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管家程大福早已迎出來。
之忱得知父親並不在家,便要程大福帶他先去母親那裡。
程大福問他:“三少爺,坐轎吧?”
他微笑,說:“福叔,我在自個兒家裡,這兩步都不走麼?”
程大福笑着說:“怕少爺您一路顛簸辛苦了。汊”
之忱擺手。
從正門往後走進母親院中去,當然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他與程大福邊走邊說,倒也快。
“三少爺請。”程大福請之忱先走朕。
之忱進了母親院中,就見從上房先跑出來的是小丫頭青黛,見了他歡天喜地的,好大的聲兒清清亮亮的喊着“三少爺回來啦”,惹得他忍不住微笑。他離家的時候,母親原先的貼身丫頭金盞剛嫁人、換了這個青黛,常因爲笨手笨腳什麼都做不好挨管事媽媽的罵而偷偷哭呢,這會兒瞧着,竟也被調教的千精細、百伶俐。可見時日有功。
他再看這院子裡的銀杏樹,葉子已經開始泛黃……
到底是秋天了。
之忱是進了一個全新的家,雖無物是人非之感,總歸事事處處都有點陌生。
“忱兒!”杜氏也已經出了房門,看到在院中的兒子,忍不住高聲。
之忱擡頭,只見母親站在正房門口,身邊簇擁着一干人,他來不及細看都有誰,急忙快步上前去。
“母親。”他走上臺階,來到杜氏面前,也沒有再說別的,端端正正的,先給母親鞠躬。
杜氏雙手抓住之忱的手臂,腕子上的碧玉佛珠滑下來,貼在之忱臂上,手和珠子都溫暖潤澤,讓之忱頓時心底柔軟下來。
“母親……”他微笑,“母親進去坐,兒子給母親磕頭吧。”
“磕頭做什麼,又不是過年,沒紅包給你。”杜氏見了之忱,心裡早樂的成了眨眼間開了一片花兒似的,眼裡也泛着淚光,卻不忘說笑。
“母親,您就上坐吧。三弟一離家便是三年五載的,不該給您磕頭麼?”之畋在一邊笑着。
“大姐這一向可好?”之忱問候之畋。數年不見,大姐的相貌體態越來越像母親了,令他觀之可親。
之畋笑着說好。
之忱果然攙扶杜氏進去,請她上座後,也不等下人將蒲團取來,就跪下來給杜氏磕了頭。
杜氏高興的眼中落淚,執了之忱的手,只是感慨,“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聽福叔說,父親一早便出門了?”之忱落了座,就問。
杜氏見問,先是嘆了口氣,才說:“正是呢。清早起來便帶着老九去銀行了,說是什麼……唉,等見了你父親,有什麼,你去問他吧。你們父子的事,我管不了,也懶得捋順。”
之忱聽着母親這話,便問:“父親又要親自過問生意上的事了麼?”
“誰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凡事他也不肯和我說,大約總以爲和我說,我也不懂。這回據老九來講,你父親是要安排幾個有經驗的長輩帶一帶他。老九說着就愁眉苦臉的。他那個嬌生慣養出來的脾氣性格,讓他做點兒細緻的事可以,真要他正正經經的每日去上工,恐怕有一陣子難過呢。”杜氏說着,又是嘆氣,又忍不住笑。
“九弟聰慧,用不幾年,也就能獨當一面了。”之忱道。
之畋在一旁說:“話是這麼說,老三,老九這可是‘代你受罪’,你得好好兒的對待老九。不然,有你好受的。”
之忱聽了大姐的話,竟鄭重點頭。
杜氏和之畋見他認真,都笑了。
杜氏道:“也不知道你這回探家,到底能在家住多少日子。我早就和你父親商議了,這次,不管你同意還是不同意,定要把你的婚事定下來的。”
之畋見之忱就要開口說話,忙攔在前面道:“你先聽母親把話說完——再沒有你這樣不孝的兒子了。你可是程家長子。我們不管你在外面怎麼風光,回到家中,你還是得記得那句話‘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也忍心,父親和母親這個年紀了,早該含飴弄孫,如今還要爲你的婚事操心。你還別瞪眼睛,有本事,你這就給父親和母親帶回個媳婦兒來,像上回那樣,他們,還有我們,保準都歡歡喜喜的接納新媳婦。”
之忱聽大姐說了這麼多,一時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停了一會兒,倒是問:“十妹的事情,我聽說了一點。怎麼樣了?”
