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泰瑞

“萱!”睡夢中的大少叫出一聲, 自己把自己驚醒,睜開眼勉強撐起半個身子望去,臥室裡冷冷清清地有盞暗黃的壁燈微弱地亮着, 她不在。

房門無聲息地被推開, 葉萱伸個頭進來, 見他果然醒了, 這才進屋, “你叫我嗎?”

按說這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好,兩人都不知道這一聲弱弱的呼喚她是怎麼聽見的。

見他醒轉,葉萱擰開了牀頭燈, 大少這纔看清自己右手上打着點滴,難怪覺得手腕冰涼, 顧教授來過?怎麼自己一點都不知道?這不是什麼好現象, 如此下去, 只怕昏迷的頻率會越來越高。正想着,她把一個充好電的暖手器塞在了他右手掌心裡, 拿了張毛巾替他將額上的細汗擦乾,探探額頭,似乎降了點溫度。

“你還在忙?”他掙扎着坐起來。

“沒啦,就等你點滴掛完了就睡。”葉萱扶住他,塞了個靠墊在他背後。

“萱。”他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嘴脣, 馬上, 一杯溫開水出現在了面前, 她坐入牀邊, 細心地一隻手扶住他的背, 一隻手慢慢將水喂進他嘴裡。喝完,她拿着杯子正準備起身, 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不要走!”

不要走!不要象夢裡那樣帶着淺淺淡淡的笑離去,只留下一句“對不起”;不要象夢裡那樣與柴俊站在他的墓前流淚。只有傻瓜纔信來生,他活着一天,便要她一天。

這段時日葉萱見慣了他如此感性,想來是因爲去了央行上班,兩人相處時間變短了的緣故,也沒怎麼在意。她將杯子放在牀頭櫃上,象哄小孩子般拍着他的肩說:“不走,不走,我去把電腦關了,馬上就過來。”

幾分鐘後,自書房折回臥室,見大少依然坐在牀頭,她這才覺着有些不對勁。“睡不着?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她關切地問。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衝她張開嘴,想了想,又閉上。

“你想說什麼?”左右得等着點滴滴完了才能睡,看他那樣,應該是心裡有事吧,兩人,也有些時日沒有好好聊聊了。葉萱說着,取了件外衣爲他披上,這番動作令她想起柴俊在船上爲她披衣時的情景,無意識的,她俯入他肩上抽抽鼻子嗅了嗅。

大少身子一僵,只覺背脊一片冰寒,他有些想象不到她這個動作所帶來的哀傷,居然超過了她簽完“婚前協議”後避口再不提結婚的悲涼。

“你身上的味道,我很喜歡。”她沒察覺出異樣,淺笑低語,埋頭蹭入他懷裡,誇張地狠吸一口氣,揚起手,慢慢地自他額頭撫下,眉毛、眼睛、鼻子……,直至心臟位置,她的手停在了那,感應着他的心跳,只覺身子,已是一片綿軟。

這個男人呵,親手將她拋入營營算計的名利場裡,卻也是他,令她化蛹成蝶,在一片“葉總”、“葉科”的謙恭聲裡,張揚着生命中傲人的成績。

“萱!”

“嗯?”

……

良久,未見他說話,她瞪圓了眼睛擡頭:“逗着我好玩?”

“假如,我是說假如,哪天我要是‘走’了的話……”

葉萱沒會過神來,詫異地問:“走?走哪裡去呀?”

他望着她,目光清清亮亮地望着她,沒有說話。

她恍然大悟這個‘走’字的意思。腦子頓時尤如空白了般怔住,這是他第一次與她討論生死,很實際很殘酷地想象那個沒有了對方的世界。

突然,她嫣然巧笑:“你想問我,那樣的話我會如何?不如,你先告訴我,你希望我如何?”

