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請坐下。”靜漪微笑。
馬行健離她最近,過來將托盤接了。
可是沒有人坐下,連逄敦煌也起了身。馬仲成說:“怎麼能勞煩太太呢……這實在是……”
靜漪輕聲說:“周太太一個人忙不過來的。大家都快坐吧,已經很晚了。”她說着,眼望着陶驤,希望他發話。
陶驤這才揮手,示意衆人都坐下,說:“坐。”
“請陶太太一起吧?”逄敦煌說。
“我已經用過了的。”靜漪說着,瞪着眼不着痕跡地瞅了逄敦煌。逄敦煌這才微笑着坐了。
“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馬仲成坐下來,忍不住掏了手帕擦汗。
周太太麻利地將飯菜都擺上桌,看看齊全了,才往後一站,說:“準備的倉促,請司令和各位長官多包涵。”
陶驤看了桌上的飯菜,點頭道:“很好,辛苦。”
“司令和各位長官慢用。”周太太拎起托盤來,靜漪幫她收了一個,兩人一同走出去。周太太看了靜漪,“陶太太看着嬌滴滴的,不成想也吃得來苦頭。”
靜漪笑笑,跟周太太回到廚房,想要幫忙。周太太說什麼也不肯讓她動手了。靜漪從來沒有做過廚房裡的活,看着什麼也都新鮮。周太太拗不過她,讓她拿了布擦着剛剛洗過的一大盆碗碟。靜漪仔細,慢慢地做。
周太太爽利,找着話題和靜漪說:“……已經有很多天沒有看到陶司令了。陶司令人很和氣的……”
“和氣?”靜漪放下抹布。
和氣用來形容陶驤,真是個新鮮詞兒。
“是的呀,很和氣的。我的小孫子寶兒才滿兩週歲,有時候老周幹活,會揹着寶兒。趕上司令在,就讓人給寶兒東西。寶兒見了司令就要他抱,有一回,寶兒闖禍,竟然撒了司令一身。司令也不生氣,反倒笑了……老周和我都不好意思,馬副官說沒關係,就是寶兒讓司令這一笑挺好。他們已經很長時間沒看到司令有笑模樣了。”周太太嘆口氣,笑着搖頭,看了靜漪,悄悄問道:“陶太太,你剛來時,我真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呢。倒是這會兒知道了,還覺得不真。好好兒的司令太太,怎麼能跑到這裡來呢?”
靜漪笑笑,不答。
“少奶奶?”馬行健在外面敲門。
“什麼事?”靜漪回頭。
馬行健進來,手中拿了兩個錫罐。
靜漪看到便點頭。
“七少想喝咖啡。”馬行健把錫罐交給靜漪,“可是這要怎麼辦?”
“我來想辦法。”靜漪接了錫罐來。想了想,這裡又沒有合適的工具,怎麼能給陶驤做一杯能喝的咖啡呢……她想着自己隨身帶的藥盒裡有紗布,趕忙去拿了來。讓周太太給她預備了茶壺。先泡了一壺茶讓馬行健端走,自己再炮製咖啡。
咖啡粉在茶壺裡悶着,芳香的氣味被暫時藏住了。不過不一會兒,就會從壺中熱烈地涌出來。
周太太笑着說:“活像米燒焦了的味兒。”
靜漪笑着點頭。
臨走前不知道要帶點什麼來給他,正巧聽見張媽嘆氣,說少爺不在家,咖啡豆放着都可惜了。她在櫃子裡翻出來三嫂給寄來的咖啡粉和錫蘭紅茶,塞到包裡便帶來了。也沒有想過,這裡哪有喝咖啡的條件呢?
好不容易濾出來三杯咖啡,靜漪留了一杯給周太太嘗一嘗新鮮,另外兩杯給馬行健讓他送進去。
“謝謝少奶奶。”馬行健端着咖啡出來,回到正房。圖虎翼給他開了門,聞到咖啡香,唷了一聲道“還真給少奶奶弄成了。馬行健沒好氣地瞪了阿圖說:“你倒有臉說。讓你回去,我不是提醒你,千萬想着帶點兒咖啡回來麼?”
