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夢 (六)

“我看畫的那麼好,捨不得丟。果然從前喬媽說的對,哪兒有廢物啊?收着總有一日用的上。看,如今不就是?”秋薇笑着說。

靜漪點點頭。

也已經很久了,她都忘了自己畫過這樣的畫。從前彷彿有過很多,親手燒掉的也有,一張張都丟進炭盆裡,頃刻間化爲灰燼……曾經有過的梅枝疏斜前,獨立風中的身影,也早就隨之化爲了一縷淡淡的青煙。

“還有蘭花什麼的……繡出來也好看。張媽繡梅花,回頭我繡蘭花吧。”秋薇說。

張媽卻看出來靜漪臉色有點不太好,忙拿了扇子給她扇着風,問道:“少奶奶,這會兒熱氣也出來了,要不上去歇着吧,屋裡涼快。”

靜漪剛想起身,聽見裡面有人在叫七少奶奶。

張媽聽出來是蘿蕤堂宋媽的聲音,忙進了屋子,果然是宋媽。原來是陶因澤姐妹約着來了。一同來的還有大少奶奶和麒麟兒。

靜漪忙迎出來,聽着麒麟張口便問七叔在家麼,她笑着說:“七叔有事,剛剛纔出門。”

“那什麼時候回來?”麒麟有些失望。

“七叔沒說呢。”靜漪抱歉地說。

“麟兒下了學,緊趕着就要過來看七叔。”符黎貞笑着說。

靜漪牽了麒麟的手,忙着請陶因澤她們坐,陶因澤慢騰騰地走着,卻指着後院的方向,說:“我想着你這裡,外頭的平臺大大的,乘涼正好。”

“是呢,靜漪,我們外頭坐會兒去。”陶因潤扇着扇子,笑着說。

靜漪吩咐張媽她們快些準備茶點,陶因清說着要吃冰,張媽也就去準備了。

出了後門,在平臺上依次坐了,陶因潤說:“還以爲老七在呢,正好兒把他堵住,好先蹭他一頓飯,怎麼又出門了?”她笑着,細看了靜漪。

靜漪站着呢,忙說:“是有急事。”

“那我們可是叫了席面,不成,這得記在他賬上。”陶因潤笑道。

靜漪便說:“姑奶奶,他不在家,還有我嘛。”

“那不成,打了勝仗的是老七,該請客的也是老七。”陶因潤說着看靜漪。

“姑奶奶,那可就反了,打了勝仗回來,不該是姑奶奶請他喝酒麼?”靜漪笑問。

陶因潤一攤手,說:“你們聽聽,這還沒怎麼着呢,就替老七心疼錢了?”

靜漪只是笑。

陶因潤看了她,忍不住扯着她的小發卷兒,道:“虧得你這個丫頭,膽子比倭瓜還大——到如今怕是陶司令兩千鐵騎破十萬大軍的消息都給人忘了個乾淨,司令太太隨夫出征的事兒,還被唸叨的緊呢——你同老七一樣,都是一戰成名。”

靜漪赧然。

“報紙我還都留着。你同老七站在一處的相片子,我讓人去報社要了來。給你拿來了,你自個兒收着的。”陶因潤笑米米的,很顯然對靜漪的驚世駭俗之舉,打心眼兒裡是贊成的。她把隨身帶着的手帕包打開給靜漪。

靜漪接了。是個疊成長方的小布包,打開來,是幾張相片。有的是她穿着襯衫長褲,在醫院服務的時候被拍的;還有一張是她挽着陶驤的胳膊,從吳府走出來——她不記得自己曾經那樣笑過。還是在他身邊……她撫了撫鬢邊的小發卷兒。

陶因清則說:“三姐你還稱讚她,她這倭瓜膽子,我是伏了。改日再惹出什麼禍來,我可都不驚奇。靜漪啊,四姑奶奶這話擱這兒,你聽着,我瞧着你呢,來日方長,你可別回回都心血來潮、怎麼嚇人怎麼來,我們歲數也不小了,經不得嚇。”

“你在誰跟前兒呢,敢說自己歲數大?”陶因澤哼了一聲。

陶因清便笑了,撇了下嘴,又問:“老七什麼時候回來?今兒的席面都是他愛吃的菜。”

