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敦煌去幫任秀芳和喬瑟夫分揀草藥,聽到靜漪這麼說,先笑了。雖沒說什麼,又惹得爾宜瞪他。
爾宜覺得新鮮,問任秀芳這些草藥是做什麼的。
任秀芳給她解釋着,手下並不停了配藥。
靜漪留意到逄敦煌對這些草藥很熟悉。
“我也是被逼無奈。想讓人放棄一種惡,必然要讓他覺得從善亦有好處。若從善的好處比從惡更大,那幾乎是不需要引導的了。”逄敦煌發覺她審視的目光,微笑着,拿起一顆草藥來,“我花了好幾年,才找到這種適合山裡氣候、易生長,收穫之後,還比種罌粟要收入多上兩倍的草。”
靜漪對草藥的認知有限,但逄敦煌看着這棵草時候的神情,讓她覺得他是看到了寶貝。
“城內的藥店,還是要靠大炮女士去打點。若知道伏龍山上下來的草藥,怕是哪家藥店也要皺眉頭的。”逄敦煌笑着說。
任秀芳只是笑笑,說:“可惜我姨丈去世的早,不然以他當初經營藥鋪的本領,恐怕你伏龍山那點子地上產出的,實在不夠往外賣的。咦,不要只顧講話,快來幫忙的……八小姐,你也來幫忙燒水?”
“好呢。”爾宜抱起草藥跟着任秀芳進去,臨走還回頭瞪了逄敦煌一眼。“不准你胡說,小心我七哥回來收拾你。”
逄敦煌莞爾。
靜漪有點尷尬,輕聲說:“八妹年紀小,你別見怪。”
“她說的倒也沒錯。陶參謀長的確時時想收拾我的。”逄敦煌微笑着說。他對自己的處境再清楚不過。身處其中,反而越來越有些超然。“只是眼下他顯然顧不得,且放我蹦躂兩日……就像這個。”
逄敦煌身邊圍着三四個男娃娃,都安靜地聽他講話。冷不丁逄敦煌從其中一個娃娃額頭上拿下一個東西來,還沒來得及捻一下,那東西就蹦走了。
靜漪曉得那是跳蚤。這裡的衛生環境還是差些,會有蝨子跳蚤。
他們剛剛在準備的,就是給孩子們清洗身上和頭髮要用的草藥,期望能抑制跳蚤和蝨子。這還是靜漪從張媽那裡得來的秘方。
逄敦煌拍拍手,大眼睛瞅着靜漪,見她鎮定自若,說:“大事,我做不了。滅蚤的小事,倒是可以做一做。”
“你還在幫助他們麼?”靜漪冷不丁地問道。
逄敦煌笑了笑,說:“只有那一次。受人所託。若不是湊巧,東西落在我手上,我也不會幫忙。我雖對他們的主義還抱懷疑的態度,然治病救人卻不分主義和敵我的。我想你不過也是因爲這個,才鋌而走險。對我來說是極小的事。倒是後來,很有些擔心。不曉得你是怎麼應付的,陶驤並不是個好糊弄的人。”
靜漪沉默,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
陶驤當然不是好糊弄的人。她至今想起當時那一關,仍覺得心有餘悸。然而終於還是讓她闖了過來……她看看逄敦煌,說:“得謝謝你。”
逄敦煌笑着揮了揮手。
任醫生和爾宜擡了巨大的木盆出來,草藥的味道溢滿了整個院子。逄敦煌和喬瑟夫把另外的大木盆分別搬到院中,讓孩子們排着隊過來洗頭——靜漪擼起袖子來,露出雪白的一截腕子。她嫌手腕上戴的鐲子囉嗦,褪下來放在一邊,拿了木梳,給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洗頭。
小姑娘乖巧,黝黑的臉上兩團紅。靜漪溫柔的手撩着草藥湯,清洗着她這一頭短髮。
靜漪微笑着,被那小姑娘抓着裙子,柔軟的小手在她裙上留下了印子。
“七嫂,你弄了一身。”爾宜看到,笑着提醒她。
“沒什麼。”靜漪拿了毛巾給小姑娘擦臉,推她到爾宜那裡去再洗一遍頭髮。鵝黃色的旗袍上,沒多久,草藥湯留下的印子,疊上去,倒像是特別印的花色了……她並不覺得怎樣,仍忙碌着。
逄敦煌看了她,只覺得她就像是一個發光體,或像是烈日下一朵向陽而開的向日葵似的,美的熱烈、美的奪目……他的目光跟隨着她,忍不住嘴角掛上笑意。
忽然間他的視線被擋住,陶爾宜展開一塊巨大的毛巾,將剛剛由靜漪洗好了頭髮的娃娃裹住,回頭望了他一眼。這一次,她沒有出聲,可是眼神裡卻是有着明白無誤的警告。
逄敦煌微笑。
他們這樣暗中交鋒,靜漪只是忙碌着,完全沒有留意到。
“陶太太,駱太太。”任秀芳忽然停下手,看到保育院門口站的那幾個人進來,急忙拿了手巾擦手,過去招呼她們。
爾宜和靜漪意外地看着陶夫人等人,也忙將手上的孩子收拾好。
陶夫人看着媳婦和女兒,忙的滿頭是汗,衣服上都是水漬,雖說有些亂糟糟的不成體統,可也因爲忙碌,臉上流了汗、顴上簡直像塗了胭脂似的紅,更有一種平素看不到的美麗……她微微皺眉。心裡再不願承認,也看得出她們在做着自己喜歡的事情的時候,大概是極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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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了清喉,看着遠遠站着的喬瑟夫和一個清俊男子,又皺了眉。
“母親和姑姑怎麼忽然就來了?”爾宜笑着問。
靜漪也覺得意外,卻不出聲。婆婆的目光有些嚴苛,她只微笑。
陶盛春笑道:“今兒不是初一麼,同你們母親約着去白雲觀上香。回來經過,想來看看。聽說你們最近可沒少往這裡跑,我們到底掛名做名譽院長的,怎好過門不入?”