他接着,便跟母親提到剛剛在機場遇到了陶驤。
杜氏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難怪呢……陶家的老七,你既是見過了,覺得怎樣?”
之忱沉吟。
“小十這麼一來,陶家老七好不好的,倒還在其次。”之畋低聲說。屋子裡就他們母子三人,都不是外人,之畋也就有話直說了。
杜氏瞪了之畋一眼,說:“這話怎麼講?”
“母親,要是陶家老七聽說了這事兒,要求退婚,咱們不也就可以順水推舟了嘛?管他是什麼好人歹人呢?聽您對陶家老七的描摹,要您打心眼兒裡說不贊成這門婚事,有些個難;要您狠下心來逼小十嫁過去,更有些個難——您這點兒心思,我還不知道嗎?”之畋說着,看着杜氏,笑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之忱低聲問。
“正是三歲沒娘,說起來話長——你剛到家,先歇歇。容我慢慢兒和你說。”杜氏說。
他們母子正說着話,就聽外面有人來報,說老爺回府了。
之忱聽到,站了起來,出去見父親。
此時程世運乘的車剛剛進了院中。
程之慎跟在父親身旁一天了,已頭暈目眩。他剛掏出手帕來擦汗,就看到父親瞅了他一眼——那眼神中分明就是深沉的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他只好稍稍偏了頭。但照舊擦汗、還擦的一絲不苟。心裡知道這一整天,自己是把父親氣了個狠的。可是本來麼,去銀行學習也好、上班也罷,包括拜師,也不過是多了幾個人裡外的將他看的死死的。他何曾受過這樣的約束呢!
車子晃了兩晃,停下來。
程世運握着文明棍都坐不穩當了。之慎忙伸手扶了父親。
“父親您當心……寬叔你怎麼開車的?”之慎皺了眉。
司機寬叔說:“這段路今夏幾場暴雨給衝的,卵石都不勻了。車子開過來費勁。”
“不是剛修過的嘛?父親,過些天,還是讓人把這裡再鋪一鋪吧,換成西門汀的也好。省得您進進出出的不方便。”之慎說着看了父親。
程世運看着小兒子,聽着這話,心裡倒有些異樣的感覺。也不知道爲什麼這會兒看着之慎那白淨的麪皮、俊美的模樣、又帶着點兒疲勞和不耐煩的賭氣樣子,原本想批評之慎胡亂支招兒,竟不想說話了。
“父親。”之慎見父親這會子心緒不錯,小聲說,“父親,您看我……能不能……”
“先跟着羅經理實習三個月,從櫃檯開始做。最多三年,我要看到你能獨當一面。”程世運說。
程之慎聽了父親這話,心裡忽然間就像藏着二十五隻耗子似的,百爪撓心。
有人來給開了車門。
之慎一看是程大福,叫了聲:“福叔。”
“九少爺,今兒也辛苦了一日。”程大福微笑。他對車裡的程世運道:“老爺,三少爺回來了。”
程世運還沒說什麼,之慎就先叫起來,一疊聲兒地問道:“三哥回來了?三哥什麼時候回來的?人呢?在哪兒?”真是轉瞬便將剛纔那穩重丟了個一乾二淨。
程大福微笑着回答:“三少爺也是剛剛進門。是段二爺親自送回來的,現正在太太那裡呢。”
程世運這才下車來。
聽到三子之忱回到家裡的消息,他也沒有特別的表示。
程之慎卻道:“太好了,三哥回來太好了!”他一眼看到父親面沉似水,聲音就低了下去,“三哥回來就好。”
