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珠怔了下,明白過來她問的是什麼,忙回答:“還……好。很安詳。睡着走的……少奶奶走後不久,她便睡着了。後來醒過一次,便要我們給換上衣裳,說要乾乾淨淨地走。符太太病着,哭的不得了,什麼都做不得。是我和她的丫頭給換的衣裳。剛剛給她換好了,她就……只有符太太和我們在跟前。馬家大小姐同符家大爺都去了的。照二……她的意思,不同馬家大少爺合葬的。符太太送她迴天水老家了。符家大爺很惱火,馬家大小姐倒開通,親自送她這一程。也不能入符家祖墳的,聽說是另置辦了塊地。符太太也不回來了。說天水到底是老家,姑娘回去了,她就在那裡守着姑娘了……”
靜漪聽着,半晌不言語。
這個安排,在意料之中。也應該在符彌貞的意料之中。
不知道她千算萬算,是不是把自己的結果也都算在了裡面……她應該慶幸,這些年她遇到的始終都是好人。
這麼想着,靜漪心裡有些發冷。
“你去吧,草珠。”靜漪溫和地說。
聽着身後噗通一聲,緊接着便是叩首磕地的聲響,她微皺了眉,並未阻止也沒有出聲。直到草珠出去,她才舒了口氣。茶都涼了,她也懶怠讓人換。
水閣裡涼爽舒適,她靠在繡枕上,聽着蟬鳴,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午飯時間是錯過了,再醒過來時日頭已經西斜。這一覺睡的渾身舒泰,她伸了個懶腰,發覺身上蓋着薄紗被子,以爲是使女給她蓋的,不想卻聽見人說:“總算醒了。”
她略轉頭,看到坐在一旁的陶驤,驚訝地問道:“你怎麼在這裡啊?”
陶驤轉過身來,俯身看她。她睡的久了,桃腮微醺,實在是誘人……他只摸了摸她的額頭。
“回來拿份文件。聽說你在這裡,就過來看看。”陶驤說。
“哦,我本來只想坐坐就走的。”靜漪要起來,才覺得渾身睡的痠軟無力。“竟睡的這樣久!”
“叢叔都擔心你是不是病了,讓使女進來看了好幾回。”陶驤擡手摸摸她的額頭。文件啊什麼的都是藉口,她睡的太沉了他有點擔心纔是真的。索性在這裡寫幾封信,也等着她醒過來。“哪裡不舒服麼?”
“沒有呢……只是這實在是太不像樣了。”靜漪起身,搓着臉上,懊惱極了。“得快些回去。一出來就是一整日。”
“你也太過小心了些,這有什麼。”陶驤微微皺眉,“我搖過電話回去了,不用急。”
靜漪還是起來。身上的衣服都起了皺,她整理了下,也不見好。她歪着頭看到陶驤在寫信,忙閃避開。只是驚鴻一瞥,看到擡頭的“文謨”二字,已知是給白家的書信。陶驤正給她倒了茶,並沒有留意她。
“在寫信?”靜漪接了茶,喝了含在口中,望着陶驤。
“給文謨的信。”陶驤邊回答,邊回身,“還有幾句話就得了。你等等我。”
靜漪點着頭。
既是寫給文謨的,恐怕是很重要的書信。新近因剿匪一事,白家被索長官通電斥責,態度消極、圍剿不力,導致其戰略轉移成功,往西南去,遏西南咽喉的陳自彥兄弟又正因王大鬍子撤退至西南境內,忙着排擠他,往剿匪上投入的兵力有限的很……再這樣下去,恐怕又是陶驤要被推到風口浪尖上。
陶驤果然提筆疾書,不一會兒便將信寫完。
靜漪看他將信紙拿在手中一一閱讀。這封信寫的很長,信紙便用了厚厚一摞。陶驤確認無誤將信塞進信封封好,才叫了人進來,說:“交給岑高英,加急寄出。”
進來的是新換的近侍,同圖虎翼一般個頭,只是沉默寡言些。
“你只管看了小李做什麼?”陶驤邊問,邊拿着溼手巾擦手了手。丟下毛巾看看盤子裡的點心,拿了靜漪剩下的半塊牡丹餅。
新調換來的近侍姓李名大龍。
靜漪見陶驤將餅送入口中便微皺眉頭,先問:“不好吃麼?”
