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騎揚沙,踏上了關路歸途。
修魚壽時不時地回頭張望,希望隨着日頭一點點沉下去。
“您在看什麼?”
申章錦一聲之下,修魚壽渾身一震,“我不能就這麼走了。”
“將軍?”
心跳一點點加快,他彷彿能聽到風聲裡夾雜着銀鈴般的呼喚,撩動了心底深處最柔弱的那根弦,連呼吸都跟着亂了。
“你們先回去!”
兩匹馬兒,一搖一晃,徐徐而行。
趙月嫵的心思也跟着這馬背,搖搖晃晃地進了自家的籬笆園。
滿園梨樹空餘枝,卻綴滿了積雪,就像讓她空守了一場的人,在她的心上佈滿了霜。
“奶奶,是不是天下男子皆如他?”
倦在趙裕懷裡,她空洞的眼神,望着那一抹如血殘陽,漸漸睡了過去。
恍惚間似有馬蹄飛踏而來,趙月嫵牽了牽嘴角,居然連做夢都忘不了那熟悉的聲響。
院外似乎起了爭執,趙月嫵一個激靈,猛地睜開了眼,小小的心臟似乎卡在了喉嚨裡,讓她不知所措。
她一步一步挪到門口,漸漸清晰在眼中的影子,幾乎讓她忘卻了呼吸。
最後的殘陽打在那身黑色盔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茫然若失的視線裡,只剩下一個高大的身影,衝破了所有阻礙,來到了她面前。
她怔怔地看着他,由着他如獲至寶一般,將她緊攬入懷。
他急促的呼吸,漸漸溶掉了她的滿心白霜,在她眼底,溼成了一片。
“疼麼?”
修魚壽一怔,有些惶然無措地鬆開了她。
“對不起,弄疼你了,我......”
趙月嫵擡手撫上他的雙眸,“我是問你的心,疼麼?”
修魚壽啞然。
“它在哭,血一樣的紅色。”
趙月嫵的話,莫名地勾起了他無數滄痛的記憶,邊關號角,戈壁荒漠,殘陽泣血,一幕幕紅得讓人睜不開眼。
“血流盡了,那裡還能看到風景麼?比如,小五。”
看着他漸漸失去血色的面龐,趙月嫵的心一陣陣揪痛。她知道自己的話有多殘忍,卻不想把自己也變成他的殘忍。
如果,她不能成爲他萬念俱灰時的最後一道風景,不如就此忘了她。不確定的心意,唐突的拒絕,只會讓兩個人遍體鱗傷。
修魚壽怔怔地看着她如一汪秋水淌過月色的眸子,初雪落花的清香真切地鑽入鼻息。他忽而笑了,就算有一天,他雙眸失色,也辨得出這一縷清香,憶得起這如畫美景。
他伸手攬過她的小腦袋,對着那光潔的額頭,輕輕地吻了上去,“從今以後,別讓任何人碰你。”
她紅了臉,小小的脣,勾起深深的酒窩,“也包括你麼?”
“除了我!”
她裂開嘴,咯吱咯吱地笑,甜甜的模樣,險些又讓他走了火。
趙裕的一聲乾咳,讓趙月嫵的笑走了調,也讓修魚壽的火熄在了起點。
“承王,老嫗有些話想跟你說。”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
趙裕和趙廣鳴,一前一後拉走了修魚壽和趙月嫵,在他們情意正濃的心上,憑添了一份酸澀。
院裡院外,兩人時不時地看對方一眼,遠遠的距離,阻不了靈犀。他們能從對方的眼神中,猜出長輩們對這份感情的質疑。
夏侯晟把趙月嫵送還時,曾對趙廣鳴千叮萬囑,不可再讓二人見面。他和趙裕所擔心的,幾乎是不謀而合。
朝堂之上,水深如沼,郡王之責重於山,總將之職嚴於令,承王於天堯,已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罪及滿門。他需要的不是窮山僻壤的一脈清泉,而是天堯皇城裡名門望族的金枝玉葉。
她輕輕地笑,所有人都有可能讓他的心千瘡百孔,只有她不會,因爲她住在裡面。
他無奈地搖頭,他可以出賣任何東西,唯有心不行,那裡除了他相依爲命的弟兄,還多了一個她。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滿園月色打在積雪上,泛着朦朧的光亮。
籬笆園後的小山坡上,一大一小兩個人影,手牽着手,坐在梨花樹下。
“你在想什麼?”