程世運瞅了之慎一眼,似是知道之慎爲什麼一再的重複這句話。
之慎微笑着,緊跟在父親身後往內宅走。
他是真覺得三哥回來的恰是時候……
此時天色已有些暗,只見迎面走來了一個高大的青年人,小碎步上了臺階,走路輕捷有力,帶着一股那特有的雷厲風行之感……隔了不遠,他站住,沉穩的對着程世運叫了聲“父親”。
程世運拄着文明棍,站定了,看着面帶風塵僕僕之色的長子,緩緩的點了點頭。
“父親,我回來了。”程之忱說。
“三哥。”程之慎叫的輕快,帶着一股子莫名的喜悅。
之忱對他點頭,“九弟。”
程世運走在前頭。
之慎乖乖的跟在父親和兄長身後。待父親進了上房,之慎趁之忱還沒跟着進去,猛的一把抱住之忱,低聲道:“三哥,你可回來了,想死我了!”他的大拳頭擂着之忱,擂的之忱身子發出沉悶的“咚咚咚”的響聲。
之忱微笑。
“三哥,你回來了就好。不然我也要再給你打電報,快勸勸爹。”之慎低聲而語速極快的說。
之忱沒出聲,只是聽。
之慎還想和他說其他的,但看到屋子裡父親在母親身旁坐下來,大姐給父親上了茶,父親正在喝茶。他看着,便收了聲。
之忱低聲道:“晚上咱們再好好兒聊。”
“哎!”之慎答應着。看着哥哥往上房去,他一時站着沒動。
之忱開門之前回頭,見之慎還站在那裡望着他,倒愣了一下,之慎搔了搔頭皮,笑呵呵的轉身走了。
之忱又站了一會兒。
廊下的過堂風吹着,有些涼意。
程之忱默然轉身,進了門,他還沒有站定,就聽父親開口便問道:“你這次回來,意欲何爲?”
程之忱坐在湘妃竹塌上,看着靜漪蒼白而瘦削的臉。靜漪下巴頦兒上有淡紅色的傷痕,因爲臉色白,那一點點的傷痕顯得觸目驚心。
他沉默的看着小妹。
靜漪也沉默。
自那日她看到了許久不見的三哥,也露出了許久不見的笑容。
三哥在家休假,天天過來看她。兄妹倆就算不說什麼,靜靜的坐着下盤棋,消磨大半日,也是很好的……
靜漪聽到外面雨落聲,看看外面,又在下雨了。
之忱拿起手邊的茶壺,給靜漪倒了一杯茶。
清凌凌的水聲敲打着杯底。茶香溢出來,靜漪有點出神。
很好的茉莉香片,馥郁芬芳的味道,撲面而來。
因爲總吃着藥,大夫就不讓她多飲茶。母親心細,看她看的緊,大夫只不過說不讓多飲茶,母親乾脆就不讓她喝了……想起來,真是令人惆悵。
“漪兒?”之忱輕聲的叫着妹妹,“吃着藥,大夫想必不讓你喝茶,來,暖暖手。”
靜漪接過了茶杯,她沒看之忱,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笑着說:“我哪兒至於這麼怕冷呢。”
都是那日中秋節晚上,她沒有能在家宴上露面。其實她身體恢復還好,已經能夠坐的久些了。秋薇扶着她下牀活動活動。杏廬自從她倒下,裡裡外外就更安靜些。中秋節,連喬媽都被母親放出去回家團聚了,只剩下她和秋薇兩個。雖是中秋夜,卻是個陰雨天,並沒有月。她多日來都沒有能邁出房門一步,走出去,竟格外的覺得冷。
她本想多站一會兒,卻被秋薇硬是拉回房內,還把熏籠也拿出來了。
不想宴罷三哥和九哥竟然前後腳來杏廬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