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想要再看清楚,只能看到大批的灰色軍裝向一個方向跑去,似乎是確有什麼人被包圍了。她便覺得着急。如果這個時候有人被抓,那最可能的就是逄敦煌了……她想到逄敦煌臨去時的樣子,他恐怕不是不擔心自己的行蹤會暴露,可是他眼睛裡沒有恐懼。
她張口想問,馬行健說:“少奶奶,您和八小姐安全離開,七少纔沒有後顧之憂。”
她便愣了下。
趁着她發愣,他們二人將她送到等候的車邊。靜漪上了車,他們兩個把守着車門。並沒有見陶驤出來。靜漪等着。等來的是爾宜。馬行健跟車離開,圖虎翼卻折回去了。靜漪曉得他是回去找陶驤……她沒有回頭去看。
車內爾宜雖然驚魂未定,看上去還是很清醒。
靜漪看着她,才知道爾宜平素雖然大大咧咧的,遇到事情方顯出大家風範來。陶驤說的對,陶家人誰沒有經歷過生死關頭……她也不知道爲什麼,這會兒翻來覆去的,想到的都是他說過的話。
爾宜看靜漪一身的土,臉上也覆了一層,看上去木木的,很有些呆,問:“七嫂嚇壞了?”
靜漪搖頭。
炸彈襲擊雖然恐怖,她也是見識過一次的。這一次遇到,她顯然比之前更加鎮定。她此時竟想起雅媚說過的話,她說選擇跟了陶駟,就預備着這輩子有多少驚濤駭浪,都陪着他過……她耳邊尚有餘響,忍不住擡手按着耳廓,好讓鼓膜震顫帶來的劇烈疼痛減輕些。
“那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爾宜掏出手帕來給靜漪。她搜檢了一下身邊,皺着眉道:“糟糕!就拿了那麼一個獎狀,還丟了……回家見了父親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說呢。剛纔太亂了,什麼都來不及……”
“父親若知道了今ri你死裡逃生,不知該怎麼高興呢。”靜漪攥着手帕,手不住地哆嗦。
爾宜看到,說:“還說沒嚇到,手都在發抖。”
靜漪也不去分辨,跟司機說:“把車子從後門開進去吧。我和八小姐得先收拾一下。”
爾宜沒有別的意見,靜漪靠在座椅上,滿腦子都在恢復剛剛爆炸發生前後的畫面。陸崢、皎皎、文娟……逄敦煌……硝煙瀰漫中逄敦煌那一身的煙味,竟然會給她熟悉和鎮定的感覺……還有……汽車停住。
爾宜看靜漪臉色越來越不好,下車還要攙扶她。她只管握了爾宜的手,對想送她們進去的馬行健說:“馬副官,都已經到家了,我們是安全了的。你是七少近衛,這個時候還是在他身邊的好。”
馬行健沒說什麼,只是看看她和爾宜。
“馬副官,走吧?快去幫忙。不知道這是哪路的畜生,下這樣的黑手。我看不是馬家,就是伏龍山的土匪……”爾宜到此時才顯出氣憤的樣子來。
靜漪拍拍她手,也不管馬行健,帶着爾宜往回走。
秋薇先跑出來,驚的瞠目結舌。
靜漪到此時也顧不得秋薇張媽她們什麼反應,先同爾宜上去洗臉換衣服。還在盥洗室裡,她們便聽張媽說,夫人那邊打電話過來詢問七少奶奶回來沒有、夫人說馬上就到的。靜漪和爾宜商議着不要等陶夫人過來,還是她們過去比較好,月兒已經跑上來說夫人來了……
陶夫人看到靜漪和爾宜毫髮無損,這才放心。她當下帶走了爾宜,命靜漪好好休息。
靜漪在樓下客廳裡坐了很久。
白獅趴在她腳下,懶洋洋睡的四仰八叉。
靜漪伸手摸摸它的肚皮,說:“只有你,大把日子過的活色生香……”
電話鈴響,她頭都沒擡,示意張媽去接。
等到聽張媽告訴她是老太太那邊來的電話,才一伸手接了。
張媽看靜漪接了話筒過去,隨着一聲軟糯糯的“奶奶”叫出口,她臉上那溫柔的表情便完全掩蓋了已經掛了好久的冷漠和呆滯……
靜漪晚飯時如常地去陶老夫人那裡,馬上得知在女一中的爆炸事件中,陸大同亡故了。此時陸家上下正浸在悲痛之中。陶盛川下令全城戒嚴緝拿兇手。陶驤因陸大同的亡故,不但立即調了棲雲大營的幾乎全部兵力上來,還臨時將陸大同的參謀長位置接了過來。陶盛川坐鎮,陶驤作爲代參謀長,全權指揮這次行動……陶家的老姑奶奶們都是見過大風浪的,面對這樣的變故,雖震驚卻並不失態。席間言談,彷彿隔江觀火、臺下觀戲……連戲裡那兩位手握大權的陶姓男子,彷彿都和她們沒有血緣關係。只有在最後,嘆那句“時也命也”時,才聽出一絲蒼涼來……
靜漪這頓晚飯吃的很多。滿桌子的菜式,她一樣不落地都嚐遍了。
“老七媳婦,你再這麼吃下去,今兒晚上你婆婆要叫大夫來給你開消食的方子了。”陶因澤對靜漪說。
“不用麻煩大夫,哪個屋裡不是常備消食丹的?”陶因潤接着說。她打量了下靜漪,“怎麼老也沒聽你說胃口不好呢?”