“太甜。”陶驤說。
“我還特地讓草珠備了些,準備拿回去呢……我也覺得稍嫌甜膩。可見從前的口味大異於是。”靜漪說。
陶驤看看她,喝了口茶。
“看着小李總想起阿圖來,不知道他在岐山怎麼樣。我今日見過逄上校,他在棲雲彷彿還不錯。”靜漪說。
陶驤只看了她一眼,說:“看來那些人給他找的麻煩太少了。”
靜漪笑,起身預備跟他走。
陶驤打鼻子裡哼了一聲,聽上去並不是很痛快。
陶驤一轉眼看到枕邊的書,再看靜漪,正彎身穿着鞋子。天氣一熱,她嫌身上戴的東西都累贅,只餘下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戒指……她擡眼看他,問:“這就回去麼?”
“走吧。”陶驤拉了她的手。
夕陽西下,水中的白蓮都呈淡淡的橘色了。
“任醫生的婚禮,我陪姑奶奶去。”靜漪說。
陶驤只點了點頭。
“最近事情多,天氣又熱,小心身體。”靜漪挽了他的手臂,輕聲說。
“知道。”陶驤點着頭,“任醫生的先生,聽說也是位醫生?”
“是的。也是我們聖約翰的學長。”靜漪說着,低了聲。
似是應該告訴他,兩年前在南京的時候,便見過一面的。可她沒有說出口……他這麼忙碌,這些事就不必對他說了吧。或許說了他也記不住的。
陶驤也沒有繼續問。
靜漪囑咐陶驤事忙要留意身體,接下來兩天她卻比陶驤還要忙碌。
省主席官邸佈置好,她便去了兩次親自查看。
隔日費玉明抵達,她又陪同陶驤接機之後,第二日又安排人等去下榻的酒店接了費太太和費小姐一道前往官邸。
費太太是個精明懂禮的舊式女子,同靜漪仿若兩代人。費小姐則是個新近才從國外留學回來的,比靜漪還大兩歲,年紀相仿,很快便熟悉起來。費家母女二人對官邸很是滿意,向靜漪連連道辛苦,打算馬上就搬進來。
靜漪見她們喜歡,這幾天的辛苦總算沒白費,也就放了心。
費家母女二人高興地請她回酒店一同用餐,說是費玉明再三囑咐,麻煩陶太太這麼多,怎樣都要表達一番謝意,不可讓陶太太就走的。
靜漪則再三推辭,只託家中還有事,改日再坐,便先行離開。
費法嫺送靜漪出來時,恰逢堂兄費法祖和弟弟費法義兩人去街上游玩回來。這兩位同靜漪也都是見過的,彼此客氣了一番。
靜漪知道費法嫺的未婚夫也來了的,聽說此人還擔任着費玉明的首席私人秘書,想必此時是在省政aa府陪同費玉明熟悉人事,未在此出現。等她上了車,費法義還同姐姐笑道:“這位陶太太,聞名遐邇,見了面也不過如此而已。”
費法嫺聽了笑道:“我最不贊成青年人口是心非——嘴上說着不過如此,卻又要下死力氣去追求不過如此的人兒;追求不到又更加成了不過如此——陶太太若算得上是不過如此,我們這些豈不是統統灰頭土臉起來?”
費法義聽了姐姐的話,不禁拱手道:“我不過一說,大姐何必這般口誅筆伐。”
“法義的話的確也是誇張了些。不過法嫺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原本就是各有各的好。”費法祖笑道。
費法嫺聽了笑道:“祖哥哥這話說的,顯見是自己人了。難道是引着我們去說,祖哥哥那個心上人更是獨一無二的美人?”
費法祖臉上倒有一絲尷尬,說:“這是哪兒的話呢。”
費法嫺笑道:“我在加拿大時便看過報紙上陶太太的相片,很是美麗。若說不過如此,那真是違心之詞。就連少康,我問他,他也承認這的確是絕代佳人的。”
“少康哥那人除了你,從不看女人的。就是你,他也難得看一兩眼,他的話做不得準。”費法義笑道,“少康同父親去辦公了麼?”
