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早已習慣了被記者追逐糾纏,已有一套應對的方式。她姑且留秋薇與她周?旋,自己拿了杯桔子水想往僻靜處走。哪知這位記者相當難纏,秋薇被她弄的都要不耐煩起來。
“陶太太,我真的只有一個問題!”記者對着靜漪窈窕的背影扯着喉嚨大聲叫道。
幾乎所有的人都朝她看過來,她臉不紅心不跳地只望着靜漪,一手拿着筆記本一手拿着自來水筆,脖子上掛着一個小巧的相機——靜漪看了她,忽然被她那滿臉的稚氣和鍥而不捨打動。
“秋薇,你來。”靜漪招手。
秋薇瞪了那記者一眼,來到靜漪身邊,說:“小姐,她太難纏了。”
“真的只有一個問題,陶太太。”那記者緊跟上來,幾乎貼在秋薇身後。秋薇張開雙臂,擋着她。她翹起腳來,“可以嗎?”
靜漪見她們被賓客們關注着,這麼僵持下去不好看,於是微笑着坐下來,示意秋薇和女記者也坐,問道:“你是哪家報社的?”
“《大河報》的實習記者文燕兒。”文記者迫不及待地坐了下來,規規矩矩地把紙筆都擺好,看着靜漪。她的眼幾乎直了,從未這麼近距離地看到這個傳奇一般的美人。
秋薇既不耐煩她死纏爛打,又瞧不上她這般盯着靜漪,皺着眉站在靜漪身後,小聲說:“文記者,你想問什麼,快些問吧。”
文記者看看她,笑着對靜漪說:“沈姑娘可真兇。”
“你還知道我姓沈?”秋薇都被她氣笑了。
“想要採訪陶太太的記者不知道有多少,不做功課怎麼可以?我還知道沈姑娘過不久就要成親了呢,對方是陶司令愛將圖虎翼圖上尉。”文記者吐吐舌尖,見秋薇一時愣住,趕忙轉向靜漪,“謝謝陶太太。就是您不接受我採訪,我也能理解。不過我還是希望您能給我機會。”
靜漪示意秋薇去拿點飲料給文記者。
“不不不,謝謝,不必,我不會耽誤您很多時間。”文記者忙說。秋薇仍然走開了。
“文記者,請吧。”靜漪說。
過午的陽光十分熱烈,被遮陽棚遮了些去,窗下的蔭涼正好。街上偶爾經過的汽車,撐着描花油紙傘的行人,路邊密植的行道樹……這是個靜謐安然的下午,她們在環境優雅的西餐廳裡,感覺很舒適。靜漪覺得自己也在放鬆,她有多時不曾稍稍放鬆下了。
文燕兒則看着穩穩地坐在自己面前的程靜漪,原本的伶牙俐齒都有點笨拙起來。
她想了想,纔開口道:“陶太太,我在《大河報》的婦女專刊擔任實習記者的。”
靜漪點頭。
她接觸過不少記者,看得出來文燕兒的稚嫩。她的樣子更像是個還在念書的大學女生。
“首先允許我向您表達敬佩之意。我知道在本地的婦女界,陶太太具有非常大的影響力。尤其陶太太做善事從不落人後,更受人讚揚。而且,不久前陶太太慰問傷員、親赴前線,不僅表現出非凡的勇氣,也鼓舞了很多人。我們報紙派往前線的戰地記者,曾經發回關於您的很精彩的報道,我仔細讀過,非常敬佩您。”文燕兒臉上發光。
靜漪輕聲說:“文記者,謝謝。誇獎的話就到此爲止吧。實在不值一提。”
“那我進入正題,陶太太,聽聞您從前也曾經是醫學院的高材生,更曾經考到過外國醫學院的獎學金。但是您中止學業、組建家庭,請問您的選擇,是不是因爲受到家庭的壓力?在您看來,舊的禮教和世俗的觀念,是不是阻礙現代女性自強自立的主要原因?如果現在讓您選擇,會不會繼續學業、出來工作,成爲一個真正有用的人?”文燕兒問。
靜漪笑了笑,說:“文記者,你說過只問一個問題的。”
“抱歉,機會難得。這些其實也是我想對陶太太說的話。”文燕兒準備拿筆記下來。
靜漪擺了擺手,說:“既然這樣,如果你不記錄不發表,我可以回答你所有的問題。就當這是一次在聚會上普通的聊天。”
文燕兒想了想,點頭。
