拉過孩子去,對靜漪連連道謝。
“不謝。”靜漪微笑。這一對約莫三四歲的雙生兒,看上去健康活潑的很。一模一樣的打扮,一模一樣的虎頭帽和虎頭鞋,十分的招人愛。她一時之間都要辨不出到底哪一個纔是她剛剛抱過的了,“快看看傷到哪裡沒有?”
“沒有、沒有。多謝這位太太。”老太太拉了孩子,歉意地望着靜漪,“都是我沒看好他……您衣服都髒了。”
“少奶奶,”護衛也不方便攙扶靜漪,只小心提醒她慢些起身。
靜漪點點頭,扶了下臺階才勉強站起來,果然身上沾了點塵土,她微笑道:“沒關係的。”
她說着低頭拂了拂塵,示意老太太帶孩子先走。
老太太一再道謝才離開。
“少奶奶,您還好嗎?”護衛有些緊張地看着靜漪。
靜漪點頭,擺手讓他們不用跟着,“我馬上就出來的。”
護衛看着她被夥計迎進店裡去,便守在店門口,偶爾轉頭看看鋪子裡。
張伯買了冰糖葫蘆回來,仰臉看了看日頭,又看看點心鋪門口守着的護衛,乾脆上去問道:“少奶奶還在裡頭?”
他說着往鋪子裡瞅了瞅,並沒看到靜漪的身影,便咦了一聲,進了鋪子一看還沒有人,呆了一下,抓住一個夥計便向他形容靜漪的樣子,問有沒有見過這麼位年輕的太太。
那夥計打量他兩眼,搖頭。
張伯擡手擦着汗,說着壞了壞了,出來叫了護衛便說:“壞了壞了……少奶奶不見了……”
護衛也是一呆,進了鋪子一看,臉都青了,抓着夥計問道:“鋪子是不是還有後門?”
那夥計被他嚇的呆若木雞,指着東邊說:“是,那邊臨會賢街,的確還有一個門……爺您別這麼着,嚇死我了……有什麼事兒您開口,沒有不說的……剛那位太太進門買了好些東西,讓送去城西……然後給了錢也沒等找錢就走了……哦對了,倒是用了我們鋪子裡的電?話……”
張伯也不等夥計說完,把手上冰糖葫蘆一扔,奔東門就去——會賢街上車水馬龍,哪裡還有七少奶奶的蹤影?
“這怎麼辦?”護衛瞠目結舌。
“我哪兒知道怎麼辦?你是護衛還我是護衛?”張伯吹鬍子瞪眼。
一個司機敢罵耀武揚威的府中護衛,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可這時候護衛是陰溝裡翻船,還得仰仗張伯提供信息好找七少奶奶,敢怒不敢言。
張伯不等他開口問,說:“我不知道七少奶奶去哪兒了,我只管開車,人丟了,你們去跟太太和七少爺交待……”他說着,手一背轉身便走。
那護衛跺了跺腳,返回鋪子裡大聲叫道:“掌櫃的,借電?話一用!”
他打電?話的工夫,張伯已經出了鋪子……
……
陶驤回到西北軍司令部,聽機要秘書彙報完這一日的案頭瑣事之後出去了,他才坐下來。
棲雲大營的騎兵團眼下正駐紮在城郊,有一批從蒙古運到的馬匹剛剛運抵,他特地過去巡視。除了視察馬匹,還跟逄敦煌和騎兵團的將士們一同賽了賽馬。以往無論如何,他騎馬跑一跑,心情都會好一些。可是這次卻不奏效。底下人以爲他是賽馬輸了覺得不快,連逄敦煌都取笑他久疏戰陣,都贏不了騎兵團的新兵蛋子了……他倒也願賭服輸。
回城時和逄敦煌一道。敦煌看他情緒不佳,路上瞅空兒問了問爲什麼。他只說沒事。逄敦煌當然看得出來他不會沒事。不過他也沒追問,就說了句這兩日要喝酒只管找他,也是氣悶的不得了的樣子。
逄敦煌這次回來是要去相親的。逄老爺子數次要敦煌回城都被以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脫。老爺子沒辦法,跑到司令部找他,拜託他召兒子回來。
逄敦煌臉上尷尬,說老爺子電報裡就一句話,若是他不回去相親,就等着看他上吊吧……可要不回去,老爺子上吊;回去,他可得上吊。總之父子倆這回準得有一個上吊的呢。
逄氏父子同樣的幽默風趣。
他受逄老爺子所託,微微露了勸敦煌成家的意思,敦煌則直截了當地說自己眼下根本就沒有這個打算……
忽然有人敲門,陶驤說了聲進來。
機要秘書進來說剛剛忘了一個留言,是家裡來的。
他點着煙,問是誰打的。
秘書說是太太身邊的張媽,但沒有留話。
陶驤讓他出去,馬上撥了家裡的電?話。轉到琅園去時,就是張媽接的……
陶驤將話筒放下,手裡的菸捲微微抖動。
他將菸捲碾碎。
“李大龍!”他叫道。
“在!”李大龍從外頭進來。
“給我查……”他正說着,桌上電?話鈴響起,他抓起來,話務員說司令稍等電?話馬上接進,“我是陶驤。”
李大龍就看陶驤的臉色變了下,話筒一扣,說:“把蘭州城內地圖給我。”
“是。”大龍從一堆地圖中翻找出陶驤需要的那一張,給他鋪開在辦公桌上。
陶驤手指一劃,迅速找到了其中一點,他的目光定在那裡。片刻,他拎起外衣就走。
李大龍忙跟上去,問道:“七少,剛剛您說要查什麼?”