“想夏侯芊。”
趙月嫵一聽,立馬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身子向外面挪了挪。
修魚壽扯下黑氅,包住她小小的身子,再次攬住了她細軟的腰,往懷裡帶。
趙月嫵卻僵着身子,不肯靠向他。
“你幹嘛?”
“你幹嘛!”
“我幹嘛了?”
“你幹嘛想夏侯芊!”
“我......”
修魚壽在想媚藥和趙月嫵之間的關係,他不知道爲什麼每次看到她,都像中了夏侯芊的媚藥一樣,五迷三道的。就像他剛纔不經過大腦的回答,壓根沒想過這個時候提別的女人,會引起什麼誤會。
修魚壽支支吾吾的,胡亂解釋了一通。趙月嫵聽明白了,卻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看他了。她是真沒想到,他比她整整大了五歲,居然分不出心理和藥理的區別。
“你爲什麼來這裡?”
“我不想失去你。”
“爲什麼不想?”
“因爲你是我的人。”
“我什麼時候成你的人了?”
修魚壽一下急了,“你不想嫁給我了?”
趙月嫵簡直哭笑不得,這人腦子裡就沒有“喜歡”這個詞兒麼?
修魚壽耳朵忽而動了下,很快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跟着側頭趴在了地上。
厚重的積雪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微弱卻清晰。
修魚壽半蹲起身,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昏暗的月色下,百米開外的樹林中暗藏詭動。
他緊緊皺了眉,那片林子裡有條極爲隱蔽的小路,直通曜城,只有趙廣鳴這等邊關老將知道。正常情況下,沒人會走這條路,更沒有正常人,會在大雪封路時摸黑進樹林。
“怎麼了?”
“趕快回去告訴你爹,有人進樹林了。”
修魚壽低聲囑咐完,便提了劍摸了過去。
平地裡忽而起了風,裹着殘雪恣意肆虐。
修魚壽藉着風雪嗚咽之聲的掩護,迅速潛進了林子。
月影詭動,十來個黑色的影子,正鬼鬼祟祟地摸索着小路,向着曜城的方向緩慢移動。
這些身影的行動步伐,均訓練有素,狂風肆虐下有條不紊,修魚壽已經猜出了他們的身份。
一聲長哨,破空劃過。
黑色的影子裡,頓時出現了微弱的騷亂。
百米開外,忽而傳來了馬蹄聲,一步步踏在積雪上,劈風疾行。
有人惶恐失色,有人戲謔而笑。
片刻功夫,馬蹄聲頓了幾下,跟着踩上了連貫有致的衝刺,來到了那羣黑影面前。
“什麼人!”
修魚壽沒搭話,單是凝神細數了下對方的人數。不多不少十一人,剛好是一個探兵小隊的編制,這更加肯定了他的猜想。
其中一名黑衣人剛要上前,卻被一個看似領隊的給攔下了。
“北堯精騎?”
修魚壽二話不說,兩腿一夾驅馬拔劍,一個俯衝,奪了離他最近的一名黑衣人首級,跟着調轉劍鋒,刺向了那領隊的咽喉。
對方驚愕之下,閃身一躍躲開了劍芒,“殺。”
十人圍攻,修魚壽劍勢如雷,平地激雪,胯下戰馬鐵蹄凌厲,所到之處,必見血光。
對方見勢不妙,開始且打且退。
修魚壽注意到那領隊的手勢,迅速抽出馬刀,反手一送,刀尖劃過疾風閃電,一口咬進了對方的胸膛。
那領隊的瞪着雙眼,直挺挺地向後倒去,用了最後一口氣,單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圈。
修魚壽心裡一個咯噔,這手勢像極了精騎隊的死盾令,他是要確保手下有人能活着回去。
就在這時,兩名黑衣人一左一右,不顧一切地撲了上來,死死地抱住修魚壽,硬是將他拖下了馬背。
修魚壽落下馬的同時,他們已是一死一傷。他一下扳掉了受傷之人的匕首,剛要擺脫壓制,又有一人自背後撲了上來,一把扯住他的護頸,亮出了短刀。
修魚壽感到後頸突凸的涼意,一聲大喝,猛地翻過身,將受傷之人壓於背下的同時,一劍刺入了身後之人的肚腹。
忽而喉結上猛地一緊,修魚壽頓時青筋爆出,手肘向後一鈍,狠狠砸在了身下人的腦袋上。一下重過一下,對方依舊死死地掐着他喉嚨,雙腿更似鐵鉗,箍死了他。
修魚壽手肘砸得生疼,漸漸因爲缺氧失去了力道。他下意識地想收回劍,不料那人拼盡了全身氣力,死死抓着劍身,任由血如泉涌,至死不放。
修魚壽晃眼間瞟到遠處的兩個黑影,正一前一後,迅速地逃離樹林。
他張了張嘴,伴隨着愈來愈強的窒息感,漸漸停止了掙扎。
就在他最後一點意識脫離之時,要命的束縛突然鬆了。頻臨死亡的咽喉,終於嚐到了新鮮的空氣,讓它的主人漸漸恢復了神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跟着翻了身不住地嗆咳。
“修魚壽......”
