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屏住呼吸,伸手想要探一下他的額頭。又擔心自己會吵醒了他,手停在半空中。還是看着他,酒氣很暖,他也並未見不妥……過了一會兒,她起身出去了。
榻上的薄被鋪的好好兒的,挨着枕頭的那一刻,她幾乎沒有產生別的念頭,便跌入了黑甜鄉……睡的沉沉實實之間,聽到鐘響。她沒有數清楚,到底是響了幾下,也沒有人來叫醒她。直到外面響雷,她才睜眼。原來是下起了雨。
天好像都沒有亮透,哪裡都暗暗的。窗子開了一道縫隙,紗簾輕拂。她從紗簾間望着外頭昏暗的天空,雨滴在刷刷地落,水濛濛的一層……她漸漸望的眼睛都似被蒙上了一層水膜。
她翻了個身,臥室裡靜靜的,唯有*頭那盞燈散着淡淡的黃色的光。低垂的*帳是好看的翠綠色,除了蜻蜓與尖尖小荷,什麼都沒有。彷彿一陣風過,就聞得到荷香。
肩膀被壓到,隱隱作痛。一層薄汗冒了出來,她掙着起*,腳步輕輕地往*邊挪去。*帳撩開,她呆了一下——陶驤伏在*上,麒麟兒摟着他的脖子,睡的正香……這一大一小呼吸勻淨,對她的注視渾然不覺。她伸手摸摸麒麟兒的額頭,停了片刻,又摸摸陶驤的額頭。兩人都沒有異樣,她將被子拉高些。陶驤的肩露在外頭,下了雨,天氣頗有點涼意,她怕他着涼。
免得驚動他們,她悄悄換了衣服下樓去洗漱。秋薇見狀忙跟過來伺候她。看看她面色,秋薇問道:“小姐,身上還疼嘛?昨晚睡的好嘛?”
靜漪搖了下頭,說:“睡的倒好。”
秋薇聽她說,瞅了眼趴在客廳地毯上睡的四仰八叉的白獅,說:“白獅睡的都跟死狗似的了。”
靜漪想着白獅昨晚上那瘋了似的撲咬,說:“它也累了。張媽在預備早點吧?”
“是。一早起來就把藥熬上了。說是過會兒您和姑爺再不起來,就讓我上去叫起。得用了早點再吃藥……小姐,姑爺還沒醒?”秋薇吐吐舌尖,“該不是那藥害的吧?也是我粗心大意,沒把兩碗藥擱遠一些。張媽說不打緊,不過是安神的藥,沒有什麼的。”
“彷彿是醒過來過的。”靜漪出來,看了看外面的雨勢。雨下的頗大,嘩嘩作響。“他昨晚醉酒,本來就該睡的沉的。”
“還好沒鬧酒,多半是那碗藥的功勞。”秋薇這才放心,倒笑出來。“一早圖副官過來探看,聽說了,就折回去,說照這麼說七少一準兒早起不來,他還是去外頭歇着吧。我問過昨天姑爺爲什麼喝那麼多酒。圖副官說,昨日蒲家宴席上那些人多半是德高望重的長輩,平輩者也多是也多是年長於姑爺的。姑爺不好推脫,便多喝了些。”
靜漪點了點頭。
蒲家二爺同公公陶盛川是一輩,年紀卻要輕上許多,倒是與陶驤這兩年走的近了些的。陶驤那麼忙,還要赴他的宴……她經過樓梯口,看了眼轉角處新換的大插瓶——張媽還真是快。這就挑了對粉彩瓶子來換上。
隱隱約約地聞到梔子花香,還是鋼琴上那一大瓶梔子花,花枝並不見枯萎。
秋薇看她倒留意那花,剛要說什麼,聽見外面有人來,月兒自窗口看到說是花兒匠。靜漪示意她出去看看,她腿腳麻利地飛快去了。靜漪往餐廳裡去,聽着外面雨落的急切,夾雜着月兒嘀嘀咕咕的話語聲,清清脆脆的,彷彿陰暗潮溼的早上唯一的光亮。
“少奶奶,”張媽正從廚房裡出來,看到她忙站下行禮,“正要上去看看少奶奶醒了沒有。早餐和湯藥都已經備好了。少奶奶先用一點吧?別錯過了吃藥的時辰。”
靜漪看看她。一樣是折騰到大半宿回來,自己就疲憊至極,張媽卻顯得很有精神。她細瞅了張媽,點點頭道:“我等七少一起吧。”
張媽卻說:“少爺昨晚喝醉了,怕是一時半會兒醒不了的。”
靜漪一時無話。
月兒抱了一大捧梔子花進來,秋薇便道:“怎麼又是梔子?”