陶驤迅速地下着樓梯,邊走邊解着身上剛剛戴好的槍套,回手一甩,李大龍忙替他收了。
李大龍抱着陶驤的槍,頓覺若是七少不解下槍來,怕是等會兒會用到的……這麼一想,他一身冷汗。他簡直要跟不上陶驤的步子了。出了司令部大樓,看到司機停車在樓前,就聽陶驤命令司機退後,自己上了車關好車門。李大龍眼疾手快,趁着陶驤發動車子,也顧不得繞道、直接開了車門跳上車,沒等他坐穩,車子出膛子彈般衝出了司令部大樓……李大龍一頭冷汗,也不敢問開車的陶驤。他抓着車內把手,扒着車窗看着外頭,能辨認出周圍的環境——沒用多久,車便拐進了鬧市區的會賢街……他猛醒:剛剛司令在地圖上找的就是會賢街——果然車子慢下來,他坐穩了,想要問司令這到底要去哪,一低頭看到懷裡抱着的司令的槍套,決定還是閉嘴的好……
陶驤開車經過兩個十字路口,便停了下來。
他看到了前方一個小小的門臉,白底紅十字,是家西醫診所。
在這個城市裡西醫並不算多,這條街上更是隻有這一所。他看過地圖了。那是詳細的作戰地圖,描述精準到從每一棟建築的位置、用途到內部結構。他此時甚至可以在腦海中勾勒出位於二樓的診所每一間房間……他果斷的下了車。
李大龍跟着下車。他看到陶司令高大的身影在走出兩三步之後站住了,原本想跟上去,卻在一擡眼之間,也跟着站住了——前方那白底紅十字的診所牌匾正下方的樓梯口,穿着白袍的護士正攙扶着一位年輕的太太走出來……李大龍看清楚那位太太的相貌,失聲叫道:“七少……”
在他身前的陶驤一動未動,前方的程靜漪卻定住了似的。
她似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能轉過臉來看向剛剛那一聲發出的方向——她看到了陶驤。
護士剛剛還在一旁問她要不要送她回家、自己可以不可以、乘黃包車要當心些……她面前已經停了一輛黃包車,再走兩步跨上去就好了。她站下,遠遠地望着陶驤。
他似乎並不想馬上過來。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直立的身影,彷彿是這條熱鬧繁華的街道上唯一靜止的。她也不知爲何,看着他靜止不動的身影,竟瞬間心如刀絞……她轉臉對護士說:“麻煩你了。”
她說着往前邁了兩步,正準備上黃包車,忽然間手腕就被人握住了。她雙腿早已痠軟,只勉強支撐。他掌心灼熱,握住她的手腕,似乎能在瞬間將她的骨肉燙化了……她聽見護士遲疑地問她這位是誰。她還沒有回答,他已經開口。
陶驤說:“我是她先生。”
他只說了這句話,四周便靜了下來,她只能聽到這幾個字在她耳邊不住地迴響……她頭暈目眩。
陶驤握着她手腕將她拉近些,看着她的眼睛,只有一瞬,沒等她看請他眼裡都有些什麼,他已經將她抱了起來。
她還能聽到四周圍開始吵嚷嘈雜、聽到護士嘚嘚嘚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和她着急的追問他究竟要帶她去哪裡……但是他一句不答。
他的步子很快,於是她耳邊有着呼呼的風聲。或許不只是風聲,還有他的呼吸聲。像風暴,像海嘯……像她在伏龍山被他扣在馬鞍上,聽到的風聲。
“回青玉橋。”這是他說的第二句話,與往常一樣的沉穩有力。
他不知從哪裡拿來的毯子,裹住了她的身子。
她還是覺得冷。
“回去之後,除非我讓你開口,不然一個字不準說。”他低聲在她耳邊說。
她眼珠轉了轉,冷和疼痛讓她神智有些不清。他大概也知道,於是沒有再說什麼……
車廂像只冰窖,凍的兩個人似冰塊。
而琅園裡此時也好不到哪裡去。
