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後,百名精騎護送南衍國君一行,抵達了晉王司徒奎的屬郡,位於北堯東南角的濮安郡。
這時的精騎隊和鐵雁隊,已然不似在皇宮中那般融洽,明顯的隔閡中,甚至帶上了硝煙的味道。
終於,在南衍鐵雁隊統將的又一次叫停中,硝煙炸了鍋。
從天堯城至濮安郡,最多不過七日的路程,可南榮念淳和她的鐵雁隊,一路上似遊山玩水般走走停停,遇着新奇有趣的物什景緻,更要親往賞玩一番方肯啓程,不僅加重了精騎隊的任務,也無限延長了他們的護送時間。
現在天色尚早,濮安城關近在咫尺,南衍使君卻要在關外駐營,賞悅風景,待來日清晨再行入關。如此一來,精騎隊的護送行程,又要再加上一日。
若是以往,南衍使君如此貪戀北堯風情,精騎隊倒也樂得奉陪。可如今,莫天昀入宮行刺南衍國君的謎團堵在心裡,他們只想儘快完成護送任務,早日返回黎關。
一番爭執之後,精騎隊終究拗不過南榮念淳一國之君的名號,不得不強壓下滿腹憤懣,同鐵雁隊一道例行查探,安排守衛。
此時此刻,精騎隊的將士們對女人的定義只剩下了兩個字,麻煩。
郊尹涵遠遠地望着修魚壽,眼睛漸漸眯成了一條線。
之前在天堯皇城,精騎隊的男兒就像嗅到了魚腥味兒的貓,時不時地找藉口跑到鐵雁隊的駐營地,逗她們聊天,和她們嬉戲打鬧。似是自離開皇宮的那一刻起,他們對鐵雁隊的態度便陌生了起來,每每有鐵雁女將找他們聊天,他們總是例行公事般敷衍幾句。
起初,她們還以爲精騎隊是軍紀過嚴,執行任務時奉行沉默是金的原則,不苟言笑。漸漸的,她們察覺到,他們根本是在刻意迴避鐵雁隊。是南榮念淳的一句話,道破了其中的玄機,他們心裡藏了事兒,也藏了虛,而他們的心事和心虛同刺客脫不了關係。
於是,她們開始刻意拉長歸國日程,沿途試探精騎隊,不出意外地發現了些許端倪。但這些端倪不痛不癢,精騎隊訓練有素,警惕性一起,她們便再也探不出實質性的東西。
雖然遵王夏侯嘉有過承諾,必會給南衍一個滿意的交代。可她們一旦離開了北堯,這交代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於是,南榮念淳和郊尹涵細細商議了一番,決定在出濮安郡之前,查明真相。
“承王!”
郊尹涵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卻見修魚壽一把拉下了護頰,沒好氣地應了句,“別問我刺客的事兒,我不知道。”
郊尹涵眼底一暗,臉上笑容不減分毫,道,“你不會沒有聽到一點風聲吧?”
“我都說了......”
郊尹涵很快打斷了他的話,接了下去,“連晉被抓了。”
這是鐵雁隊先前在市集上聽到的消息,她們當時只顧着瞧新奇,誰也沒往心裡去。再加上,放消息給她們的人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精騎隊又從未提及此事,她們也就左耳進右耳出了。若不是他們一路上不停地催促,急躁之情愈來愈明顯,郊尹涵也不會想到這期間可能存在的關聯。
修魚壽的第一反應就是郊尹涵故意找事,當下就火了。
“說什麼呢?!”
“連晉爲什麼被抓?”
修魚壽不想再搭理她,兩腿一夾,就要驅馬離開。
郊尹涵不依不饒,身子一躍,徑直跳上了他的馬背,“你今天必須把話給我說清楚!”
“我說你大爺!連晉在黎關待得好好的,怎麼可能被抓?!”
郊尹涵一拳敲到他頭盔上,“他派人入宮行刺我王,怎麼不可能被抓!”