靜漪看陶因潤似笑非笑的,旁人雖沒搭腔,看上去也都在忍着笑聽她們的對話,便清了清喉嚨,說:“金萱姐姐,再給我盛碗米飯。”
陶因潤笑的歪在陶因澤肩膀上,指着靜漪說:“快給她盛,我看她還能吃幾碗米!”
金萱笑着過來,秋薇卻早把靜漪的碗拿開了,笑道:“金萱姐姐還真給再盛一碗啊?要撐壞了!”金萱於是給靜漪倒了碗茶。
靜漪微笑着喝口茶。
“我就喜歡好胃口的孩子,有福氣!”陶因潤笑着。
陶因澤先說:“你那喜歡,貓一陣兒、狗一陣兒的。誰讓你喜歡了,可真是有造化了。”
陶老夫人聽着莞爾,招呼她們離席,陶因清一起來便開始喊着要打牌。數數人頭,正好湊兩桌麻將。靜漪的牌打的從來糟糕,只是充數的。爾宜在她身後看了半天牌,急的直念。
陶因澤聽的心煩,瞪了爾宜一眼,“觀棋不語真君子,怎麼就學不來這份兒修養。”
“過了這個暑假,想她天天聒噪都沒有了呢。”陶因潤卻喜歡爾宜這樣熱鬧的性格。爾宜正坐在她和靜漪中間,聽到這話過來膩着她。陶因潤推開她,說:“馬屁精……大學校定了麼?”
“還沒有呢。我想去燕大,二嫂讓我讀金陵女大,母親讓我進法政學堂……七嫂最討厭,她說哪個都好。”爾宜笑道。
“的確是哪個都好。金陵女大的話,二哥二嫂近處方便照顧你些。”靜漪說。爾宜先收到了燕大的錄取通知,金陵女大還在等消息,本地的法政學堂倒是更方便。“不如你去參觀下學校。”
“這個主意好。正好啊,七哥七嫂要去南京的話,我跟着去好不好?”爾宜興奮起來。
陶夫人看她,皺眉道:“他們去是有正事兒,你跟着搗什麼亂?再說這麼一來,他們能不能成行還不一定。”
“我上學也是正經事啊!”爾宜說着,拉了靜漪,“七嫂,你出的主意……要不你幫我跟父親說去,父親同意了,母親就沒意見了。”
靜漪正在摸牌,說:“這把若我能和就替你去說……哎呀!”