陶夫人坐在樓下客廳裡等着陶驤和靜漪回來,已經等了有兩個鐘頭。
張媽垂手侍立,看着陶夫人在沙發上坐着,閉目養神,猶如雕塑。
陶夫人午後忽然到來,說是探望囡囡。看了在午睡的囡囡一眼之後,出來便開始問有關靜漪和陶驤的事。
照例也是問不出什麼來的,張媽一貫的不該說的絕不說,月兒則是確實不知內情,其他人自然更不瞭解。但她也不動怒,極有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大門外出現聲響,白獅第一個跑到門邊去,陶夫人才睜開眼,說:“終於回來了。”
她靜等着,看着張媽和月兒屈膝行禮便開門出去,過不久便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她的使女珂兒彎身在她耳邊說着什麼,聲音越來越低。
陶夫人的眉一揚之間,便看到陶驤進了門。
陶驤見母親在這裡,並沒有將靜漪立即放下。反而是靜漪強掙着要讓他放手,他望着陶夫人,說:“母親,靜漪病了,我送她上樓。”
他並沒有等陶夫人說什麼,轉身疾步上樓。
除了跟着上去的張媽和月兒,餘下的陶夫人等人都有些發怔。
陶夫人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李大龍。
大龍立正站好,一言不發。
陶夫人心知問他也無用,乾脆提了裙裾上樓去——此時陶驤已經從臥房出來,看到母親上來,他面上有歉然之色,道:“母親,恕兒子失儀。”
陶夫人看他,問道:“嚴重嗎?請大夫來……”
“剛剛看過大夫回來的。”陶驤說。
“什麼病?”陶夫人問。
陶驤說:“母親,請先回去休息吧。”
陶夫人睜大眼睛盯了陶驤,一揮手屏退左右,追問道:“什麼病?”
陶驤到此時才顯出一點疲色來。他一時沒有答話。
陶夫人忍耐半晌,仍說:“我倒是聽聞她要同你離婚的。可她此時尚且身爲陶家人,居然如此恣意妄爲!”
“是我同意的,母親。”陶驤低聲道。
陶夫人聽了,勃然變色,指向陶驤的手都發了顫,道:“好!好一個你同意的!你這叫大逆不道……你!”
“母親,”陶驤低了頭。雖然低了頭,聲音卻絲毫不軟弱,“母親,這是我和靜漪之間的事。還望母親體諒。母親這些日子也勞累,不如先回去歇着。此中事由,我晚些自會向母親交待。”
陶夫人幾乎從未被陶驤如此忤逆,但是她也知道以陶驤說一不二的性格,說是讓她體諒,其實就是不讓她插手。
她氣極,對陶驤道:“爲了她,你是一再破例。她這是折損……”
陶驤木着臉,眸子冷冰冰的。
陶夫人看了他的眼神,忽然有些心底生寒,想要說的話,硬生生地嚥了回去。咬着牙盯了緊閉的臥房門一眼,說:“我姑且離開。但這事沒完。老七,你必須原原本本和我說個清楚。不然,我押着你家廟跪祖宗去!”
“母親請。”陶驤並不答話。他示意珂兒過來攙扶陶夫人,親自送了陶夫人下樓,看着她上轎離去,才重回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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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滴大家:
明天開始恢復早上更,如有變動,會及時通知。謝謝大家。
往下的情節有虐有淚有幸福有甜蜜,前者多後者少但總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