“花兒匠說,是七爺吩咐的,這陣子只要有新鮮的梔子,每日都送來些的。”月兒笑嘻嘻地說着,抱着花束過來給靜漪瞧,“少奶奶看,這花兒多新鮮吶!”
靜漪看看,可不是嗎,下那麼大的雨,花上乾乾淨淨的,顯見是保護的好極了的。
“明兒同他們說,不必日日都送來的。這花在這兒培育就費事,不如在花圃多活幾日的好。隔兩天送來些就是了。”靜漪說。
梔子花真香。
許是她沒有睡足覺,聞着這濃濃的花香,竟有些眩暈噁心。
“他們的花種了不就是給人看的麼?姑爺難得對這樣的小事上心,小姐就別拂了姑爺好意吧。”秋薇低聲道,催着月兒去把花插好,“今兒的就送到樓上去吧。”
月兒高高興興地走了,秋薇看她這樣,笑道:“瞧把這小丫頭高興的,自個兒收着花也未必有這麼高興。”
靜漪默默地坐在那裡,並不說話。
秋薇幫着張媽擺着餐桌,廚娘今日做的早點頗多花樣。
“秋薇,上去看看麒麟少爺有動靜沒有,也該醒了。”靜漪說。
秋薇答應着上樓去。
桌子上擺的滿滿的都是早點。看樣子都是給她和麒麟兒預備的。靜漪等廚娘退下,看看侍立在一旁的張媽。張媽給她盛了碗粥放在面前,見她是有話要說,默默地站近些,卻也不開口。
靜漪看了她,問:“張媽,你彷彿同影竹園的白婆子熟悉的很?”
張媽答道:“是,少奶奶。進府的時候,是她管着我。她就孤單一個人,不太同人往來。就是我時常去看她,也是早年結下的情分。她人瞧着雖是有些凶神惡煞的樣子,心卻是公正的。幾十年了在那裡,沒見她出過什麼紕漏。”
靜漪點了頭,說:“大少奶奶疑心是我告了密。”
張媽似乎怔了下,沒料到靜漪會忽然間說了這個,沒有立即出聲。
靜漪也不看她,拿了瓷勺輕輕攪動着碗裡的粥,淡聲道:“此事隱秘,看出端倪來的人極少。雖說紙包不住火,究竟是有數的幾個人。疑心到我頭上來不足爲怪……況且時間久了,其實我也不能擔保準能守住這個秘密。事到如今,大少爺傷了,看樣子眼睛完全復明的可能很小;大少奶奶落到這般田地,生不如死……上人們個個因此事惱火萬分。陶家名聲還是要的,這等事爛在肚子裡最好,越沒聲響越好。再往後,麒麟少爺畢竟也要長大、懂事的……七少是不管內宅事務的,外面的事兒若是一日重似一日,家裡安寧,讓他不爲這分神,是最好的。再者,我想着他也一定信了那句老話,家和萬事興。是吧,張媽?”
