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堯皇城,漸漸沉入了一片泛着紅光的海洋之中。蟒壽宮正門的宮樑上,也懸起了精緻的紅燈簾,喜慶中透着詭異的冷。
夏侯芊守在夏侯嘉身邊,纖細的手指摩挲着茶盞,有一口沒一口的品着。
夏侯嘉單手撐着頭,半笑不笑地看着夏侯芊,似是總也看不夠一樣。
“陛下,茶要冷了。”
“有你暖着,又怎會冷?”
夏侯芊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不覺有些心慌,“他們今日回朝覆命,什麼都沒說麼?”
夏侯嘉笑了笑,等了這許久,終於等到了夏侯芊沉不住氣的一刻。
“你要認罪麼?”
聽得這一句問話,夏侯芊終於知道她的王在等什麼了。夏侯嘉說得不錯,她太輕敵了。左司黯不是修魚壽,更不是夏侯酌,他不僅具備了武將的睿智神武,更有着其他武將在朝堂上所沒有的城府。
她咬了咬脣,繼而站起身,面向夏侯嘉跪伏在地,“陛下要臣認罪,臣便認。”
夏侯嘉滿意地笑了,她的芊郡主終於肯聽話了。
“你在禁衛軍中的眼線挑反黎關駐軍的事,孤自會替你解圍。如今承王回來了,他和寧王的婚事,可不能再出差池了。”
夏侯芊聞言不解道,“這件事,你不是已經和寧王說好了?”
夏侯嘉不由輕笑出聲,半響纔開了口,“你若是寧王,收到孤的密信後,會怎麼做?”
夏侯芊緩緩站起了身,略略思量了一番,繼而恍然大悟。
既然是密信,就不可對外示人,更何況,夏侯巍根本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嫁入修魚。所以,寧王不會在一切未成定局之前,讓自己的父親知道此事。可她也知道,唯有王族女眷嫁給修魚壽,才能讓南衍無話可說。而她,是最適合的人選。
夏侯梨生就是個逆來順受的性子,但此事關乎她最疼愛的弟弟,即便她願意,也得先顧忌修魚壽的感受。如此,她必會先行試探修魚壽的口風。
修魚壽若是願意,結局是皆大歡喜了,他卻會因此和夏侯巍結下新仇。這就是夏侯嘉沒有直接向寧王府下旨的原因,讓夏侯巍的這個仇,只能記在修魚一族的頭上。
“可是,承王若是不願意,寧王也不大可能勉強他,不是麼?”
夏侯嘉搖了搖頭,有些失望道,“難道你覺得承王會願意?那可是他從小喊到大的姐姐,親情倫常已是根深蒂固,他怎麼可能爲了自己,毀了姐姐一世清白?”
“那......”
“那就得看延王妃的了。”
夏侯芊一聽,不禁又驚又喜,“我怎麼沒想到呢!”
“精騎隊禁足煙花之地,可這兮月樓就在九觴地下城,我們之前居然把她給漏了。”
延王夏侯軒向遵王請旨賜婚時,她們才知道,讓這位王爺苦守了十年的人,就是香名滿天下的青樓雅妓明兮兒。明兮兒出身兮月樓,委身九觴地下城,卻在此時迴應了延王的十年之情,實在是太不湊巧。她們由此推斷,兩次救修魚壽於危難之人,就是這個明兮兒。她嫁給延王夏侯軒不是爲了情,而是要幫修魚壽借廣羽郡的勢。
修魚壽和明兮兒,一個高大英武皮相俊美,容易亂了姑娘的心,一個國色天姿傾國傾城,天下權貴不惜千金博其一笑。如此絕碧佳人,整日裡朝夕相處,難保不生情。他們這個情,會直接影響到延王夏侯軒今後的立場。夏侯嘉如今要做的,便是讓夏侯軒察覺到這個情的存在,就算他們沒有對彼此動心,她也要造一個出來。
“對他們來說,想要證明清白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夏侯軒知道,承王早有意中人,而這個意中人並非明兮兒。”
夏侯芊點了點頭,忽而覺得有些不對,“倘若承王的意中人確是另有其人呢?”
夏侯嘉不以爲然道,“你見過他與寧王以外的王族女眷來往麼?如此,他就算是真有,孤也無須忌憚。明日,孤且試他一試,只要他敢說出來,剩下的就不需要孤教你了。”
“陛下好計策!如此說來,承王的意中人只能是寧王了。”
夏侯嘉笑了笑,語氣愈發得陰鷙起來,“他娶了寧王,南祈一郡的勢就沒了。夏侯軒也不會相信,承王會愛上自己的姐姐。這個樑子,他們是結定了。沒了夏侯軒的廣羽郡,也就沒了夏侯崛的探幽郡,孤倒要看看,他還能拿什麼跟孤鬥!”
