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王修魚壽,觀將不審,自負誤軍,當處以軍法,然黎關未復,亦關乎主帥易換,遂上奏天堯,請聖上定奪。”
夏侯嘉一字一句地念着,諸臣一字一句地聽着,卻沒有一個人出聲。誤軍當斬,是軍中不變的律令,但大敵當前,又關乎承王,誰也吃不準夏侯嘉的心思。
“說話,孤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夏侯嘉有些不耐煩了,諸臣卻是沉默依舊。
“請陛下更易主帥,對承王軍法處置!”
朝堂的死寂,被一個年輕剛毅的聲音唐突地打破了。衆臣循聲望去,卻看到了一張陌生的面孔,正不卑不亢地迎向了夏侯嘉。
夏侯嘉與他對視良久,忽而拍案怒斥,“薄奚辰,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麼?!”
薄奚辰,北堯富商薄奚一族唯一的武將,左司黯升任都統後,隨即將其擢爲都尉,協領禁軍。按規矩,都尉等副職將領無權參議朝政,只因左司黯奉旨出了徵,薄奚辰也就不得不站在了這裡。
雖然左司黯走時千叮萬囑,薄奚辰只需在宜政殿當一根木頭,能不開口就不開口,可他還是沒能忍住。倒是接下來的一幕,讓他明白了左司黯的良苦用心。
諸臣們隨着薄奚辰的話頭,紛紛接了下去,朝堂上很快亂成了一鍋粥。本是單純的軍情參奏和將領處罰,硬是被他們扣上了“徇私枉法”、“叛國通敵”等莫須有的罪名。讓薄奚辰倍感惶惑的是,給承王修魚壽扣上這些帽子的,幾乎是清一色的夏侯王臣。
一股莫名的怒火自腳底衝上了頭頂,薄奚辰腦門一熱,大聲呵斥,“你們好大的膽子!好舌利齒,妄爲是非,此謂謗軍,犯者斬之!”
朝堂安靜了片刻,繼而爆出了一陣鬨笑。薄奚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帶着滿眼的歉意,望向了夏侯嘉。
夏侯嘉無奈卻又欣慰地笑了笑,轉而站起身,不緊不慢道,“這小將軍的話很好笑麼?”
聲音不重,卻似硬生生地砸在了諸臣腳邊,直震得他們心驚肉跳,畏首低身。
“禁軍的十三斬令,你們是沒聽過,還是覺着自個兒非軍營中人,無須恪守?”
夏侯嘉一步一步走下了王座長階,站在了薄奚辰面前,“薄奚辰,禁軍的規矩在這兒確是不當用。孤現在就教你另一種規矩,你要學以致用。”
薄奚辰怔了怔,旋即單膝跪地,“陛下請講。”
“大敵當前,誹議陣前主帥,至其進而無助,退而無援者,殺無赦。”
夏侯嘉此話一出,大堂上頃刻跪倒了一片,薄奚辰更是瞪着面前的女人,生生地傻了眼。她告訴他,要學以致用,這就意味着,他要把方纔誹議承王的夏侯王臣,全數斬首。
“這是先皇給宜政殿定下的規矩,時間久了,他們怕是都忘了。今兒個就有勞將軍,替孤給他們提個醒。”
“陛下!”
看到夏侯嘉眼中不容質疑的狠絕之色,薄奚辰再不敢多言,只得站起身,拔劍出鞘。
“殿外禁衛軍聽令,殺!”
夏侯本家的大臣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就這麼死在了一個剛剛上任的都尉手裡,死在了帝王佈滿陷阱的王座之下。
一雙滿是鮮血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緊緊地攥住了夏侯嘉的衣襬,嘶啞的聲音裡滿是不甘,“你是夏侯的人,爲什麼要背叛夏侯?!”
夏侯嘉輕輕地笑了笑,帶着滿眼的心痛蹲下了身,看着這位權傾朝野的老臣,壓着嗓音一字一句,“孤答應過酌將軍,再給夏侯一次機會。孤給了,就在方纔,你們讓孤看了一場好戲。”
“他,沒反?”
夏侯嘉低啞的聲音宛若咆哮,“他是被夏侯逼死的!你們以爲他死了,御察軍密冊不知所蹤,你們就可以爲所欲爲了麼?!精騎隊裡有御察軍的活口,這個消息是孤放出去的!你們着急忙慌往裡跳的時候,沒見着孤架在你們脖子上的刀吧?”