“小嬸嬸早!”隨着一陣輕巧的腳步聲,穿着整齊的麒麟兒出現在餐廳門口,對着靜漪一鞠躬。
靜漪放下瓷勺,聽得張媽輕聲應了聲是,轉臉望着麒麟兒,道:“麟兒早,來吃早點。”
她往麒麟兒身後一望,只有月兒和秋薇。月兒見她看過去,忙回答:“我和秋薇姐姐上去的時候,孫少爺就換好衣服預備下來了。”
靜漪還沒問,麒麟兒爬上椅子,說:“是七叔看着我洗臉換衣服的,他要我乖乖下來吃早飯。”
“那他呢?”靜漪問。
“刮鬍子。七叔的鬍子扎的我真疼!”麒麟兒脆生生地說。
“是,姑爺說讓我們帶孫少爺下來,他晚一會兒就來。讓您先用早點,不要等他了。”月兒忙把話補全了。
靜漪讓張媽給麒麟兒盛了粥,看着他在滿桌子精緻的早點裡挑着自己喜歡吃的。麒麟兒乖巧地吃着飯,靜漪照顧他用飯,自己反而沒有吃幾口。張媽在一側一再提醒,她也只是稍稍動了動筷子。就這麼會兒工夫,一錯眼間,就看到白獅的下巴擱到了餐桌上,盯着麒麟兒的盤子,一對亮晶晶的小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食物。麒麟兒不聲不響地,過一會兒,塞一塊燻肉條給白獅……靜漪看着麒麟兒和白獅默契地悄沒聲息地做着“壞事”。粉妝玉琢的麒麟兒,精神抖擻的大獒犬,此時看上去都那麼平和乖巧。
她看着看着,竟有點恍惚。彷彿這幾日經驗過的所有,其實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陶驤邊下着樓邊喊阿圖和小馬,卻是秋薇小跑着出去,告訴他今日是圖副官當值,眼下在外頭候着呢……靜漪坐在裡頭,聽着外面這些響動。整棟宅子彷彿都被陶驤瞬間驚醒了似的,到處都有聲響。
“姑爺,要立即叫他進來麼?”秋薇問道。
陶驤想想也並沒有急事立刻叫圖虎翼進來,便轉身進了餐廳。
先看到的就是麒麟兒和白獅幾乎是頭碰頭的在一處,同時回頭望着他——麒麟兒立即叫了聲“七叔”,白獅看到他,卻立即翻倒在地,四爪朝天,露出肚皮來……他沒理會白獅,卻看了靜漪。
她額角紅腫了一塊,凸起的包邊緣一點嫣紅,讓她的傷更加觸目。
當着下人們,陶驤沒問出口。
張媽問七少爺吃什麼。
陶驤看了眼桌上的早點,打開餐巾便說:“不用麻煩了,我就吃這個。”
靜漪正在看着麒麟兒把碗中的粥都吃光,聽他的話,免不了也看看他——他早餐向來喜歡用簡單的西餐,因此即便是在祖母和父母親那裡用,也只是草草了事——陶驤完全不介意似的吃着粥,瞥了麒麟兒一眼,問道:“麟兒,早起怎麼說的來着?”
麒麟兒扁了嘴,低頭道:“見了太奶奶、太姑奶奶和奶奶,就說昨日是麟兒不乖,害小嬸嬸跌跤的。”
“牧之。”靜漪聽了,忙叫道。
陶驤一個眼風掃過來,她住了嘴。就見麒麟兒繼續問道:“……七叔我能吃朱古力了嗎?”
靜漪不料麒麟兒接下來會問這個,卻見陶驤一本正經地點頭,示意秋薇,道:“帶孫少爺去書房玩兒,拿朱古力給他。”
“謝謝七叔。小嬸慢用。”麒麟兒起來,和白獅一起跑出去了,秋薇急忙跟了上去。
靜漪看了陶驤,說:“怎麼能這樣……這點小事,別對奶奶她們說就是了。”
陶驤掃了她面上一眼,說:“你那樣子,是瞞得住的嗎?不如實話實說。”
靜漪想想也是。她說是自己不當心,免不了連累跟着的下人們受責備。坦白是麒麟兒,說不定老太太她們倒不會說什麼了;再者麒麟兒是她們最掛心的,當然爲了他好,也會細細考慮下面該怎麼做最合適……她想的入神,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才聽到陶驤沉聲問道:“你原想着連我都要瞞着?”