“小五?”
修魚壽恍惚着擡起眼,扶了扶痠痛不已的脖子,不經意間瞟到身邊的兩具屍體,頓時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兒。
“小五!孩子,你沒事兒吧?”
趙裕邁着老腿,急急地趕了過來,一把抱住了趙月嫵。
“奶奶,小五殺人了......”
趙月嫵雙脣止不住地哆嗦,靠在趙裕懷裡再說不出一個字。
修魚壽看着她慘白的小臉,欲言又止。
他徹底明白了夏侯晟的話,以及趙家人的種種擔憂。乾淨純粹如她,不該沾上任何污漬,也經不起這些污漬。是他一時被感情衝昏了頭,把這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
“王爺,您沒事兒吧?”
聽見趙廣鳴的聲音,修魚壽忙起身迎了上去,“有沒有抓着那兩個逃走的?”
趙廣鳴一愣,“兩個?”
趙廣鳴追上去的時候,只逮着了一個。他仔細搜過,壓根沒發現第二個人的蹤跡。
修魚壽懊惱地嘆了口氣,“是我輕敵了。”
修魚壽沒想到,這羣兵探除了身手弱了點,其他方面竟能和北宮洵的探兵隊一較高下。
修魚壽走到那個領隊的屍首旁,仔細檢查了一番,不出意外地搜出了他的隨身軍牌。
趙廣鳴探頭一看,“上瑀的兵探?怎麼跑這兒來了?”
修魚壽緊緊皺了眉,這些人冒死越境,領隊的不會只帶了一塊軍牌,可他連人鞋底都割開了,也沒有發現任何異樣。他忽而想起,連晉刨開手下屍體肚腹的場面,頓時打心底裡騰昇出一股惡寒。
若是訓練有素的兵探,攜帶絕密機要潛入敵境,爲防意外,還真有可能把東西放在那種地方。
修魚壽回頭看向趙月嫵,她失焦的雙眸,滿是驚惶無措。他咬下脣,終於下定了決心,他絕不能把她帶進他的世界裡。
“趙將軍,是我想錯了,你帶她們回去吧。”
修魚壽不再說話,拔出馬刀,對準屍體的肚腹,狠狠紮了進去。
一股股惡臭,裹着濃濃的血腥味兒,迎面撲來。
趙廣鳴驚得瞪圓了雙眼,怔怔地看着修魚壽若無其事一般,熟練地把手探進了屍首肚腹,不停摸索。他再也看不下去,匆忙背過身,擋住屍體和修魚壽,彎了腰狂嘔不止。
修魚壽聽到聲響,手上頓了頓,半響,勾了勾嘴角。
“回去吧。”
趙廣鳴沒動腳,單是木訥道,“您不是第一次......”
修魚壽笑笑,“鐵騎營的第一課,就是跟屍體過日子。”
修魚壽很快掏出了一個藥丸,有半截拇指大小。他小心地將其刨開,從裡面拿出了一團完好無損的紙。略微打開看了一眼,他不禁大吃一驚,忙把紙團攥回了手中。
趙廣鳴見狀,狐疑道,“上面寫了什麼?”
“沒什麼。”
修魚壽明顯緊張的神色,讓趙廣鳴愈發奇怪。先不說這眨眼功夫,修魚壽能看到什麼,就算真看到了什麼,也沒必要瞞着他這個邊關總將。
修魚壽站起身,緊緊盯住趙廣鳴,“今晚的事兒,你們最好當作什麼都沒看見,知道麼?”
趙廣鳴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遲疑地點了下頭,跟着修魚壽一起,把屍體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