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演武宴如火如荼之時,千里之外的黎關城,颳起了血雨腥風。
禁軍都尉左司黯,領十萬護衛軍直插黎關,將連晉本部的五萬軍士團團圍住,當着黎關城精騎將士的面,全數斬首。連晉本人,被左司黯以“欽犯”之名送上了囚車,押赴天堯城受審。
修魚非聞訊趕到時,已是屍首遍地,血流成河。
看着眼前一幕幕慘狀,修魚非腦中頃刻空白一片,腿下一軟,跌倒在地。
此時,他已然猜到,天宗府尹查出的盜用皇印案的幕後主使,就是連晉。可他想不明白,既是連晉,避開修魚壽是情理之中,爲何對夏侯酌也要隱瞞。除非,天宗府尹根本沒有拿到確鑿的證據。
“大人,您沒事兒吧?”
修魚非看到說話之人額上的傷,不免一陣心痛,“你們動手了?”
見他點了頭,修魚非不由直嘆氣,“真是太傻了。”
因南衍國君攜鐵雁隊出使,夏侯酌調走了精騎隊中最爲精銳的騎兵,幾乎囊括了所有熟悉連晉的將領,留下來的,只有這個鐵騎營四隊管帶莫天昀。先不說莫天昀只是一個管帶,無權調動其他將士,就算弟兄間願意出手相助,也抵不過左司黯的十萬護衛軍。
“將軍若在,絕不會讓左司黯得手!”
修魚非一聽,直搖頭,“左司黯是空手來的?不得聖上手諭,他能帶着十萬護衛軍橫衝直撞地闖進來?你們跟他動了手,他要較起真來,我哥吃不了兜着走!”
“將軍?”
莫天昀粗略考量了一番,急道,“連晉是將軍受降的,將軍在天堯會不會有危險?”
修魚非渾身一個激靈,怦地站了起來,“糟了!”
夏侯酌調走了百名精騎不假,卻是奉旨行事,他們被南衍國君拖住,短時間內無法回來,更是情理之中。期間,派來了一個記恨西貢人的禁軍都尉,更是派來了和連晉本部有血海深仇的護衛軍,斷不可能手下留情。這盤局,如此處心積慮,事事周詳,怎麼可能單爲一個西貢降將而設?
“莫將軍,請你馬上派人,不,請你親自跑一趟天堯城,務必趕在左司黯回宮覆命前見到延王夏侯軒,據實以告。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我哥因爲此事,和聖上當面起衝突!”
“是!”
莫天昀迅速翻身上馬,一躍而出,直奔天堯皇城。
天堯皇宮內苑,皇家演武場上的角逐,已接近尾聲。
騎術、騎射、對抗,三輪比拼,精騎將士意外地輸掉了他們最擅長的馬上對抗。
修魚壽心中狐疑萬分,他們不是實力不濟輸掉了對決,而是因爲中途走了神。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弟兄,在對抗時一個接一個的神遊,以致露出破綻,被對方一擊致命。
眼見他們嘴裡嘀嘀咕咕地退回陣中,修魚壽奇道,“你們怎麼回事兒?”
上官霖瞥了他一眼,悶道,“跟連晉一樣唄!”
“什麼跟連晉一樣?”
北宮洵拉了上官霖一把,對修魚壽道,“等下您自個兒去看看,就知道了。”
演武宴上的壓軸比拼,是應南衍國君的要求,爲鐵雁領隊和精騎總將擺下的馬下擂臺,專比拳腳功夫。
修魚壽索性摘了頭盔,卸掉佩劍,跳上擂臺以真容示人。未想,鐵雁領隊只是簡單地笑了笑,擡手穩了穩頭盔。
修魚壽有些惱火此人的舉止,卻也詫異對方露在護頰外面的皮相。精騎隊的頭盔護頰是下拉式,一旦拉下,除了眼睛和下巴,餘下部位皆被護頰罩住,無法窺探真容。鐵雁隊的頭盔護頰是環頰式,和頭盔連爲一體,只有額頭和雙頰被遮擋,其他部位能瞧個分明。
修魚壽從未見過如此俊美的男子,脣紅齒白,鼻峰巧立,雙眸剪水,勝過世上萬千紅顏。
“請賜教。”
就在修魚壽尚在觀量之時,鐵雁領隊已然出手,趁其不備,一擊奪喉。修魚壽錯愕之下,一手扼住對方護腕,腳下借力而動,疾步後退,忽而反身一轉,掙脫了對方的束縛。
修魚壽扶了下護頸,這鐵雁領隊雖力道不大,卻善用巧勁,他不能再如此大意。
近三十個回合下來,鐵雁領隊漸漸落在了下風。修魚壽瞅着空當,趁對方招式未及回收,借了對方肩膀,翻身一躍至其背後的同時,順手牽羊,摘掉了讓他不爽已久的鐵雁頭盔。
可當他得意洋洋地轉過身時,映入眼瞼的一幕,讓他像其他弟兄一樣,直接神遊了。
肌膚細如雪,青絲撫柳絮,如此落雁嬌顏,這又豈會是男兒身?