靜漪擡眼,見陶驤望了她,輕聲道:“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陶驤似忍了又忍,問:“大夫什麼時候來?”
靜漪想要回答,卻見陶驤轉臉問的是張媽,面上微有慍意,不由得也就收了聲。張媽告訴陶驤大夫早上會來的,陶驤這纔不說什麼。
麒麟兒和白獅從書房裡玩到客廳裡,並不見吵鬧,只是過一會兒,他的小身影便從餐廳門前掠過,看上去,是快活了好些的……靜漪聞到藥味,是張媽給她把湯藥送到了手邊。
她眉頭都沒有皺,便把湯藥都喝光了。
小碟子裡有兩顆話梅兩顆冰糖,她捻了顆話梅含在口中。
她看看時間,以爲陶驤也該出門辦公了,他卻在桌邊翻了報紙一味地看起來。她終於忍不住問道:“今兒雨下的這麼大,不去衙門了?”
陶驤頭都沒有擡,說:“晚些再去。今天的日程,要視大使身體狀況而定。”
靜漪點了點頭,說:“也是。”
再沒有旁的話了似的,兩人又都沉默了。只是陶驤忽然將報紙一丟,站起來便走了出去。他行動有些過於突然,靜漪一時怔在那裡,看着他穿過大廳進了書房……她擡手碰了下額頭,觸到傷處,一陣發疼。看到張媽眼中一絲擔憂,她沉默片刻,示意張媽讓人收了桌。
圖虎翼和馬行健急匆匆地從外頭進來。在門口脫了雨衣,帽檐仍滴着水。
靜漪讓人拿了毛巾給他們,知道陶驤最看不得人不整潔。
見馬行健進來當值了,她輕聲問道:“逄先生什麼時候出院?”
“就這兩日。他傷好的差不多了。”馬行健忙回答。
靜漪點頭。聽着陶驤在書房裡叫人,忙讓馬圖二人過去了。她倒是在那裡看了會兒外頭的雨勢。這夏日豪雨,今日做什麼恐怕都是不便……她提不起精神來,總想靠在哪裡動也不動,就那樣下去也罷了。
聽着秋薇說讓她上去歇着,等趙大夫來複診,她都磨蹭了半晌才帶着麒麟兒一同上樓去。走了沒幾步,書房緊閉的門內傳出來陶驤的說話聲,低沉而有力,似乎是很不快……但又不像是生氣。她感覺到麒麟兒的小手縮了縮,低頭看他。果不其然看倒麒麟兒面上有緊張的神色,便柔聲細語道:“七叔帶兵慣了,說話總是大聲。他不是跟人發脾氣呢。”
麒麟兒點點頭。
靜漪看着他黑葡萄似的眼睛,越發覺得他像了他母親……心頭震顫,彷彿扼住喉嚨的那雙冰涼而又有力的手還在那裡。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小嬸嬸?”麒麟兒察覺,叫她。
她臉上忙浮起笑容來,道:“我們上去,小嬸給你念童書……”
“小嬸嬸,爹爹說,秋天要讓我去學堂唸書。”麒麟兒一邊走,一邊說。
靜漪問:“什麼時候說的?”
“昨晚。爹爹抱着我,讓我坐在他身邊,和我說了好多話……”麒麟兒小聲說,“爹爹說,上學堂唸書就是大孩子了。不能像以前那樣不懂事。”
靜漪攥着他的小手,點頭。
麒麟兒上了樓依舊和白獅在一處玩,安靜地坐在地毯上,距離靜漪很近。靜漪看着他們,一疊報紙攤在膝上,一個字都沒有讀下去……月兒上來稟報,趙大夫來了,她纔將報紙丟下,整一整衣飾。
趙大夫上來請了個安,看她氣色並不怎麼好,倒格外仔細地替她把了把脈、詳細詢問。陶家人平日裡多是吳趙兩位國手照應的,靜漪當然也不例外。他這麼仔細號脈,靜漪也有點不安。
“怎麼樣?”陶驤不知何時也上來了,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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