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芳雲便覺得就衝着這點,換做她,也要再考慮是不是真要把兩個孩子送作對。她摸着手上的牌,說:“你們說是不是?要我看,大弟實在是有點過火。”
“老爺正在氣頭上,姑太太您別計較。”三太太笑着說,“陶家雖說遠些,十小姐能嫁到這樣的人家,的確不賴。”
“不賴?”程芳雲笑着,“真不賴,你把之鸞之鳳嫁一個過去不就結了?陶家看重的應該是咱程家的門楣,也不一定非要十丫頭不可。從前不是有一齣戲,叫做《姊妹易嫁》麼?這不也是好事一樁?”
三太太一聽這話,笑道:“姑奶奶您就愛開玩笑,陶家當然是必定要十小姐的了。再說,她們姐妹都給批了八字,說尤其之鳳不能早嫁,怎麼也得過了二十一。”
“喲,我倒真給忘了這茬兒了!”程芳雲笑着汊。
三太太佯裝生氣,道:“姑太太您偏心眼兒吧,不把之鸞之鳳放在心上……也是,這倆孩子光長年紀不長精神頭兒。難怪不招人愛。”
田夫人聽到這裡,對三太太說:“有三太太您這麼個娘在前,你的丫頭再不長精神頭兒,也頂旁人家的兩三個呢!”
程芳雲也笑,打了一張牌出去,說:“四筒!我說,弟妹,你也別憂心。自古以來,在家從父,嫁人的事兒,都是老子娘做主,十丫頭也就是鬧一鬧,還能小胳膊擰過大腿去嗎……就是你,我也知道,大弟定了的事兒,也插不上嘴!”她轉頭跟杜氏說。杜氏無奈點頭。程家,就是程世運的一言堂。家事雖說是她管,但這兒女婚事,牽涉甚廣,她從來也是聽程世運的朕。
“也就是現在的年輕人,或者說個什麼新詞兒,叫什麼自由戀愛!可咱們這樣的人家兒,哪兒那麼容易哦……”田夫人只顧低着頭看牌,不經心的說出來這句話。牌桌上瞬時沉默了一會兒。田夫人這才覺得不太對勁兒,想到程芳雲那裡,頓覺這句話說錯了。
還是程之畋來的快些,笑道:“姨媽您可真是守舊的思想。老實說,我就是生的早了,若是生的晚些,一定得自個兒挑女婿。”
“你那女婿還不是自個兒挑的?你倒說說,當初你在繡樓上看的不算數?還不是你點了頭,你父親才定下這門親事的?”程芳雲倒是挺坦然的,爲了不讓田夫人覺得尷尬,笑着說。
“姑太太說的是呀,大小姐這是正話反說呢。曾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呀,大小姐又是長孫媳,將來那家業還不都是大小姐的?”三太太笑着說,見之畋只是一笑,並不接茬兒,便又說:“太太、姑太太,我也不怕說實話,若是之鸞之鳳有這個福氣嫁到陶家那樣的人家去,我倒要跟着去了。遠些便遠些,陶家那門第,子弟那有出息,真不輸給咱們家少爺們。”
“且說的是什麼呢!好是真好……可十丫頭這麼一來二去的,弄的我這幾日,想想把十丫頭嫁的那麼遠、她又是不樂意,心裡就難受起來。睡也睡不踏實,吃也吃不下,真格兒的寢食難安。”杜氏嘆了口氣,“剛纔打了個什麼……哦,三筒……不要,四萬。老爺也是生氣。把十丫頭打成那樣,他心裡也不好過。”
“老爺生氣的另有其事。”三太太輕描淡寫的說,“十小姐……唉,二太太呀,就是太寵着十小姐了。”三太太故意的頓住。
“紅姨,您在說什麼啊?”程之畋皺了下眉,看了杜氏一眼。
“大小姐你是不知道吧?十小姐去上海讀那個外國人開辦的醫學院,是男女混校的。我彷彿聽着十小姐是在和什麼人鬧戀愛呢,所以這回才鬧得要死要活……”
程芳雲“哎呀”一聲,看了三太太一眼,說:“有這麼回事?不該啊……我們老三老四暑假裡老跟十丫頭一處呢,都說十丫頭整日價只顧了在家念英文、德文還有那勞什子拉丁文什麼什麼的——是這麼個東西吧,我也鬧不清——且我聽說,十丫頭在上海唸書的時候,禮拜天門兒都不出的,唸書唸到咳血也有兩回,我聽着嚇死了,一個丫頭家,用不用這麼死命的唸書呢……”
三太太笑道:“她們姐妹,倒數得到十小姐唸書好。”淡淡的,明知道趙太太這是在裝糊塗呢。
