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來第一場雪下的如此之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更是把人凍的似乎骨肉都縮了三分。
程靜漪這日照例守在母親馮宛帔牀邊伺候她飲食用藥。距離宛帔發病,已經過去了數日,她雖看上去已無大礙,靜漪仍然不放心。
“今日不是約好去照相?你該準備出門了。別讓七少爺等。”宛帔說。她的氣息有些弱,比往常更讓人覺得她弱不禁風。
“娘,我……”靜漪剛開口,宛帔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嗔怪的看她一眼媲。
靜漪便住口了。
她記掛的是上午醫生會來複診,把照相的事完全拋在了腦後丫。
“我不過犯了一回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已經好了。七少爺忙,事情安排在哪一日做都是有定數的。你不要臨時改,讓他爲難。”宛帔說着,推了推靜漪,“你聽孃的話,去換衣服準備出門。娘也聽你的話好好兒歇着。如何?”
靜漪再三地確認她沒有事,纔去換衣服。剛剛換好,就有人來報,說陶家的車已經到了。靜漪辭別母親,又到上房和杜氏說一說。杜氏免不了又一番叮囑。
“來了。”站在車邊的馬行健說。
陶驤在車內。
先從大門裡出來的是總跟着靜漪的四寶和秋薇。壯實的四寶還抱着一個巨大的箱子。過了好一會兒,靜漪才從裡面出來。
馬行健看到靜漪,開了車門。
靜漪上車坐到陶驤身邊,沒有解釋自己爲什麼遲來。陶驤也沒有問。
她看看停在後面的軍用吉普。出去拍個相片,倒有兩輛車跟着,本不覺得是件鄭重的事,也顯得鄭重起來。
奧克斯照相館在東長安街上,是北平最好的照相館之一,攝影師是一對來自美國的父女。靜漪曾經去照過幾次相,那位奧克斯先生也曾經上門來照相,不算不熟悉。到了之後,馬行健先帶着人把東西送進去,奧克斯小姐馬上就出來迎接了。
靜漪看到櫥窗裡擺着的大幅相片,一左一右,是無暇和無垢同各自夫婿的。本就是俊美的兩對,分別身着白紗禮服和黑色燕尾禮服,更多幾分風姿綽約,器宇軒昂。
玻璃櫥窗的倒影裡,她看到陶驤。
兩人的影子印在一處,靜漪轉頭看他——有些不能想象,自己竟然會跟他來照相了……她攏了攏黑狐大衣。
雪後的清寒真讓人難以忍受。
奧克斯小姐笑着過來說:“兩位密斯趙的相片,也恰好是我們拍攝的。很榮幸也能爲密斯程拍照……密斯程裡面請。都準備好了呢。”
到了照相館樓上,更衣間裡秋薇已經把幾套服裝都掛了起來。奧克斯小姐是今日拍照的總協調,她已經不厭其煩的用她還有些生硬的中國話和秋薇溝通過拍照流程。秋薇按着奧克斯小姐說的,把服裝排了序。
奧克斯小姐進來看了看,又出去找圖虎翼,讓他負責陶驤的禮服。
小小一間更衣間,特地放了一隻炭盆。
靜漪惦記着早些拍完可以早些回去侍奉母親,也顧不得到底冷還是不冷,照着順序先換上長袖旗袍出來。
陶驤是一身象牙白色的三件套禮服,白色的三接頭皮鞋,已經站在他的位子上候着了。
靜漪約莫好了位置,站到他身旁。
奧克斯父女見他們倆距離老遠的站位,都笑了。
“二位靠近一些吧。”老奧克斯笑着說。
靜漪看看陶驤,陶驤沒動,她只好往他身邊靠了靠。
奧克斯小姐乾脆走過去,把靜漪往陶驤身前一推,扯了陶驤的手扶在靜漪手臂上,說:“親密、親密。”她重複着這個單詞,手勢是讓兩人靠的更近些。