“不,今天去拜訪他的同學了。”費法嫺笑道。
“他在此地還有同學?”費法祖驚訝地問道。
“是的。後日便要結婚的。”費法嫺微笑着說。
費法祖皺着眉道:“不知你看上他什麼,此人一無家世二無錢財,才學算有一點,只有相貌還算過得去,偏偏臉上又有疤痕,真讓人怕。”
費法嫺也不理睬他,快步朝酒店門內走去……
靜漪的車子駛出酒店大門時恰逢費玉明的官車回來,錯車的工夫費玉明的司機鳴笛示意。
老張車速慢下來,車子錯過去,靜漪瞥了眼車內的人——看不太清楚,司機身旁做了個穿着灰色西裝的青年人,似乎也朝她車內瞥了一眼……她將車簾掩好。
費家一家人性情雖是各異,對她可也都算很和氣。
費法嫺的未婚夫她還沒有見到,但是聽費家母女議論起來,彷彿費太太對他並不十分滿意,法嫺卻極欣賞自己的未婚夫……靜漪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提醒張伯在前頭的萬香齋停一停,要帶新出爐的馬蹄燒餅回去給老太太們吃的。
新出爐的馬蹄燒餅帶回去,果然老祖母她們都高興的很。
正在萱瑞堂打麻將的幾位老太太一邊吃一邊說笑着,誇靜漪細心。
不久陶夫人進來,帶進來些禮物,說是費家特地讓人送上門的。她把東西都一起拿進來了,陶老夫人看了,說都是些寧滬兩地的新鮮玩意兒,難爲都是上等貨色,預備的也細緻,幾乎人人都照應到了。
給靜漪和陶驤的禮物是一對犀牛角的鋼筆,倒是特製的英國貨。
靜漪打開盒子查看時,發現自來水筆上刻着她和陶驤的英文名字縮寫。
那筆跡,並不是尋常打字機體,而是手寫的。
她看着那字跡,不知是怎地,心尖像被刺了一下似的。
她拿着筆盒站在那裡發了呆,陶夫人叫她,她纔回神。
“這樣小的禮物,果真是千里鵝毛。”陶因清笑道。給她的東西是一盒細雪茄,更是新鮮玩意兒。但她最近的確在嘗試抽雪茄,正上癮呢。“費先生真往心裡去,上回不過說了一句罷了。”
她們照舊打着麻將,聊天。再稀罕的禮物,也不過是嘴上說說,並不真的很當回事兒。
陶夫人聽了,眉微微一皺,靜漪看到,兩人交換了個眼神。
“看來這費先生,可不簡單。”陶夫人說着,同靜漪一道坐在一旁,“費太太呢?可好相處?”
靜漪想了想,將這幾日同費太太的交往撿緊要的和陶夫人說了,“費太太人很和氣。費小姐也是。”
“在你看來,有不和氣的人麼?”陶因潤頭也沒回地笑着問。
一堂的人都笑起來,靜漪赧然。
陶因清道:“政客都是天生戲子,政客夫人也不外如是。你呀,有的學呢。”
靜漪想着陶因清說的雖然不太好聽,提醒她提醒的卻頗有道理。離開萱瑞堂她都還在琢磨這事情,回去便把那禮物放在了陶驤書房的桌上。秋薇看到筆盒,先是咦了一聲,打開看時,便低低咕噥了一句,說這和小姐那支自來水筆簡直一模一樣嘛,好久沒見小姐用那支筆了,從前小姐可是頂喜歡用的……秋薇把書桌上的東西都收拾好,見靜漪還站在窗前發呆。
“小姐,累了?”秋薇輕聲問道。
靜漪搖了搖頭。看了眼秋薇,才說:“忽然想起以前的事來。”
她沒有說什麼事,秋薇卻明白過來,倒發了一會兒的呆,道:“好好兒的小姐想以前做什麼……小姐?難道出了什麼事?”