爾宜湊過來一看,馬上推到了牌,說:“和了和了!給錢給錢……七嫂別反悔。”
“哪有你這樣胡攪蠻纏的。”陶老夫人笑着說。“去看看學校也不是不可以。不如就讓老八去看看吧,長長見識也好。”
她這麼一說,陶夫人也便沒了話。
沒過多久,外面有人來稟報說陶盛川回來了,陶夫人急匆匆趕回去了。她一走,也不知是不是因爲今天到底發生了很多意外狀況,儘管大家都表現的若無其事,家裡氣氛還是有些沉重。牌越發打的沒有勁起來,老姑奶奶們也提議散了。靜漪留在最後幫着收拾了下屋子。
陶老夫人坐在那裡靜靜地看着她輕聲細語地偶爾提醒金萱和銀萱該把什麼東西放到哪裡去……往日這都是媳婦胡氏留意的;若是胡氏不在,長孫媳婦符黎貞就會接過去。
“都好了,靜漪,坐會兒再回去。”陶老夫人說。
“七嫂別回去了,反正七哥也不在家。我今晚搬到後面涼亭去睡,有點怕呢,七嫂和我作伴吧。”爾宜笑着進來說。
靜漪笑笑,說:“還沒入伏呢,仔細受了寒。”
“就是這話。”陶老夫人瞪了爾宜一眼,“老老實實兒的吧。沒事兒就煩你七嫂。過些日子把文佩姐妹接來和你玩幾天。她們也好放假了。”
爾宜還想粘着靜漪,被祖母這一通說的倒也有點不好意思。靜漪原本對留在這裡過夜是無可無不可,此時見老祖母這麼說,也就微笑着起身準備離去。
爾宜送她出來,悄悄地說:“好消息,七嫂。今天襲擊的疑兇被抓住了。聽說是伏龍山的匪首,好像抓了好幾個。已經讓人在連夜審問了。這幾天外面戒嚴,恐怕出入都不方便……我本來想和同學一起出去玩幾天的,這下泡湯了……七嫂,明天早起騎馬去吧?我來叫你的!”
爾宜咕嚕咕嚕地說了一長串的話,靜漪只聽到了匪首二字。她皺了下眉。不知爲何,她直覺這次的主謀不是逄敦煌。可就算不是他,他也是個被通緝的對象,一旦被拿住,恐怕也凶多吉少。
爾宜回去了,靜漪邊走邊思索。
“小姐,那個逄敦煌真的被抓了的話……會不會殺頭?”秋薇悄聲問。
靜漪想了想,說:“也許會。”
但也許不會……假如逄敦煌不是炸彈襲擊的主謀的話。不知道陶驤會不會網開一面?總覺得陶驤提到逄敦煌,是有些愛惜的意思在裡頭的。
她原本是有些累,洗過澡之後倒又清醒了些。關了燈,秋薇很快就打了鼾。她被這聲音吵的越發睡不着。看看時間已經凌晨兩點半……她索性下樓去。記得樓下餐廳酒櫃裡有很多酒的。
她一路輕手輕腳的,沒走兩步白獅便跟了上來,腳步倒比她還要重一些,反而跑到她前面去了。
靜漪爲了不驚動張媽他們,並沒有開燈。摸着黑進了餐廳,貼着牆邊走,很快便摸到了酒櫃。打開來就知道里面是一排排的玻璃瓶子。她想起一旁有蠟燭和洋火。摸摸索索地找到,點了一根蠟燭過來查看。
各種各樣的洋酒,都是完好的,只有一個水晶鼓肚酒器裡,有淺淺一層琥珀色的酒。她打開聞一聞,是白蘭地。
“就這吧?”靜漪拿了杯子,問了句。往身旁一看,白獅卻不在了。“白獅?”她輕聲叫。也聽不到白獅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許是不知溜到哪裡趴着了。
她倒了一杯酒,坐下來。
燭臺放在餐桌上,微微的一團暖光,酒杯的邊緣被燭火映着,亮晶晶的。
她喝了一小口,酒並不烈。
喝酒的工夫卻擡頭看到了壁爐上方懸着的相片……她將一大口白蘭地嚥下去。黑影中看着這幅相片,連相片中兩人的臉都看不清楚。她又倒了一杯酒出來,看看剩下也不過一杯,索性都喝光好了。
她漸漸覺得自己是有點醉意了,耳邊有隆隆雷聲一般,越來越響。
心裡明白那不是雷聲,而是白天經歷的爆炸。
她以爲自己不害怕的……
陶驤進門便看到靜漪伏在餐桌上,空着的酒瓶和翻倒的酒杯就在她面前。她只穿了薄薄的綢衫,黑色的、衣襟上繡着的金鳳凰在微光下竟有些妖嬈。她一動不動,也不知已經在這裡睡了多久……他過來,把酒杯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