靜漪搖頭,說:“他沒說呢。”

“老七也是真撈不着清閒……靜漪,你們的游泳池什麼時候放水?往下天兒熱了,我可是要來游水的。”陶因清說。

靜漪看了眼草坪處,說:“我正琢磨着讓人快些把泳池清掃出來,好放了水呢。用不了幾日就得,姑奶奶隨時來吧。”

“隨時來?那不成。隨時來會打攪你們的。”陶因清笑着說。

張媽帶着月兒和秋薇端上來茶點,靜漪正奉茶,聽陶因清這麼一說,臉上就發熱,說:“姑奶奶喝茶……不怕的,說什麼打攪的話……”

陶因清看她瞬間漲紅了臉,還想開句玩笑,被一旁坐着的陶因潤拿扇柄點在手臂上,於是笑着接了茶。

“這是要做什麼?”陶因澤舒服地靠在長沙發上。靜漪早就讓秋薇特地進去拿了幾個靠墊來,此時她靠着墊子,坐的正好,發現了放在一邊的那些絲線和繡品。張媽忙拿了給她看。她拿在手中,從脖子上拿起花鏡來瞧着。陶因潤和陶因清則由月兒帶着走下去看泳池去了——陶因澤看了張媽,問道:“這是你的手藝吧?”

張媽點頭,笑着回道:“是的,老姑太太。”

“也就是你有這樣的手藝。快三十年了,我還想着當年,府裡上上下下,提起繡活兒來,你是首屈一指。兩代姑奶奶的嫁妝,你沒少出力。就是這些年,你也上了年紀,偷了懶。”陶因澤說着,看張媽。

張媽低了頭,說:“姑太太,我的眼也花了。繡這些東西,早就力不從心。姑太太看看這些個,不能和當年比了。”

陶因澤把那小肚兜來回地翻看着,瞥了坐在一旁給她剝荔枝皮的靜漪,“準備你們七少奶奶養孩子的東西了?”

“姑奶奶,”符黎貞見靜漪原本就紅了的臉,瞬間變的更紅,“瞧您,七妹都臊了。”

“咦,這有什麼可臊的?小媳婦兒家的,養孩子不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前陣子嚷嚷着出洋出洋,這會子瞧這樣子是不去了,老七也不打仗了,還不養孩子?合着前頭那些補藥都白吃了麼?”陶因澤讓宋媽給她點上水煙,笑米米地說。

“姑奶奶!”靜漪低聲。

“太姑奶奶,”麒麟兒偎在陶因澤身邊,回頭問道:“太姑奶奶,什麼是養孩子?”

“小鬼,沒有你聽不到的話。七嬸回頭給你領個小地弟來,那就叫養孩子。”陶因澤笑着說。

靜漪恨不得捂着麒麟的耳朵。正窘的不得了,符氏笑道:“這麼說,七妹決定了?”

“是,大嫂。”靜漪說。

符氏看着她,點點頭,道:“這最好。”

“走也好,留也好,在我看來倒都沒什麼大不了的。”陶因澤望着靜漪,“打你們進了陶家的門兒,就烙上了這個姓。要想去了,無異剝皮剔骨,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兒。”

符氏和靜漪都沉默。

“大少奶奶,該給麒麟斷奶了吧?”陶因澤撫着麒麟的臉蛋兒,問道。

“是,姑奶奶。”符氏挑了一勺子紅豆,一邊說,一邊湊近了麒麟兒。

麒麟罕見地從母親手裡拿過銀匙來,說:“娘,我自個兒吃。”

麒麟挑了一勺紅豆冰沙,“太姑奶奶……小嬸……娘……”

挨個兒的讓着。大人們都笑着推辭,他才吃起來。

陶因澤笑了,看着麒麟爬上藤椅,埋頭吃紅豆冰沙去了,道:“到底是他父親下了狠心,男娃就該這麼養——我看這兩年駿哥兒精神也好多了,瘦了些也開朗些。都是你照顧的好的緣故。”

符氏拿了手帕給麒麟兒擦着嘴角沾上的紅豆汁,低聲道:“我哪有做什麼。”

“照顧病人不易。”陶因澤嗓音低沉,吸着水煙。

靜漪看符氏低垂眼簾,平靜的面上似有一片陰影掠過,轉瞬即逝。她給符氏倒了茶,符氏擡眼望她,淨白細膩的肌膚,煥發着光彩似的……她心裡一動,目光在符氏周身一轉,趕忙移開,卻正巧看到姑奶奶也在看符氏。那目光,深沉中自有幾分探究,也就帶着冷淡和難以捉摸。她不自覺便也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以符氏之精明,不會不覺察,可她偏偏就沒有絲毫察覺的跡象。

“七妹,”符氏轉眼看着靜漪,“你的冰都融了。不能吃冰?”