“並沒有出什麼事。”靜漪想着,的確不該有什麼事的。
可她這也不是怎麼了,分明是都已經忘記了的人和事,居然就會想起來……她坐下來,讓秋薇去給她拿些茶點來,翻看着茶几上摞的厚厚的報紙。
秋薇惴惴不安,靜漪翻着報紙,看着上面的消息,不理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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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秀芳與趙仕民醫生的婚禮舉行於七月初七。任秀芳的姑母郎太太雖覺得這個日子並不是很吉利,任趙二位卻是受過新式教育的,並不在意這些。
程靜漪早早地便道蘿蕤堂侍奉陶因澤更衣,預備出門去。
“那個車子你到底什麼時候學會?”靜漪親手給陶因澤戴着耳環,她想起來便問靜漪,“老七不是說那個車子歸你了?你學會了多好,今日就載着我去赴宴。”
“大熱的天氣,偏要開着敞篷車出門,大姐您是怕人家不知道咱們有這麼輛車麼?”陶因清笑道。
靜漪微笑着看看戴上紅珊瑚耳環,顯得臉色極好看的老姑奶奶,笑道:“牧之最近忙的很,早出晚歸的,那裡還顧得上教我開車呢?我若想學着開,也只好找張伯去學的。天兒又熱……姑奶奶您瞧着怎麼樣?”她從丫頭手中拿了鏡子給陶因澤照着。
陶因澤左右地看看,很滿意,道:“那就等天兒涼快些再學的。我還等着你載我出去兜風呢。走吧。”
只有靜漪陪着陶因澤去任家的婚禮,兩人出門隨從也簡單。
任秀芳在此地雖說親戚不多,因其名醫的身份,多年來又因爲經營慈善事業,朋友卻是不少的。故此今日到任家來道賀的人也頗多。又因新郎新娘都是很洋派的,索性採取了完全西式的婚禮,今日就在任家正院裡由喬瑟夫主持,賓客分而列之,各就其位。
靜漪與陶因澤到了任家,時辰正好。她們先去同今日主家唯一的長者任秀芳的姑母郎太太道過賀,又去後面見過新娘子任秀芳。
任秀芳正被幾位女儐相和女賓們簇擁着,在充當休息室的閨房中說話。她大大方方地見着客人,並不見一絲新娘子的扭捏。
陶因澤由靜漪攙扶着在門外一看便已經很納罕,悄聲對靜漪道:“任大夫好歹是新娘子,這般大方卻也嚇煞人。想你和驤哥兒成婚那晚,鬧洞房的都說沒見過那麼大膽的新娘子,竟是什麼都不怕的,沒鬧洞房之前可也瞧着像是極害羞的姑娘家,很好欺負的……”
她絮絮地說着,靜漪聽了未免想笑,便道:“姑奶奶您今兒可是跟我說了實話,我是瞧着便好欺負的是麼?”
陶因澤嘖嘖兩聲,也沒來得及說話,就有認識靜漪的人見了急忙往裡面去,高聲:“陶太太來了!”
這一聲不但讓屋子裡的人都靜下來,新娘子立刻迎出來,一看果然是陶家老姑太太和七少奶奶,她就忙上前來笑道:“快請老姑太太裡面坐。”
陶因澤笑米米地恭喜任秀芳,示意靜漪給了紅包。靜漪早就預備好的,從手袋裡拿了幾個紅包出來,塞到任秀芳手中,恭喜過她,說了這都是誰的。任秀芳自知卻之不恭,道過謝請她們快坐下。靜漪在陶因澤身後坐了,看看屋子裡的客人們,大半都是認得的,又彼此寒暄一番。她見任秀芳一身式樣簡單的白色婚紗,頭頂的拖紗垂下來僅至背部,卻也簡單的好看,不禁稱讚。
任秀芳微笑道:“是仕民好朋友的未婚妻,聽說我們要結婚,特地帶來給我的……我原想着,一身洋裝就嫁了。不料到了還是隆重了一回。”
一旁的女儐相之一輕聲笑道:“一生只一次,再不隆重,一身好嫁衣總是要的。”
一衆人都笑着附和。
正說着話,外頭又有人笑着進來,說:“我可來晚了……恭喜密斯任,不,從今日起,得叫密西斯趙了!恭喜密西斯趙!”
此人聲音清脆而甜蜜,靜漪聽着耳熟,果然一擡眼看着,這位身着水紅色洋裝的女子,正是這幾日常常見面的費法嫺小姐。她見陶因澤掃了費法嫺一眼便眉頭微皺,顯然是對費小姐那洋裝的曝露有些看不慣,低聲在她耳邊說:“這是費主席的獨生女,新近從加拿大國留學回來的費法嫺。”
陶因澤亦低聲道:“原來如此。我就說敝國原裝的女子,再大膽也少有拋出半乳來供人蔘觀的。”
陶因澤口中說着,面上卻聲色不動,泰然自若。將這話聽的清清楚楚的靜漪反倒要忍不住,偏偏費法嫺與任秀芳見過之後,滿屋子也只有程靜漪入得了她的眼,馬上過來同她寒暄。靜漪看着費法嫺果然露着大片雪胸,一掛鑽石項鍊,墜子垂下去,探進乳`溝……她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便是陶因澤說的話,一邊給她們介紹,一邊就笑了。
費法嫺人很大方,聽說這位是陶家的老姑太太,也客氣的很。陶因澤只作耳聾眼瞎狀,只管讓靜漪去應酬這位費小姐,自己拿瞭望遠鏡,看看這裡、看看那裡。靜漪曉得她的性子,好在費法嫺很樂意與她攀談,應對起來並不費什麼事。問起來,也才知道費法嫺之所以會來,是因爲未婚夫與新郎曾經是同學……她沒料到這位費小姐的未婚夫竟也是聖約翰醫科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