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幻境(二)

與王珺胥回憶裡的不同,此刻,牀上的女人沒有嬌羞,沒有熱情,只有無盡的悲痛和震驚。

那日,管宛推開虛掩的洗浴間的門。

寂靜的浴室裡面,放了滿滿一浴缸的冷水,玖笙半躺在浴缸裡面,身上衣袍被水淋澆溼透,雜亂的貼在身上,他的長散在水裡,漁網般兜住男人的身軀。

聽見動靜,玖笙撇過臉來,神色麻木,雖然全身完好無損,只是澆溼淋透,不見傷口和猩紅,卻依舊看得管宛觸目驚心!他蒼白的面孔泡在水裡,就像即將融化的雪雕,縱使美麗無暇,卻被那身狼狽的水漬沖刷的質地崩盤。

她靜靜站在遠處,有些忌憚的不敢上前。

“抱歉,我解不開他的咒。”玖笙低落地說。

“……”管宛悄悄握拳,無理由責怪,只是有點失落。

“我與義父同根同生,法力的質地和程度都相差不大,我原先以爲,只要將法力全部渡給他,應該能助他自己破咒,但他法力與人不同,跟我的相互牴觸……就只能封印了。”玖笙未朝她看來,語氣很慢,很輕。

“已經……處理好了?”管宛猶豫問。

“沒有,我先知會你一聲。”玖笙半闔着眼睛,雙臂從浴缸上滑下,整個人便跟着往下一滑,幾乎全部泡進了水裡。

管宛緊張的往前衝出去半步,下意識想將他撈上來,卻又立即想起,他是鬼,淹不死,也用不上她救,於是窘迫的停下步子,規規矩矩站在遠處。

“從我出生開始,義父就告訴我,我是他愛情具象化的產物。他不讓我稱呼他父親,更不讓我直呼他的名字……我只能學伯倫他們,叫他義父。”玖笙慢慢睜開眼睛,右手在不知不覺中攀附上胸口。

“……?”管宛暗暗擰眉,不知玖笙爲何突然說出這樣沒頭沒腦的話,卻見他憂傷至此,也便沒有打斷,默默聽着。

“失去鬼音後,義父很痛苦,不久,就‘生’下了我。他說,因爲他的心裡已經絕望,清楚知道這份愛永無結果,所以身體爲了減負,將痛苦的根源全部轉移,切掉心臟,以及一半元神,創造出一個新的生命,繼承他的意志,延綿他無望的愛。

宛宛,我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是義父割出的一半元神作爲主元神,慢慢長大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管宛面如土色,腦中一片亂麻。

什麼意思?

玖笙,是王珺胥的分身……

他們……

竟是一體的?!

“對不起,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給你帶來這麼多困擾,可是,又怕今天不說,以後沒有機會了。宛宛,我藏不下去了,我已經……走到盡頭了……”玖笙語聲越來越低,就像一隻受傷的獸,蜷縮藏在冰冷的水裡,孤獨的舔舐自己的傷口,“宛宛,我愛上你了。”

“……?!”管宛驚痛的望着他的方向,男人幾乎藏匿不見,只依稀看見綢緞般的貼着浴缸,溼漉漉的。

她慌張,混亂,自責。

胸口緊緊一縮,而後又劇烈跳動。

管宛不是沒有猜過,只是,一直不敢相信而已……

“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以爲,愛你是義父強加給我的事,即使從沒見過你,沒有一點記憶,只不過提到一個名字,就毫無來由的觸動,於是更加覺得,這些反應都是在替義父受過,替他承重,擔心、慌亂、疼痛的都不是我,而是來自那顆不屬於我的心。

直到現在,我明白了,我錯了,我是義父元神的一部分,愛你的那部分,這份愛,自始至終都是我的。因爲愛,所以畏懼,躲避,哪怕被清除記憶,換了一副皮相,它依然是我最重要的成分。我因它而喜,因它而憂,因它覺得自己還活着。

義父愛情的結束,是我生命的開始。所以我以爲,捨棄我,是義父的選擇。但現在我明白了,這不是選擇,是一種被動拋棄。身體不堪負荷,就要去找新的殼,原本的廢棄物……就只能像個麻木的幽靈,無限徘徊下去。

宛宛,我的心臟裡,也出現了……新的再生子,它會帶走我所有的觸動,帶走我的感知,讓我變成實實在在的殭屍,沒有靈魂的機器……

它突然誕生,又像個毒瘤一樣慢慢長大,而我卻阻止不了它……或許,我終於能放下你了,但我的心卻更痛了。宛宛,我捨不得,不想忘記你。一部分的我,或許會追隨新的再生子繼續愛你,可我還是討厭它,討厭它奪走我僅有的東西……