夏侯芊不禁笑出了聲,“想必,明兮兒也不敢輕易道出天命正主之事。這延王也真是可憐,守了這麼多年,到頭來只是人家手裡的一枚棋子。”
夏侯嘉順手端起茶盞,雙眸忽而微微一動,“芊芊,你去幫孤辦一件事,孤想在這盤棋上添點彩。”
夏侯芊抿嘴一笑,心領神會,“我還以爲,你把他們給忘了。”
當夜,觀濮郡主府令出,一衆殺手,趁着夜色,直奔騫人郡謙都城而去。
次日,郡王朝議之上,衆目睽睽之下,修魚壽和左司黯雙雙上本,參奏觀濮郡主夏侯芊。這是遵王夏侯嘉登基以來,絕無僅有的一次,直在朝堂上掀起了萬丈波瀾。
夏侯嘉在大臣們不住的唏噓聲中,不緊不慢地翻着奏本。左司黯的參奏內容與她所想大致無二,她也早就備好了應對之策。
“二十餘萬黎關駐軍不戰而潰,該死的可不止是將領,留着他們,於國於民皆是負累。孤就想了這個法子,郡主只是依旨行事,也省的承王心善不忍,黯將軍又礙於承王,瞻前顧後的誤了事兒。只是可惜,沒殺着連晉,倒讓他給跑了。”
夏侯嘉慢條斯理地駁回了左司黯的奏本,臉上卻忽而僵住了。她看到了修魚壽的奏本,其上所陳條條罪案,皆不可當朝對質,亦不可駁回。
夏侯嘉沒有想到,夏侯芊不僅在宮裡丟了一個內侍監,還在濮安郡丟了一個大夫。那內侍監一人或許無甚大礙,但若與那大夫一道,便會成爲夏侯芊的死穴。修魚壽或許不會以出賣精騎隊,暗殺御察軍陷害他之類和君王國策相關的罪名,至夏侯芊於死地,但行刺南衍國君一項,他是不會輕易放過了。
“陛下可是看清楚了?”
夏侯嘉輕輕吸了一口氣,穩了穩心緒,道,“你可有證據?”
夏侯嘉不動聲色地問着,思緒跟着飛快地運轉了起來。修魚壽沒有立即指罪夏侯芊,無非就兩個可能,一是他手上並沒有充足的證據,二是他本就不打算至夏侯芊於死地。
“陛下若要當朝對質,臣可馬上命人去取。”
夏侯嘉微微眯了眼,“證據還在騫人?”
“恕臣無可奉告。”
他不是無可奉告,而是無法相告。他的手上,也只有一個周知途,至於那位大夫,怕是除了明兮兒,再無人知其所在。只是修魚非認定,若將這二人一併呈於夏侯嘉,她必不敢輕易替夏侯芊開脫。
夏侯嘉暗暗地看了眼夏侯芊,這個心思縝密,行事果決而謹慎的“詭臣”,怎會在行刺南衍國君一事上,出現如此大的紕漏?
“孤再問你一次,證據何在!”
修魚壽手心裡攥出了汗,他不能再讓夏侯嘉繼續咬着這個問題了。
“陛下如此關心證據所在,究竟意欲何爲?”
“修魚壽!你大膽!”
夏侯嘉一聲呵斥,修魚壽匆忙單膝跪地,道,“若要當朝對質,臣必奉上所有罪證,請陛下定奪!”
修魚壽的這一步,脆生生地將了夏侯嘉一個軍,當着滿朝文武的面,讓她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夏侯嘉緩緩地吸了口涼氣,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道,僞證欺君,誆害朝臣,是要處以極刑的。”
“若是僞證,臣甘願受罰。”
夏侯嘉一聲冷哼,攥緊了奏本,“孤,拭目以待。”
這四個字,修魚壽是聽懂了,可也被驚出了一身虛汗。夏侯嘉要待的不是證據,而是他稍後的私下面聖。
下朝後,大臣們紛紛散去。
除了幾位郡王,幾乎每個人路過修魚壽身邊時,都要刻意繞一下路,唯恐避之不及。
修魚壽一邊解着頭盔繫帶,一邊拿眼角瞟着他們。這朝堂上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務實的多了,怕事的也多了。他只覺得,這宜政殿上的陰氣,因爲兩個女人的關係,越來越重了。
“這修魚非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聽得這聲笑嘆,修魚壽匆忙回過頭,就見延王夏侯軒和昌王夏侯崛,正笑意盈盈地站在他身後。
修魚壽拿掉頭盔後,向他們簡單地行了個點頭禮,道,“我與修魚非此爲,是有何不妥麼?”