“放你孃的屁!男女授受不親,趕緊給老子滾下去!”
修魚壽恨不得把她扔下去,可她就像螞蝗一樣粘在他背上,讓他根本無處下手。
“潑婦!你倒是說說,他爲什麼要行刺你家皇帝?”
“你!”
郊尹涵氣得臉蛋發白,一聲冷哼,道,“北堯和南衍結盟,於西貢不利,連晉若是打進北堯的奸細,自然有理由入宮行刺!”
“滾蛋!”
修魚壽火了,身子一掙,直接從馬背上跳了下來,郊尹涵也被迫鬆了手,跟着跳下了馬背。
“你知道連晉爲精騎隊死了多少兄弟麼?你知道我們這身盔甲怎麼來的麼?你他媽的什麼都不知道,就別含血噴人!他就算是奸細,那要殺的也是我家聖上,關你南衍屁事兒!要殺你們用得着入宮行刺麼,你當他跟你一樣腦子進水了?!”
郊尹涵不由雙眼通紅,狠狠地瞪着修魚壽,“你嘴巴放乾淨點兒!”
“老子嘴巴夠乾淨了!你敢詆譭老子兄弟,老子就敢問候你祖宗十八代!”
“連晉確實被抓了!”
“你有完沒完?!”
郊尹涵氣得直跺腳,一時間竟無言以對。修魚壽雖滿嘴污言穢語,卻是有理有據,她也知道刺客和連晉沒有直接關係,只是想借此探出刺客行刺的真相,未想,修魚壽壓根不知情。
“不對,連晉是你的人。他被抓,你怎麼會不知道?”
“你簡直不可理喻!”
眼見郊尹涵要動手,其他將士忙圍了過來,一言一語的勸着。這不勸還好,一勸郊尹涵的淚珠子就憋不住了,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一干大老爺們兒,一見她這模樣,頓時傻了眼。修魚壽平時跟他們在軍營裡橫慣了,誰也沒想着那些粗話會把人罵哭。
本是圍着南榮念淳的鐵雁女將,瞧見這一幕,一個接一個地跳了起來。她們直接衝上去護住了郊尹涵,對着精騎將士拉開了陣勢。不管是打架,還是吵架,她們都要替郊尹涵討回個公道。
精騎隊的將士,各個看着修魚壽,不知所措。
修魚壽索性推開他們,徑直走到郊尹涵面前,“說,你想打哪兒?”
郊尹涵抹了把眼淚,半響沒說話。
修魚壽索性摘了頭盔,把臉遞到她眼前,“打吧,輕點。”
郊尹涵瞅到他半邊俊臉,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擡手在他額頭上狠狠地彈了一下。
修魚壽摸了摸額頭,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好了?”
郊尹涵抿着嘴點點頭,繼而收起了女兒家的嬌柔之態,把她們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道了出來。
“在黎關城的連晉本部大軍,已被全數剿殺。你可以不相信我,但這麼大的案子,濮安郡的官員一定已經聽到了風聲,只要入城後稍作打聽,既知真假。”
精騎隊的將士們本是把這消息當作無稽之談,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卻在聽到黎關城的變數後,一個接一個地化爲了木樁。彷彿剎那間,疑雲繚繞便化爲了滾滾烏雲,在他們毫無防備時直落下雷霆萬鈞,唐突地把他們的漫不經心變成了膽戰心驚。
“不......不可能的......”
修魚壽連退兩步,未留意腳下,猛地一個跌列,險些被絆倒在地。
“將軍!”
他一把抓住申章錦準備前來攙扶的手,恍然乾笑了兩聲,似是自言自語般,“五萬弟兄,哪兒是他們想殺就能殺的,定是有人想亂我軍心,濫造謠言。”
申章錦定定地看着他,輕輕地搖了搖頭,連帶一衆將領一齊低了頭。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們信了這謠言不成?!”
“將軍!”