老奧克斯拍了幾張之後,說:“不行、不行。”他的手在自己嘴角的位置畫着弧線,“笑一笑,笑一笑……密斯程,笑一下好嗎?要知道今天你是最美的新娘。”
陶驤看了眼靜漪。
她臉上的笑容確實達不到標準。
“難道你們吵架了嗎?密斯特陶,吻一下你的新娘好嗎?讓她甜笑。拍出來的相片纔會好。”老奧克斯叉着腰說。樣子很嚴肅,竟不像是在開玩笑。
靜漪呆了一下。
“好。”陶驤說着,將禮帽摘了下來,彷彿真要吻了。
靜漪雖然知道陶驤必是不會真當着人這麼做,卻忽然之間也有些心慌,她往後退一步,“恰好”踩在陶驤腳上。
“對不住……”她說着,忙挪開腳。卻也往旁邊又跨了一步,距離更遠了。
“沒關係。”陶驤面不改色,低聲說:“要是你不想我照着奧克斯先生說的做,笑。”
靜漪咬了下嘴脣,然後,綻開一朵微笑。
“好……好多了……再笑。”老奧克斯不住的重複他的要求。
他讓一會兒兩人並排站,一會兒是一前一後站……奧克斯小姐也不住的給換着佈景。只一件旗袍拍下來,靜漪已經累了。但看着陶驤不急不躁的配合着老奧克斯的要求,興致盎然的樣子,在她看來簡直匪夷所思。
不知道兩人像木偶似的被牽着線拍照,他的興致從何而來……難道看她這樣彆扭,就已經夠有趣了嗎?
“小姐,你像七少爺那樣,自在一點吧。”秋薇在她換衣服的時候小聲建議,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秋薇不敢再多說話了。
靜漪換上裙褂,陶驤也換了長袍馬褂,手裡拿着一個瓜皮帽,卻扔在了一邊。只是靜漪的鞋底薄,站在陶驤的身邊,比他矮了好多。老奧克斯從鏡頭裡看看,讓女兒給靜漪搬了一塊木板墊腳,再在前面擺了一盆牡丹花。
靜漪提着馬面裙站上去,發頂總算夠到了陶驤的耳垂處。
她沒有盤頭,戴着沉重繁複的金飾,站在那裡幾乎不想挪動位置。還好陶驤的狀態更好,靜漪只要配合他,就已經夠了。老奧克斯挺滿意兩人的表現,這一組拍的就很順利。
又拍過靜漪的兩身西服照,陶驤換了軍裝禮服與她合影之後,等着靜漪換最後一身結婚禮服。
秋薇給靜漪挽拖紗的時候發現靜漪發抖,忙抓了她的手問:“小姐,是不是冷?”
靜漪搖了搖頭,說:“心慌。”
“惦着太太?”秋薇問。
她說:“你去跟奧克斯小姐借電話,問問太太怎麼樣了。”
秋薇答應着出去了。
靜漪拿着脣刷,好一會兒纔在脫了色的嘴上塗了兩下。奧克斯小姐隔着門問她好了沒有,她扔了脣刷,拖着禮服出來。禮服長,她須放慢腳步免得踩到裙襬。
陶驤正低頭踱步,看到她,皺了皺眉。
靜漪見他深灰色的軍裝禮服上掛着綬帶和勳章,黑色皮靴齊膝,油光錚亮,白色的手套一戴,渾身上下無懈可擊。幸好此時她的鞋跟夠高,站在他身邊,纔不會顯得過於單薄。
老奧克斯笑着豎大拇指,讓女兒把佈景換成最簡單的。
正準備拍攝,陶驤說了句等等。
他擡手將靜漪的下巴扳過來。
靜漪見他當着人這樣,立時臉色就一變。
陶驤也不說話,只是掏出手帕替她擦了下脣角。靜漪看到手帕上一線深紅,蚊子血一樣,頓時臉上一熱,奪過手帕來,狠狠的擦了下嘴脣,團了團手帕攥在手心裡。
陶驤看她一眼,手上戴着象牙白色的絲質手套,還攥着他那條灰色的手帕,攥的那麼緊,不用說是又慌亂又羞怯,弄的禮服都跟着簌簌發抖。他從她手中抽過手帕來,依舊放回自己口袋裡。也不理會她瞪着老大的眼睛,那神情是恨不得當着這些人把他給掐死似的……他趁着側身換站位,低聲問道:“就這麼一會兒,你不是都堅持不了了吧?”