怪的是,那鐵雁領隊似是被他突如其來的使壞給弄懵了,一時間竟也失了反應。
眼見擂臺上的兩個人沒了動作,上官霖有些急了,“他們倆打算看到什麼時候?”
北宮洵抱着看戲的心態,慢悠悠道,“自然是看到郎情妾意時,以身相許。”
申章錦回頭看了他們一眼,“難道你們沒發現,將軍已經贏了麼?”
兩人同時怔了下,繼而反應過來。若是在沙場上,修魚壽方纔摘下的就不會是頭盔了。
“好!”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惹得精騎將士們紛紛醒了神,跟着喝起彩來。
擂臺上的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拾回了反應,一齊低了頭。
半響,就見那鐵雁領隊雙拳一抱,坦然認了輸。
“南衍鐵雁隊統將郊尹涵,謝承王指點。”
郊尹氏,南衍國武將之首,當朝大將郊尹昊更是赫赫有名,其胞妹郊尹涵,雖初出茅廬,卻不失將門風骨,一番謙禮,讓修魚壽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已有勝之不武之心的修魚壽,彆扭了半響,終是把頭盔扔還給了對方,似逃走一般,匆忙下了擂臺。
這場對精騎將士而言,本是公平切磋的演武宴,最終演變成了兩國之間相互示好的戲劇,也讓精騎隊暴露出了最致命的弱點——沙場女人。
鐵雁隊,這支世上絕無僅有的女子騎兵隊,給了年輕的精騎將士當頭一棒,也促成了北堯女將的興起。
幾日後,南衍國君及隨行鐵雁隊,將按期回國。臨行前一夜,遵王夏侯嘉以明月夜留別之名,邀約南衍國君南榮念淳于御花園小敘。
這南榮念淳與夏侯嘉同爲女皇,年紀相仿,幾日相處下來,彼此甚爲投緣,親至姊妹相稱。北堯待客之道至禮至誠,精騎將士和鐵雁女兵也打成了一片,更是讓她徹底放下了戒心,獨身一人欣然赴約。
橋亭水畔,皓月當空,風清蟲鳴。如此怡人之景,終抵不過權謀陰狠之色。
瀚皇契約,南榮念淳只一眼,便覺出了深藏其間的帝王心計。她極度震愕之餘,戒心驟起,幾欲離去,卻被夏侯嘉生生攔下。
夏侯嘉若有似無地笑着,無論是不諳朝堂的修魚兄弟,還是三朝老將夏侯酌,皆未曾想過,用世人乃至他國君主都無法讀懂的文字,僞造出的瀚皇契約,非但對簽印各國構不成約束,且一旦公諸於天下,即被拆穿,猶如廢紙一張,還會令按下籤印的君主蒙受非議。
所以,她一早料定,這是真正的瀚皇契約,其上所述,同修魚壽等人的猜測如出一轍。南榮念淳此時的反應,更加肯定了她的想法。
“妹妹是覺得,姐姐此舉不妥?”
南榮念淳雙眸一暗,漠然道,“姐姐爲君,精騎爲臣,妥與不妥,姐姐自有定斷,何須妹妹多舌?”
“若是姐姐,想借妹妹一臂之力呢?”
南榮念淳駭然之下,一步後退,臉上露出了極不自然的表情。
“姐姐此話何意?”
“請妹妹救我精騎!”
只此一句,驟然淡去了帝王心計的陰狠之色,化爲了君王孤注一擲的滄冷悲歌。南榮念淳幾乎能聽到這悲歌中的隱隱啜泣,就像她獨處寢宮時,被黑夜喚醒的那些深埋於心的悲傷和恐懼。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瀚皇契約,落子無悔。妹妹若是應了,豈不是害了姐姐?”
“只要救得一人,可護精騎不失。”
南榮念淳不免詫異,“承王?”
夏侯嘉心中不禁欣喜,南榮念淳對修魚壽印象極深,她此時此刻能想到他,就表示她願意出手相助了。
“待孤功成身退後,妹妹將今日一切如實相告,如此,承王必將竭盡所能,再樹黑蟒。”
南榮念淳愕然失色,驚聲出口,“姐姐想退位?!”
夏侯嘉匆忙捂了她的口,警惕地探眼四周,小聲道,“妹妹切勿聲張,姐姐只是想效仿先皇。瀚皇一出,大局已定,國力復甦指日可待。妹妹只須在契約成行之日,救出承王,匿於南衍,待時機成熟後送還即可。”
南榮念淳細細衡量了一番,眼中不覺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之色。
“妹妹懂了,姐姐放心,以南衍一國之力,想解精騎重圍萬不可能,但憑鐵雁素養,定能於亂軍之中救出承王。只是,口說無憑,承王日後未必會信妹妹的一面之詞。”
夏侯嘉不由笑了笑,王座上練就的心思,向來都是精打細算。南榮念淳斷不會白白送出這個人情,自是要留下鐵證,好在日後連本帶利地討回去。
“這是先皇遺物,承王一見便知,妹妹且好生保管。”
夏侯嘉說着,遞給南榮念淳一把短刀,正是迎王贈予修魚壽的那把碧玉短刀,月色之下,更顯精緻。
南榮念淳細細摩挲着刀鞘,不禁有些愛不釋手,對夏侯嘉所求之事,也再無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