由愕然至冷靜,她在幾秒鐘內就完成了這個轉變,反令得大少有些驚措。他希望她如何?這問題真真問倒了他。

她沒有追着這問題問下去。點滴完了,她握起他的右手抽出針頭,或許是看不清楚的緣故,她埋下頭去,兩手將棉棒使勁摁住針眼位置,摁了好長時間,正不得不擡頭時,他伸出左手關掉了牀頭燈,整間屋子,靄靄沉沉。

“睡吧,我困了!”說完,大少抽回右手,另一隻手緩緩覆上去,抹了那滴溼漉。

她如釋重負地擡頭,佯裝打呵欠,雙手拍了拍臉,將已堆滿了整張小臉的淚水拍浸入膚下血液裡。

她替他取下披衣,蓋好被子,自己靜靜地躺入另一側。

黑暗中,只有時鐘嘀噠嘀噠的輕響。

葉萱睡不着,血液裡的淚水似是在裡面召集到了千軍萬馬,順着眼角一滴一滴地往外溢。他怎麼敢將如此殘忍的假設裝植入她的大腦裡!他若是‘走’了,會如何?這問題別說回答,就算是想到,也會似一把銳利的刀一下、一下,慢慢地挑開心尖尖頂最脆弱處,痛得哀絕而又綿延。她曾經惱過他、怨過他,如山般沉重的工作堆積在她面前時也動搖過,陳氏的家規、一大屋子人複雜的嘴臉也曾讓她打過退堂鼓,甚至、甚至也可以說得上是頗爲接受偶爾有次風花雪月。可是,與再也見不着他相比,她可以,接受自己曾經的不能授受,捨棄自己曾經的不能捨棄。

幸福,就是你健康地在我身邊,爲此,我自願傾盡一切交換。

若沒有了你,我也不復再有在這裡的意義。

“瑁!”她低低似蚊子哼般喚了一聲。

他沒有應。

睡着了?那就算了吧,他不是個笨人,心知肚明自己的身體狀況,糾纏在這些個生離死別裡,除了加重他的思想負擔外,沒有任何意義。她伸出手背試了試他的額頭,還好,沒再出汗了。

隨着她的手縮回,大少睜開了眼睛,恰見她緩緩合上眼瞼。

我希望你如何?

我希望你過你喜歡的生活,希望你快樂、幸福、不爲錢發愁;有一個健康的男子代替我更好地寵你、愛你、照顧你;想結婚就結婚,不想結婚也不用躲避得那麼辛苦;……。

可是,那得我‘走’了之後。

之前,你屬於我!

因爲,我不能沒有你!

次日,大少醒來的時候,葉萱已經走了,她得先趕去瑁輝與歐陽珊溝通批覆的文件,接着,再去央行上班。門斜斜地開着條縫,趙依依按葉萱的交待不時自門縫外留意着裡屋的情況,聽見響動,她敲門進來:

“早,大少!葉總說請您今天不用考慮去上班了,在家好好休息。鍋裡有她熬着的燕窩粥,您是現在起來吃還是躺會再說?”雖然葉萱已經照規矩辭去了在瑁輝的所有職務,趙依依還是習慣叫“葉總”,工作那麼長時間,再笨的人,也懂了學習與進步。

胸口還痛着,若葉萱還在瑁輝,他自是可以什麼都不用管,只不過,爲了某些更重要的東西,他親手將她送出了瑁輝。操勞,自是與人無尤。

他擺擺手:“起牀!”

他的臉色很難看,趙依依分不清是身體原因還是心情原因,不敢多問。最近大少與葉萱似有不少玄妙,市場部的婚典方案與行慶方案是同時做出來的,行慶的餘煙都已經散遠去了十萬八千里,婚禮卻似乎連影子都還沒成形。陳先生與二夫人千里迢迢親去請葉萱的父母參加婚禮,轟動一行,前幾次來都還見着兩位老人,今天卻沒見着人了,順口問了葉萱一句,過了好久,她才淡淡地說:“家裡有事,他們先回去了。”

難道,兩人之間……,真是葉萱攀着央行這根高枝生了變數?那可真是太沒良心了,若不是大少手把手帶着她精了銀行這門專業性極強的行業,她會有今天的成就與地位?趙依依胡思亂想着,心底多少有些爲大少而忿忿。