一聲之下,百名將領齊刷刷地跪在了修魚壽麪前,在他近乎絕望的目光中,啜泣出聲。
若非黎關出了事,莫天昀何至千里迢迢趕赴天堯?他受人指使入宮行刺,目的已然再明確不過,就是要造出事端調離精騎隊,因爲他們之中有太多人,視連晉爲自家兄弟。
修魚壽回眼望向郊尹涵,直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似有無數哀嚎響徹耳際,聲聲之痛,撕心裂肺。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卻只覺得胸口一陣翻江倒海,血腥衝喉。
“將軍!”
申章錦匆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急道,“不如我帶幾個弟兄先回去看看,說不定......”
修魚壽搖了搖頭,一張嘴便咳出了滿口鮮血,讓他的大腦頓時空白成了一片。他一直在提醒自己冷靜,可他的身體非但無法冷靜下來,反而如火燒般炙痛。
“將軍!下令吧!”
一衆將士紛紛站起身,團團圍在修魚壽身邊,此時此刻,無論他做出什麼決定,他們都將義無反顧。
修魚壽努力平息了胸口的翻滾,挨個看去,通紅的雙眼中硬生生地掩下了痛苦。
“繼續巡防,護送南衍國使安全離境。違令者,軍法處置。”
郊尹涵看着他們,一個接一個心不甘情不願地離去,目光漸漸落在了修魚壽的身上,易地而處,她絕對做不到如他這般理智而決絕。
“你真得不派人回去看看?”
修魚壽漠然的神情,掩不了眼底的痛,讓郊尹涵心裡一陣陣地犯堵。
“你怎麼不想想,爲什麼只有你們聽到消息?”
郊尹涵心裡猛地一個咯噔,放出消息的人是有目的的,精騎隊若是不信,他們和鐵雁隊之間會出現最致命的裂痕,精騎隊若是信了,便會軍心大亂,若再抽調人手回黎關,南衍國君的保護層便會被再次削弱。
“你不該當着我們這麼多弟兄的面道出消息,他們現在的心思,已經不在這裡了。”
郊尹涵一聽,頓時懊惱地直捶腦袋,她能感到附近有一雙雙眼睛,在暗中觀察着他們的一舉一動,這些眼睛的主人正伺機而動,要取南衍國君的性命。
“陛下!”
郊尹涵腳下一動,急向南榮念淳奔去,她們現在必須馬上進城,離開這守衛最爲薄弱的城關僻壤。
“看來,是真有人想要孤的命。”
眼見南榮念淳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郊尹涵急道,“陛下,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快進城吧!”
南榮念淳不由笑了,“罷了,就依了你們吧。”
看過方纔的一番“鬧劇”,南榮念淳已經明白宮中那名刺客的意圖,是北堯的政鬥,把她捲入其中,做了一枚棋子。
南榮念淳並不知道,瀚皇契約並非出自遵王夏侯嘉之手,更不知道有盜用皇印一說,只是單純地以爲刺客的目標是她,是修魚壽方纔的一番話,讓她明白了一切。要殺她的人,沒有必要冒險潛入戒備森嚴的皇宮,既能潛入,定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就絕不會在射殺她時意外失手。
一邊連晉被抓,一邊刺客入宮,一邊調離精騎隊,北堯皇宮中上演的戲碼,於南榮念淳這位執政多年的君主來說,再熟悉不過。這種被人利用的感覺,讓她心裡很不舒服,若不是看在修魚壽在得知黎關慘案後,依然把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她真想多刁難一下夏侯皇族的這塊心頭肉。
夕陽西下,精騎隊和鐵雁隊雙雙拔營出發,護送着南榮念淳進入了濮安郡城關。
此時的南榮念淳根本不相信,有人可以破掉精騎隊和鐵雁隊的雙重屏障,傷她分毫。她反而認定,想用連晉除去修魚壽的那位主兒,既失良機定會百般補救,而於她歸國途中派出刺客,讓政敵死於“意外”,纔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