“我給忙糊塗啦。”圖虎翼嘻嘻笑着,“還是少奶奶想着少爺。”
“你小點兒聲。”馬行健說,裡面房裡正在開會,意見未能統一,正爭執不下。他們兩個是插不上話的,聽着就只跟着着急。圖虎翼給他撩了門簾,他一進去,便看到陶驤仍坐在主座上——他是聽的多。聽了也不露聲色,多方爭執不下,哪一方也看不出他的傾向,爭的就更加激烈,尤其是馬仲成和逄敦煌。
馬行健繞到陶驤身後,將咖啡放在他手邊。
逄敦煌正聽着馬仲成說的口沫橫飛,聞到咖啡香,一轉臉便看到盛在瓷碗裡的咖啡……這當真是見所未見。陶驤安之若素,也不碰那碗,卻擡手點了點桌面。馬仲成見他有話要說,收了聲。
陶驤起身,繞着沙盤走了兩步,沉穩開口道:“敵人的據點,迪化之外,另有兩處。三方呼應,呈鼎立之勢。一方有難,其餘兩方鼎力支援,三股力量擰成一股,我們便陷入重圍,背腹受敵,猶如泥潭深陷,很難脫身。眼下想要破解這個局面,不如用用笨法子……你們的議論我也聽了,想法都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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逄敦煌聽到這裡,先笑了。馬仲成與逄敦煌剛剛爭執不下、又是滿臉的汗,此時也擦了汗,道:“司令先說下要用笨法子,可我們出的都是投機取巧的,是不是一個都不採納的意思?”
陶驤沉默片刻,微微一笑,隨即道:“迪化城內的叛軍,是裝備最爲精良的。眼下敵我雙方兵力雖相當,敵人又佔據地利,就不能強攻,只能智取。且定要先斷其臂膀。”
馬仲成道:“司令,無論如何這一回我都要帶兵出戰,留守的活兒我不幹了!”
陶驤便說:“好。此次除留小部分兵力留守後方,餘下全部壓上。待到達吉木薩爾,便兵分三路,由你和廣志各帶一路,分別卡住要塞。一旦迪化有難,敵人從昌吉和托克遜兩個方向向迪化集結,到時候,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前後夾擊,將其剿滅。”
“司令,迪化城中囤積重兵。”羅廣志點着迪化城的標誌,看向陶驤。
陶驤點頭,道:“如何讓迪化有難,是我的任務。我已下令,先頭部隊正向這裡集結、隱蔽。你們只管與之會合之後,按照計劃守住昌吉和托克遜方向,等待進一步的命令。也可見機行事。”
逄敦煌皺了下眉,但沒吭聲。
陶驤看他一眼,繼續道:“叛軍打了幾場勝仗,難免自滿。讓他們喘息許久,也該給他們些教訓。趁他們懈怠,正好給他們致命一擊。事不宜遲,天亮之後,部隊就開拔。長途奔襲,後勤保障一定要跟得上……”陶驤一樣樣地說着,下着命令。
逄敦煌聽着,目光在沙盤上掃來掃去。他看上去並沒有仔細在聽陶驤說了些什麼……直到陶驤說了句“解散”,他才擡起眼來,見陶驤也正在瞅着沙盤,便說:“咖啡都要涼了。”
“小馬!”陶驤高聲。
馬行健將咖啡端進來。
咖啡還在適宜的溫度。
陶驤示意逄敦煌也試一試。敦煌卻搖頭,點着沙盤上托克遜以西的一處,詢問的目光投向陶驤。
陶驤正啜了口咖啡,看到,說:“就是那裡。”
“這段時間,你就隱身在這?”逄敦煌問。
“是的。”陶驤回答。
逄敦煌搖了搖頭,說:“別說沙依木想不到,我也是剛剛聽完你的部署,才往這裡猜……這麼多人都猜你凶多吉少,誰知道你竟是深藏不露。真耐得住性子。一個接一個煙幕彈放出來,沙依木這會兒恐怕還在做他的春秋大夢呢。”
陶驤眉一揚,說:“此前幾次交鋒,傷亡太大。雖然對方也受到重創,可是比我預計的要小的多。且沙依木生性多疑,未必能騙得了他。這一次,定要更加小心。”
“你要的是速戰速決,一擊即中。”逄敦煌扶了沙盤。沙盤不大,彷彿整改新疆巨大的版圖張開手臂便能全部攏入懷中。“這樣的話……”
“我需兵行險招。”陶驤啜着咖啡。
逄敦煌點頭,道:“你需我深入敵後?”