義父總說,我是他的陽面,是他身上的軟弱和膽小,棄了更好,但我卻看得出來,他用‘陽’字來形容我,是期盼有朝一日,我可以給他帶來陽光,但我做不到……我沒那個能力……

我就是個膽小鬼,怕認識你,怕愛你,怕疼……但現在,我只怕連疼的機會都沒有了,怕變成義父那樣的行屍走肉,怕屬於我的愛恨嗔癡,被下一個再生子奪去……

義父他,應該也曾恨過我吧,我奪走了他的愛,讓他變成如今的模樣,直到他失去品味情感的能力,變得麻痹,最後,連那份恨也散了……他不是真的寵我,只是在我身上,尋找過去的影子。

義父有很多願望,其中一個是你,但被迫捨棄了,於是,這個願望長大,變成了我,我爲此而生,爲此幸福,爲此苦痛……現在,這副身軀已經容納不下它,它要走了,而我誕生的全部意義,也沒有了……

因爲對你的愛,我有了生命,也因爲這份愛,淪陷和迷失。兩千年以來,不知是等待,還是在逃避,明知最不該做的事就是愛上你,可盛開的最璀璨的時光,也是和你……宛宛,如果有來生,我真想……還能遇見你……到時候,可以給我機會嗎?

但這些,終究只能是夢吧。也許不久以後,我就會失去靈魂,空有一副殼,看向你的眼光再沒有溫度,可能會傷害你,可能……只要想到這裡,我就好恨我自己……好害怕……寧願毀掉這副身軀,讓它留在最好的時候,讓它在你的記憶裡……還不那麼壞……”

管宛雙手牢牢捂住嘴巴,兩行眼淚滴滴答答擦過手背,她極力抑制自己的情緒,卻還是受不住有無數個炸彈在胸口輪番轟炸!

她一直以爲,玖笙只是個冷淡傲嬌的紈絝性子,卻不知他藏了這麼多心事……

他的出生,他的迷惘,何不比她離奇?

如今,她已無法將玖笙和王珺胥視爲同一人看待,在她心裡,玖笙就是玖笙,是那個會當面罵她,卻在背地裡幫她的朋友。

她無法給予他回饋,但也不會將對王珺胥的憎惡延綿到他的身上。

反而,同情他。

但……

她又該如何幫他呢?

看着玖笙悲傷的樣子,她會憐憫,會難過,卻不知道能怎麼做。

室內陷入死一般的安靜,許久,玖笙像是累了,他雙手撐着浴缸的邊緣往上坐起來,轉過頭,朝管宛看過去,才曉得她已經哭成那副模樣……

她是在,同情吧?

玖笙低頭自嘲,繼而又揚起頭,迎上管宛顫動的眼神,不消多時,那滿腹悲憫的女人便露出驚懼的神色,玖笙靜靜看着她,淺聲喃喃:“好了,壞丫頭,勇敢往前走吧,不要回頭。再見了,我不會再煩你了,你走吧,走吧。”

對面驚恐不已的女人像是得到感召似的,無神的雙目隔空望着他,忽而大聲疾呼:“好、好,我聽你的,我馬上就去!你不要亂動!”

然後,就見她轉身衝出屋外,順着樓道一路狂奔!

[註解:

玖笙帶着王珺胥一半元神以及對鬼音的愛出生,其後,元神經過兩千年修煉強大,成長爲一個徹底單獨的個體,而玖笙從王珺胥那裡帶來的一半元神,逐漸轉化成玖笙的主元神,並生根芽壯大,長成更強大的存在!

現在,這部分元神將帶着玖笙對管宛的愛,被迫從玖笙身體裡脫離,就像產子一樣,玖笙不會因此而死,但會性情大變,且遠王珺胥和秦辰的改變,甚至失去爲人的意識。因爲前者是少了一部分元神,而主元神幾乎沒變,但玖笙卻是把主元神給切掉了。

至於玖笙產下的再生子,差不多就是玖笙的轉世,兩者的主元神幾乎一樣,通過修煉長大的結果也會差不多,再生子的愛依然受到宿命的禁錮,遇見鬼音轉世便會沉陷,痛得深了、久了,就會出現新的再生子,循環往復。除非管宛的轉世真心愛上再生子,讓再生子幸福,那樣,就不會有新的再生子出現。

關於外貌:受愛戀對象的影響,玖笙長得像王珺胥+鬼音;新再生子長得像玖笙+管宛;管宛因爲轉世父母不固定,長相隨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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