他瞪圓了雙眼,鬆開了夏侯嘉,繼而仰天大笑,直笑出了滿口血漬,“夏侯嘉,夏侯嘉!你以爲你是清白的麼?承王不除,你......”
一柄利劍忽而插進了他口中,夏侯嘉手握劍柄,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刺穿了他的後腦,狠狠地釘在了地上。
看着被劍身貫穿,懸吊在半空中的腦袋,夏侯嘉嘴角勾起了一抹滲人的笑意,“承王的命,由不得你們做主。”
對夏侯的殺戮,很快終結在夏侯嘉冰冷的笑容裡。
薄奚辰站在滿地血色中,遠遠地看着夏侯嘉,就像看到了一抹他最不喜歡的色彩,在他眼前肆無忌憚的渲染,冷豔而殘忍。
最後一具屍體被擡出去時,所有人都看到夏侯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們明白了,夏侯嘉根本不需要聽取誰的意見,她只是拿出了一個餌,由新上任的禁軍都尉幫着拋了出去,引着夏侯上了鉤。要說夏侯嘉當時在訓斥薄奚辰,倒不如說是在警告夏侯,只可惜驕橫慣了的夏侯,沒有一個人把這最後的警告聽進去。
接下來的朝議,薄奚辰再沒有聽進去一個字。他只感到身體像打擺子一樣,忽冷忽熱,四肢也在控制不住地發抖。
“你今年多大了?”
薄奚辰雙目失神地瞪着面前的女人,瞳仁裡卻是空無一物。
“辰將軍,聖上在問你話呢!辰將軍?”
薄奚辰忽而渾身一個哆嗦,像是突然回魂了一樣,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大臣們都散盡了,還萬什麼歲?”
聽得女人戲謔的語氣,薄奚辰惶然望向四周,“散朝了?”
他忽而意識到跟他說話的人是誰,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一頭磕在了地上,“臣該死,陛下恕罪!”
夏侯嘉輕聲笑道,“平身吧!你模樣長得挺招人喜歡的,可別把頭磕破了。”
薄奚辰諾諾地應了聲,想要站起來,卻發現雙腿根本使不上一點力氣。
夏侯嘉見他這般模樣,不由掩鼻道,“膽子這麼小,還敢當朝指罪承王?”
薄奚辰剛起來了一點的身子,再次跌了下去,半響才委屈道,“臣,臣只是就事論事,不是針對承王,臣......”
“你可知道,若你沒有呵斥夏侯的勇氣,現在的你已經是死人了。孤的朝堂,容不下夏侯,亦容不下被夏侯收買了的臣子,尤其是武將。”
薄奚辰終於知道,爲什麼他站出來諫言的時候,夏侯嘉會用那樣的眼神看他了。
“謝陛下不殺之恩!”
夏侯嘉衝身邊的侍監官使了個眼神,道,“甭謝了!本是不該你管的事兒,偏要強出頭。這下好了,滿朝文武都會認爲,你已經被孤收買了。”
薄奚辰就着侍監官伸來的胳膊,勉力站了起來,道,“禁軍本就直屬於陛下,又何來收買一說。”
夏侯嘉眼底笑意漸濃,口吻不盡憐惜,“真是個傻孩子,跟承王一模一樣。”
薄奚辰不由低了頭,小聲嘟囔道,“臣都十九了,不是孩子。”
“承王都二十一了,還不是一樣傻。”
夏侯嘉重重地嘆了口氣,道,“一旦被羣臣扣上了收買二字,你在他們眼中就不再是單純的武將了。這以後,就自求多福吧!”
語落,夏侯嘉揚長而去,只留下了滿目惶惑的薄奚辰,和無盡的滄冷。
至此,縱橫北堯三世王朝的夏侯一族,在天堯皇城的勢力徹底凋零。新上任的禁軍都尉薄奚辰,也因爲莫須有的罪名被貶爲了禁軍參軍。
很久以後,薄奚辰纔想明白,這是遵王夏侯嘉對他的保護,也是懲罰。要杜絕朝堂上的暗算,沒有比讓他遠離朝政更好的辦法,也能讓他永遠地記住這個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