她說着,果然拉了陶夫人一起,特地還去校舍內看了看。任秀芳陪同她們,靜漪和爾宜就把她們帶來的禮物分給孩子們……陶夫人離開時,把靜漪和爾宜也帶走。
等她們離去,任秀芳回來,看到跟喬瑟夫一同收拾着院子的逄敦煌,不禁有些感慨。
“敦煌!”任秀芳過去。
逄敦煌拄着大掃帚,看她。
任秀芳整理着自己身上的大圍裙,忽然不知說什麼是好。一轉眼看到一旁石臺上金燦燦的東西,正在被幾個孩子圍在中間好奇地看着,她拍手,說:“凱瑟琳的鐲子……小鬼們,都進屋去……”
她過去,把鐲子和手鍊拿起來。
看了一會兒,笑道:“就這麼隨手丟着,真不當回事。”
逄敦煌把手帕拿出來遞給任秀芳,讓她將鐲子包了,沒有說話。
任秀芳舒了口氣,說:“幸好落在這裡,落在別處,恐怕是要着急的了……聽大少奶奶說,這對鐲子可有來歷了。”
她說完,再看逄敦煌,已經走出大門去了……
車上,陶夫人似不經意地問道:“保育院裡的那位,好像有些眼熟。經常過來麼?”
“我幾乎天天去,今天第一回遇到。”爾宜笑着說。她擦着手,忽的一眼瞥見靜漪的手腕子,“咦,七嫂,你的鐲子呢?”
靜漪腕上空無一物。
她想起來,道:“剛剛褪下來,放在石臺上了……”
“回去取吧。那個可不能丟了,是你們定親的信物吧?”爾宜問。
靜漪點頭。
陶夫人卻說:“罷了。任醫生看到會收起來的。”
“那鐲子若是丟了,旁人不說,老七可要着急的……瞅在他費勁巴拉地想盡法子給弄成那麼漂亮的鏈子,要是丟了,我都不落忍。”陶盛春打趣。
靜漪搓着手腕子。
草藥殘留在手腕上的痕跡還有些,有點癢。
“老七這些日子沒消息麼?”陶盛春見靜漪侷促了,轉過去問陶夫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怪讓人擔心的……打仗啊,打仗,什麼時候能安生呢?”
她說着,卻沒有人應聲。
車子先繞道駱家將陶盛春送到,才返回青玉橋陶宅。
陶夫人下車時,看了靜漪和爾宜,道:“讀書的機會難得,還是多放些心思在功課上的好。爾宜,靜漪,你們一個是要出閣的小姐,一個是少奶奶,總拋頭露面有點不妥。雖說是善事,還是要講究方法的。”
“是,知道啦。”爾宜答應着。
陶夫人又看了看靜漪,叮囑她回去好好洗乾淨手,免得不舒服,才離開。
靜漪手腕上果然起了一片紅色的疙瘩,奇癢難忍。
爾宜催着她快回去。跟着她走了幾步,忍不住說:“七嫂,母親的話是重了些吧?”
靜漪看她。
陶夫人在車上曾經問起過逄敦煌。她若想知道他的身份,並不難。就算不知道,那警告的意味也很明白了……她心裡堵得慌,故此爾宜問她,她沉默不語。
爾宜說:“七嫂怪我多嘴呢,我也要說。”
靜漪微微皺了眉。
“我知道七嫂光明磊落,逄敦煌也不是不磊落的人。但是我不喜歡他看七嫂的眼神……七嫂,你是我嫂子。只有我七哥才能那麼看你。”爾宜嚴肅地說。有點過於嚴肅了,她秀美的面孔簡直像降了一層霜,“別人敢那麼看你,我可是想把他眼珠子剜出來的。”
靜漪被她說的心裡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