“哦,不是的。”靜漪忙說。

符氏也拿起勺子來,舀了一勺冰沙含在口中,說:“真是,七妹你這裡的冰沙口味都特別些。”

陶因澤淡淡一笑,道:“都少吃些涼東西吧,別仗着年輕,生冷不忌的……你們只管在那大日頭底下站着,還不快回來坐下?”

“就來。”遠遠的,陶因清笑道。撐着洋傘,和陶因潤一道往回走,“若是這會兒泳池裡有水,我都想下水遊一遊了。”

麒麟兒忽然說:“我也想跟太姑奶奶一道游水。”

“麟兒不要的。”符黎貞立即說。她的聲音有些高,麒麟兒嚇了一跳似的,不出聲了。

陶因澤說:“哪個男孩子不是玩兒水玩兒大的,偏你又不肯讓他學這個了。泳池的水能有多深?再說你防着這、防着那,總防不了有一日他得成家立業、娶妻生子。”

“姑奶奶,咱們說的是游水。”靜漪見符氏變了臉色,怕姑奶奶說的重了她更尷尬,笑着說,“任醫生也說過,要是天氣合適,姑奶奶您下水活動一下,對身體恢復再好不過的。”

“我這把老骨頭,說散掉就散掉的,甭那麼仔細對待就是了。”陶因澤笑着說,“說到任醫生,是不是新近在籌備婚事?怎麼這兩次都是胡醫生來替她出診的。”

靜漪搖頭道:“任醫生姨母病中,她連工作都耽擱了。”

“哦?那要讓人去瞧瞧了。這兩年多蒙她照料。她有事,我們不能袖手旁觀。”陶因澤正色道。

“是,姑奶奶。我去醫院探望。”靜漪說。

時候差不多,外面酒樓送席面的到。陶因澤也不讓靜漪張羅,吩咐張媽宋媽去佈置好,才帶女人們進去用餐。

她們玩的高興,直到日落時分才離開。

靜漪送了她們走,回到房裡頓時覺得累。她斜靠在榻上,秋薇給她捶着腿。見她懶懶的,問她要不要睡一會兒。

“沒有電話回來?”靜漪問。眼看快晚飯時候了,陶驤一整天都沒有消息。

“沒有。”秋薇輕聲說,“打電話去問問?”

“不用。”風扇開着,靜漪覺得涼,讓秋薇去關掉。

張媽給靜漪拿了條薄毯子來蓋在身上。

靜漪看着薄毯上的花樣……用的很舊的一條薄毯子。原本明黃的綢子,都成了薑黃色。繡的牡丹花,花瓣下的底子還是鮮亮的——是她母親用過的舊東西。那年離家,最後挑了幾樣母親貼身用的,就有這條薄毯。

“繡的真細緻。”張媽輕聲說。

靜漪淡淡一笑,點頭,看了張媽,說:“張媽你繡的也好。那白梅……就用鴿子灰底子吧,好看。”

“是,少奶奶。”張媽答應。她看着靜漪,“少奶奶喜歡梅花,我那裡有幾副收着的繡品,去找出來給少奶奶看,或者合用……”

她說着,對靜漪稍稍屈膝行禮,匆匆便退了下去。

秋薇回來,不明就裡,問道:“張媽這麼着急做什麼去了?小姐,大少奶奶落了孫少爺的東西在這裡。”

靜漪看了她。

秋薇把一個小遮陽帽拿過來,說:“大少奶奶那麼仔細,怎麼孫少爺的東西都會落了……小姐,我看大少奶奶今兒有點不自在。”

靜漪接了小帽子,拿在手裡看了看,說:“別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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