“不,並肩作戰即可。”陶驤看了眼碗中的咖啡。味道淡淡的,嘗的出來,火候不到。靜漪並不擅長此道。“兩千騎兵可用。”
逄敦煌沉吟片刻,說:“兩千騎兵破迪化數萬守軍,你給我出了這麼大一個難題。”
“拿下迪化,還有喀什。”陶驤說。
逄敦煌哼了一聲,說:“得寸進尺。”
“剪草除根。”陶驤託着手中的碗。
“能答應我一個條件嗎?”逄敦煌問。
陶驤搖了搖頭,道:“他如今可未必肯聽你勸、肯領你情。”
“當日是想他從這裡去歐洲,沒想到最後走了這條路。我們既是同窗,又是戰友,我始終認爲他不致*至此,或許有苦衷。”逄敦煌眉頭緊鎖。
“你見過中川,就更該心中有數。走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有苦衷說得過去的了。”陶驤聲音有些冷。顯然對他來說,現在的段奉先唯一的身份就是叛軍陣營的大將。其他的,就算念及,也已經隨着雙方的交火灰飛煙滅了。
逄敦煌當然明白陶驤的意思。他並不吃驚陶驤知道自己見過中川等人,恐怕也知道自己從中川那裡得到了不少情報,令他有些吃驚的是,陶驤言語中透出來的絲絲冷意。他看向陶驤。
“日本人在東北經營多年,如今西北的事也想染指,真乃狼子野心。如此下去,日後難免一戰。今日之朋友,他日未必不是敵人。”陶驤低聲道。
逄敦煌雖未出聲,卻也贊成陶驤的判斷。兩人面前的沙盤上,是日益明朗的戰局;在心裡想的,卻是模糊朦朧的未來。
“時候不早,回房休息吧。”陶驤說,“我還有事情要處理。明日一早就出發,休息好爲先。”
“我來了哈密就只剩下休息了。再不讓我有點事做,恐怕都可以出欄了。”逄敦煌笑道。
陶驤也微笑,親自送他出去。
東廂房靜漪住的房間裡,燈已經熄了。陶驤待逄敦煌離開,看着馬行健將他送走,倒又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纔回了正房。
開了半宿戰前準備會,滿屋子裡都是煙味。就在這濃重的煙味中,他還是聞到了淡淡的咖啡香。
還有一碗咖啡,已經涼了。
他伸手摸了摸碗沿兒……此一去,又不知要多久,才能喝上一杯咖啡了。
“七少?”馬行健回來。
“小馬,這次你就不要去了。留下來,負責少奶奶安全。”陶驤坐下來,抽出他的鋼筆,擰開來預備寫信。“一旦有事,你就是拿槍押着,也要把少奶奶押回蘭州。”
馬行健遲疑了下,立即答道:“遵命,七少。”
陶驤隔了桌子,看了眼馬行健。
似乎將靜漪的事情託付了,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他揮手讓小馬出去。
外面公雞已經開始打鳴,他看看錶,已經凌晨四點多,距離部隊集結出發的時間,還有不到三個小時,他得抓緊把手頭上的事情處理一下……投在桌案上的光漸漸明亮起來,他看完最後一份文件,擰上筆帽時,天已經亮了。
他拿下玻璃罩,滅了燈,正要起身,便聽到門響,隨後細微的腳步聲進來。他起到半截,又坐下去,看着門口,果然是靜漪進來。
他聞到香噴噴的味道,頓時覺得肚餓。
靜漪用厚厚的手巾捧着一隻蓋碗進來,放在桌上,看着他,問道:“一宿沒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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