夏侯崛指着他手上的頭盔道,“這都頂不住,還敢當朝對質?”
修魚壽舔了下嘴角,不置可否。夏侯嘉若是再多問幾句,他鐵定會當場敗下陣來。
夏侯軒走近了幾步,貼向修魚壽耳邊低聲道,“修魚非的身邊得多添幾個侍衛了。”
夏侯崛拍了拍夏侯軒,道,“行了,走吧!他要實在不行,還有我們哥倆呢!”
夏侯軒斜眼瞪了夏侯崛一下,旋即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隨他一道走了。
修魚壽不太明白他們倆的話,手裡拿着頭盔,就像拿着滿腹的狐疑,不知該往哪兒放。他想了又想,長痛不如短痛,索性拿着它,徑直去了蟒壽宮。
修魚壽沒想到,新妃請早茶換了時間,他去得不早不遲,和明兮兒撞了個正着。
明兮兒匆匆看了修魚壽一眼,這是夏侯嘉故意安排的,她再無法像昨日那樣匆匆避開,只得端坐一側,懷着滿心忐忑,默默地禱告。
好在,修魚壽再沒有像昨日那般衝動,單是略略地看了她一眼,便迎向了夏侯嘉。
“微臣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夏侯嘉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道,“這都下朝了,就別萬歲了。說吧,這麼快來見孤,是爲了她,還是爲了證據?”
修魚壽頓了頓,暗暗攥了手,試探道,“陛下當真希望臣把芊郡主的罪證呈上來麼?”
修魚壽這話說得很明白,夏侯嘉也不再跟他兜圈,直截了當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明兮兒心中一緊,果然被她料中了,他要用夏侯芊爲心愛之人換得一片純淨之地。
修魚壽遲疑了片刻,咬了咬牙,道,“臣無法迎娶南衍鐵雁隊統將郊尹涵。”
夏侯嘉微微一怔,旋即大笑出聲,直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那夏侯梨當真如她所料,在沒有探得修魚壽的心意之前,爲彼此留了一條退路,未敢向他道明真相。
修魚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禁心慌道,“陛下,您笑什麼?”
“誰告訴你,你要和那郊尹涵成親了?”
“可是......”
可是,左司黯和夏侯梨話裡話外都是此事,他們不可能和他開這個玩笑。
夏侯嘉斂了笑,緩緩地站起身,走到了明兮兒面前,“你已經有意中人了,對麼?”
夏侯嘉的這個問題,看似在問修魚壽,實際上卻是說給明兮兒聽的。
明兮兒強壓着心痛,眼中不帶任何波瀾地迎向了夏侯嘉,就聽夏侯嘉繼續道,“你對她的在意,已經到了讓你不顧一切的地步,對麼?”
“對。”
明兮兒眼中再也壓不住波瀾,慌亂地看向了修魚壽。她知道,她此時的反應正中夏侯嘉下懷,可如果不能及時阻止修魚壽,他很可能借着此次參奏對夏侯芊造成的威脅,逼夏侯嘉下旨賜婚。
“到底是誰家的姑娘,值得你如此拼命?”
“是......”
就在那個名字要脫口而出時,修魚壽想起了夏侯梨的叮囑,以至於他無法確定,要不要藉此機會向夏侯嘉討個恩典。
明兮兒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險些搶了他的話,卻是剛出了個聲,就隨着他那個中途消失的“是”又咽了回去。
夏侯嘉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明兮兒的一眸一動,語氣愈漸溫和起來,“說吧,若是正經人家的姑娘,孤可以賜你個恩典,讓你們奉旨完婚。”
“她是......”
眼見修魚壽要中計,明兮兒再也顧不得其他,急聲搶斷了他的話,“王爺當真明白人家姑娘的心意麼?”
明兮兒這一問,她和修魚壽之間的秘密在夏侯嘉的面前,便再無藏身之地。
修魚壽怔了怔,惶惑地看向了明兮兒,她是在阻止他說出那個名字,這就意味着她和夏侯梨一樣,深知此事萬不可爲。
他忙接下了明兮兒的話,“延王妃說得是,這或許只是臣的一廂情願。臣但求陛下,賜還自由身。”
夏侯嘉已經知道了她想要知道的事兒,也就不再追問修魚壽,單是懶懶地回到臥榻上,輕笑道,“道是這八字,還差那麼一撇吶!罷了,孤已經回絕了南衍,你也不用爲此擔憂了。至於那竹筒,孤晚些時候會命人送到你府上。”
竹筒裡裝的是連晉給他的那張字條,夏侯嘉對此的態度卻是不甚明瞭,修魚壽不禁心有不甘。
他還想再問些什麼,卻被夏侯嘉擡手止下了,“孤有些乏了,你們都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