忽聽見大少不耐地喚了兩聲,這纔回過神,慌慌跑去。

臨近中午時分,葉萱剛從下面的銀行回來,宋鵬立馬出現在眼前,邊上,還跟着一人。看來,“眼線”這物,可不單單只是瑁輝的專利呵,自己以前的反應,會不會大了點?她暗道,放下包,迎了上去,再怎麼說,那位也是財務科長呀。

“認識一下,這是我們葉科,這位是泰瑞銀行的副行長高飛寒。”宋鵬給雙方作了介紹,又補充一句:“高行長已經在這等了你快兩個小時了。”

又是泰瑞?葉萱挑挑眉,還未說什麼,高飛寒已經雙手奉了上張名片,笑着說:“拜謁領導嘛,等是應該的。葉科,久仰大名,這次泰瑞的麻煩,幸得您手下留情,小懲大戒,我們林行長交待了,必務要請到您賞臉吃個便餐當面致謝。您看……。”

葉萱接過名片,面上似笑非笑,看來,這個圈子裡的水,可是非一般深。若是沒猜錯的話,泰瑞的這起小案子,不過是因着新科長的上任而送過來藉機搭線的一個藉口而已,什麼手下留情,她不過是在整改書上籤了個字罷了。話說回來,人家盛意拳拳,難道自己連個面子都不給嗎?

“高行言重了,”她溫聲笑語,“泰瑞如此體諒並支持葉萱的工作,這餐應該是我請兩位老總,就不知今天中午林行能不能撥冗……。”就中午吧,晚上是沒時間,大少還病着在,她沒心情也沒精力。

“好的好的。”高飛寒一迭聲地說,趕緊掏出電話聯繫。

“宋科,一起?”葉萱笑問。

那人擺擺手,浸淫當中多年,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插進來,他是非常清楚的。難得這女子年紀輕輕也能如此圓滑周全,果然是瑁輝那隻“瘸腳狐狸”□□出來的人呵!

紅燒天九翅、四味南非幹鮑,單見着這兩道菜,葉萱便知這頓“便餐”的分量,想是因初打交道,高飛寒摸不清她的食好,唯有用貴來顯示誠意。考慮到她的女性身份,林行長還細緻地帶了夫人作陪,林夫人也是久經歷練人物,幾個來回便將關係升了個檔次,閒聊間,又“順便”摸出張麗天華商場的黑色VIP卡送給她。葉萱知道,憑這種卡在麗天華購物可以打對摺,自是划算至極,只不過,另一半誰買單她就不用知道了。

相識、送禮,人家的方法,可不知比自己高明瞭多少倍。

用完餐,轉回行,葉萱捧着杯熱茶坐那發呆,想想以前□□裸褪下手錶欲送給高大夫,還有雨夜隻身會張科長時的情形,幾絲羞紅浮上面孔,幸好當時他們垂憐自己的小兒女態,否則,捧回滿身的侮辱不也是自找的嗎?

經風歷雨,現時的葉萱,慢慢學會了思考和成長,她不再憑一顆簡單的心看事,也漸漸開始站在更高的角度來想問題,沉着地、含蓄地,在一個比瑁輝更復雜的圈子裡,脫離開大少的庇佑,獨立行進。

手機鬧鈴響,----大少的吃藥時間。

她拿過電話打過去,柔聲說:“是我,依依把藥給你吃了嗎?”

“吃了。”

“你在哪裡,怎麼邊上那麼吵?”他沒在家裡休息嗎?葉萱蹙起了眉。

“剛去機場接回兩位朋友,我們在西庭會所喝茶。”他倒是有問有答。

葉萱徒呼奈何,除了她,沒幾個人管得住那人,這初冬時分,天涼寒重,不在家好好休養,偏生還去山風猖獗的西庭山,看來這期點滴得掛些時日了。不行!她搖搖頭,他那身子骨哪經得起折騰,得去把他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