“放棄學業,的確有家庭的原因。但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沒有能夠繼續完成我所喜愛的專業學習,我有遺憾,但不後悔。如你所見,如今越來越多的婦女接受教育、出來工作,甚至擁有自己的事業,這都是很好的現象。但是,譬如我參與的慈善活動,讓我有機會接觸到底層的婦女。對她們中的很多人來說,教育甚至都不是必要的,食物和藥品纔是。所以文記者,如果有機會,請你寫寫她們吧。也可以寫寫爲她們做了許多事情的人。作爲我個人,我做不了大事,但願意爲她們多做力所能及的小事,改善她們的生活。”靜漪輕聲細語地說。
文燕兒仔細聽着。靜漪說完了,她也沒出聲。
在一旁,有人輕輕拍掌。
靜漪轉臉看時,拿着桔子水的秋薇身後,是水家二少奶奶和費法嫺。拍巴掌的是費法嫺。她絲質手套外面的鑽石鐲子,隨着她手上的動作閃閃發光。
往時靜漪或許會覺得費法嫺的打扮言談有輕佻之嫌,此時卻斷然不會。
“說的真好,陶太太。”費法嫺微笑着。邊笑,邊碰了下水家二少奶奶,“二少奶奶也是婦女界的驕傲,這位記者小姐,你不如細細採訪她。”
水家二少奶奶就是過來給靜漪解圍的,果然笑着請文燕兒去參觀餐館的廚房。文燕兒還想再問靜漪問題,但靜漪只是微笑,她又被二少奶奶拉着,只來得及站起來對靜漪鞠了個躬,說:“謝謝陶太太。以後我做了正式的記者,希望還有機會對您做正式採訪。”她說完還要拿着她那杯桔子水,纔跟着水家二少奶奶走了。
“真是個認真的姑娘。”費法嫺以目光詢問靜漪自己是否可以坐下。
靜漪點頭。
費法嫺坐下來。
她依舊是豔麗的裝扮,新潮的不得了。在素雅的靜漪面前,這對比過於強烈。她看看靜漪腳下,微笑道:“密西斯陶,今日這身白色洋裝,那對水紅的皮鞋正好相配,怎麼沒有穿呢。”
靜漪笑着點頭,拿了桔子水喝。
費法嫺打量着她,輕聲問道:“剛剛密西斯陶對記者說的那番話固然漂亮,也有些敷衍。”
“怎麼密斯費認爲我在敷衍麼,那恰是我的肺腑之言。”靜漪微笑着說。
費法嫺細而長的眉挑了起來,說:“那麼也恕我直言,密西斯陶,靠你做這點善事,即便能幫到人,也只是暫時的。這裡需要的是徹底的改變。”
“我大約知道密斯費在想些什麼。也許密斯費認爲,在這個國家尚未完全統一,派系仍然互相傾軋的時候,我所說的那些,只能是敷衍記者的話,遠不如身體力行做些大事去。但是密斯費,羅馬並不是一天建成的。無論什麼願景,空談都是無用。我既說的出,自然是要盡力做到。不管身處何處,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助人總是可以的,也是應該的。”靜漪望着費法嫺的眼睛,說。
費法嫺點了點頭,說:“密西斯陶果然如人所言,是個很有想法,也很有擔當的女性。”
“過譽了,密斯費。”靜漪淡淡地說,“聽說密斯費近日將啓程返回加國。我祝密斯費前程似錦。”
“多謝。”費法嫺微笑着說。
靜漪看了看時間,費法嫺見她有要走的意思,便說:“請便,密西斯陶。”
“我另外還有事,再會。”靜漪起身。
“再會了。”費法嫺點頭。
靜漪看了她,點點頭。
她找到水家二少奶奶,告辭離開。
秋薇跟着她,輕聲嘟噥着道:“那位費小姐,是來找?小?姐的碴兒的麼?她父親找姑爺的碴兒,她看你不順眼……小姐說的哪兒錯了?”
靜漪看了她,輕聲說:“都沒有錯,立場不同罷了。在她看來,我必是個舊時代的影子。”
也難怪秋薇。在她看來,與她深深信任的姑爺作對的,大約都不是什麼好人——費玉明啓動的對近幾年政府稅收資金……今天的報紙上,有大幅的報道。
也許在這個時候,她接受記者的採訪,並不是件壞事。
她沒有辦法幫助陶驤分擔太多的壓力,同樣利用報紙輿?論,分散些民衆的注意力也是可以的。只不過她若想在報上露面,最好還是先和陶驤打個招呼的好……
“少奶奶,還要去萬香齋嘛?”張伯問道。
靜漪點了頭。
到了萬香齋,她親自下去買了幾盒點心,才上車回家。
張伯車子剛剛開上青玉橋,就與一輛車子錯了過去。
“好像是逄旅長的車。”秋薇輕聲說。
靜漪回頭看時,車子已經風馳電掣般地開走了。
她微微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