靜漪咬了咬牙關。
陶驤重新站好,握了她的手。
這一握手,靜漪不由自主就睜大了眼睛,忘了笑。
他的手大而有力,將她的手裹在手心裡。她其實沒想要抽手,明知道這時候抽手回來是不合適的,況且應該也就只有那麼一會兒罷了……就像他說的,就這麼一會兒,她應該能堅持下來。
老奧克斯拍完了,懊惱的說着:“密斯程,微笑……笑……再笑多一點……”
好不容易老奧克斯滿意了,靜漪的臉已經僵了。
還好輪到陶驤去換禮服,她便在那張華麗的描金椅子上坐下來。
老奧克斯卻發現這是個很好的姿勢,又給她拍了一些。她已經笑不出來,幸好也沒有人要求她硬是要笑。
等陶驤回來,靜漪仍坐在那裡。
“這下該足夠了吧?”靜漪問。是有點恨恨的,彷彿面前這個男人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
陶驤聞言,把手放在她的肩頭。
等靜漪手一動,就被他即刻攥住,根本不給她機會,說:“看鏡頭。”
靜漪轉過臉去,鎂光燈一閃。
她剛要站起來。
陶驤按住她,說:“四寶,秋薇,來。阿圖,叫小馬進來。”他一手指着自己身邊的位子,招呼他們過來拍照。
靜漪愣了一下。
秋薇他們被叫到名字,也愣住。見陶驤不是開玩笑的樣子,才依次過來,竟不知要站在哪裡合適。靜漪讓秋薇站到自己身邊,其他人分兩邊站了。
只是這張照片,不是這個閉了眼,就是那個沒有笑,足足拍了一盞茶的工夫才了事。
“去吧。”陶驤說。
靜漪這才走開。
陶驤自己又拍了幾張單人照之後,對老奧克斯說可以了。
老奧克斯還想要再多拍幾張。陶驤搖手說後面還有事情,已經多拍了好些,不能再耽擱了……靜漪在裡面換衣服,聽到陶驤說後面還有事情,靜默片刻,問秋薇:“剛纔是太太親自接的電話嗎?”
秋薇搖頭,說:“董媽接的。說太太沒事呢。”
靜漪繫上最後一顆紐子,搖頭道:“我總覺得不妥。”
秋薇把衣服都收好,看着她說:“難不成董媽還能騙咱們嗎?”
靜漪搖搖頭。
董媽是不見得騙她的……她站在穿衣鏡前整好了衣服,頭髮上的飾物都取下來交給秋薇收好。
秋薇小聲地說:“七少爺可真細心。小姐記得多洗一張相片,我要留着……哦對了小姐,我剛剛下去打電話,那個阿圖聽見了,問我什麼事。我嫌他多事,沒有告訴他。”秋薇淡淡的眉擰了擰,似乎很不愉快。
靜漪倒沒在意。
圖虎翼雖然是陶驤身邊的人,但是沒有那麼討厭。
靜漪想着,拿着手帕把嘴脣擦了又擦,下巴被陶驤捏過的位置留下了印子似的,真是想擦也沒辦法擦。她煩躁的將髮辮甩了一下……
回去的時候照舊是她和陶驤一輛車子,卻比來時更讓她覺得不舒服。
正午太陽正好,雪化了些,路上有些泥濘,車子開的快,前擋風玻璃上都濺了泥點子。
靜漪想撥開密閉的窗簾看看外面,哪知道手剛剛伸出去,還沒有觸到窗簾,就被陶驤一把拉住。她惱怒的抽手,忍了好久的怒氣終於要迸發出來,卻在轉臉看到陶驤冷峻的表情時,愣了愣。
“這是北平。”靜漪說。
“但你姓了陶。”他說。
“還沒有。”靜漪糾正他,“就算是,也遠遠沒到會時刻處於危險中的地步。”
陶驤丟開她的手。
“去醫院。”陶驤說。
“先送我回家。今天的事情已經完了。”靜漪立刻說。
陶驤說:“帔姨進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