“這話是了。我們老三老四就算不錯了,比十丫頭也不行……弟妹,若我說這孩子還真是人大心大了。咱們家那麼多丫頭婆子跟着,鬧個戀愛倒不打緊……就是出國唸書也不打緊。要緊的是,這年頭,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的,穩定是一陣子,說鬧兵亂也是一陣子。自家的孩子,鬧的野了心倒不好了。”程芳雲想到這兒,有些憂心忡忡的。
杜氏點頭。
程芳雲說的正在點子上。
旁人不知道內情,她和這位大姑子是知道的。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心照不宣。
田夫人和程之畋兩人也看出來門道,乾脆不出聲。
“姑太太說的是。現在好多年輕小姐,訂了親,同未婚夫一道出國唸書的。十小姐麼,若是陶家願意,成了親也是可以繼續唸書的——如今這樣的事,也不新鮮了。”三太太笑着說。
杜氏聽到這裡,嘆了口氣,說:“陶家也是開明人家。若小十真想讀書,這倒也不難辦到。”
“太太切莫過慮,兒孫自有兒孫福,十小姐若是個懂事的、有福的,自然知道該怎麼做。太太想點兒高興的事,三少爺不是很快就要探家了……”三太太有心勸解杜氏,還想再說下去,忽然抿嘴一笑,道:“喲,怕是老爺到了。”
“偏你能聽出來。”程芳雲笑了,有些不信。話音未落,就聽外面報了。
“太太,老爺來了!”
原本稀里嘩啦的牌聲,因爲這一聲通傳,靜了下來。
外面丫頭替程世運開門、打簾子。
程世運走進來,除了程芳雲,其他人在程世運進門之後,都站了起來。
程芳雲見狀領頭笑道:“喲,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回了。大弟、弟妹,早些安歇。”
程世運點頭,難得的開了口:“大姐慢走。四妹妹慢走。”
程芳雲想說什麼,只是看了程世運,一笑,轉了身,與田夫人、三太太各自帶着人退了出去。
出了正院,田夫人客居的所在與三太太往同一個方向去,就同程芳雲分開。程芳雲坐在竹轎上,原本是去她的住處“香雪海”,想了想,便輕聲的吩咐了句:“去杏廬。”
竹轎吱吱呀呀的響着,往杏廬去了……
上房裡,杜氏看着人收拾了麻將桌,親手端了碗熱茶給程世運,說:“老爺,何苦來板着個臉,惹的大姐姐都不痛快了。”
程世運沒接茶,站起來往內房去。
看這個意思,今晚是要宿在這裡了。杜氏吩咐人打水。之畋趁這會兒工夫進了內室,陪着父親說了幾句話,見時候不早,就告退了。杜氏忙完了外面的事,進去一看,卻見程世運坐在外間的沙發上。沒有像往常一樣,進了裡間便脫外袍。
杜氏坐下來,輕聲的問道:“累了?”
程世運聽到太太問,嗯了一聲。
杜氏替程世運脫了外袍,走到隔間,掛了起來,出來見程世運已經坐到了牀沿上,只脫了鞋子,穿着白襪的腳踏在地坪上,端坐着。她站了片刻,問道:“老爺,十丫頭的事,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程世運清癯的面孔上,表情冷清而素淡。
“老爺?”杜氏一貫好脾氣,到這會兒也急了,“你把十丫頭給打成那樣,可不能……”
“她就是死,也得給我死在陶家。”程世運說。
杜氏怔了片刻,突然大聲道:“我不準!”
這一聲,不但把端熱水進來的豆蔻嚇的呆若木雞,也把程世運弄的愣了一下。
豆蔻急忙退出去。
程世運皺着眉。
“十丫頭雖說是宛帔生的,可她到底也是我手裡抱大的。十丫頭有不對的地方,不該騙咱們,不該離傢俬奔。不光老爺您生氣、傷心,我也是。宛帔更是。你看宛帔這幾日苦的!可老爺把十丫頭打成那樣,也就算懲戒過了。真要出個好歹,你不怕宛帔也跟着出個好歹?到時候,我看你怎麼辦。”杜氏氣的臉紅脖子粗的,頓覺自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竟一屁股坐進沙發裡。偏沙發又極軟,害她差點翻一個跟頭,於是就更加氣惱,胖手胖腳一陣亂撲騰。
程世運見狀更是一言不發,登上鞋,站起來就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