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升起。夢中,我回到了曾經居住多年那棟單元樓。
我經常夢到這棟樓,這個單元門和這個屋子。
但這一次不同,我在夢中醒了過來。我感覺到一陣顫動,緊接着是一股溫暖的暖流從內心中流淌出來。
我知道我在夢中。我用力捏了捏手指,並不疼。但我能感覺到我在“捏”手指。
換言之,我能感覺到手指上承受到了些許“壓力”,但沒有“負面的”疼痛的念頭。
我對這棟樓一直有很深的羈絆。
上大學之前,我家還住在老爹單位分的單元樓的五層。
這是經典的蘇式單元樓,是赫魯曉夫樓的升級版,全國各大城市都能見到,彷彿是用同一套圖紙建設出來的一樣死板。
這種樓房一般五層到六層,沒有電梯,多數是一層兩戶對門的戶型,也有一層三戶的小戶型。
每層樓都不高,每戶面積也不大,但每家都備齊了廚房、衛生間、陽臺、煤氣和暖氣,甚至還可能會有石材砌成的浴缸。
結實,廉價,公平,而且樸實。這就是我對這種樓房的印象。
我家住在我爸單位大院裡的這棟樓裡,已經很多年了。從我上小學,一直到我上大學,都住在這裡。
直到前兩年我上了大學,搬到宿舍,爸媽纔出這裡搬出來,把這套房給租了出去。
一個又一個念頭和情緒在我的心中此起彼伏。我在腦中一個勁地念叨着小光告訴我的話:“多觀察,不要起念頭……多觀察,不要起念頭……”
我開始嘗試觀察。
我擡起頭,看到天空是霧濛濛的,看不到太陽或雲彩,我也分辨不出當下是白天還是晚上。
我低下頭,似乎沒有看到腳,但能感覺到腳踩在地面上,也能看到地面斑駁的水泥。
我本想環顧四周,但我似乎具備了360度的視覺:
不用“環顧”就可以看到,四周是熟悉的場景:自行車棚裡,停着一堆破舊的自行車;人行道邊的花壇缺乏養護,雜草和野花叢生;路上既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沒有鳥,沒有貓,什麼會活動的東西都沒有;只有風微微吹動,可以聽到樹葉發出輕輕地嘩嘩聲。
我向前走了幾步——或者飄蕩了幾步——來到樓道門口。樓道門口停放着我的自行車,黑色的28大槓。我非常喜愛它。
我的內心微微起了波瀾。是的,我升起了一個“喜愛”的念想,緊接着的是“懷念”。
這種波瀾震盪開來。我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柔軟、模糊、混沌……
我不想就這麼失去這個機會,我還沒有走進樓道里,我還想再看一看……
眼前的世界已經融化了,開始變暗,變得一塌糊塗。
“旋轉。”我突然想到小光曾經告訴我的,“當要掉線的時候,要旋轉。”
怎麼旋轉?
不管啦……不就是旋轉嘛!
我生出了一個“旋轉”的念頭。
我感覺到我自己在飛速旋轉着,好像在一臺滾筒洗衣機中被攪拌,好像被拴在繩子的一頭被掄起來,好像坐在一輛不停歇的360度過山車……
雖然旋轉,但沒有眩暈的噁心,我只是感覺到自己在“旋轉”。
隨着我“旋轉”,眼前的情形似乎變回清晰,融化中的世界慢慢重新凝聚起來,視線模糊的物體邊緣漸漸銳利清澈起來,一切事物漸漸回到它們該在的位置。
眼前的景象漸漸由模糊和抖動變得逐漸清晰,
就好像我兒時看過的古老的需要用很長的天線才能接到信號的電視機。
隨着天線的調整,電視機裡的畫面逐漸由模糊變得清晰起來。我現在的感覺也是這樣的。
隨着我回到夢中的“現實”——這個我曾經住過的這棟單元房的樓道門口的時候,我的“旋轉”慢慢地停止下來了。
我不敢再升起任何念頭,不敢生髮出任何情緒。
我試着去放鬆,回到一直以來的放鬆狀態。我向樓道門口看去,剛纔還在的自行車不見了。
我試着去接受這一切,因爲我知道,我在夢裡。一切的“不合理”其實都是合理的。
我想走到原來的家裡看一看。我向樓梯上走,一階,兩階……一層,兩層……但第三層樓的時候,臺階斷掉了。
我能看到四樓就在樓上,但三樓到四樓的臺階斷掉了,只剩下露出鋼筋的破碎的樓板。
我在想,我要怎麼上去。
我要上去!
不要有情緒,不要生氣,不要緊張,不要着急。
我要試着接受這一切,因爲這是在夢裡。我要如履薄冰。因爲,一旦有激烈的情緒,這一切的海市蜃樓就會消失。
我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小光說得對,觀察,但不要生念頭。
我擡起頭,看見小光坐在四樓上斷掉的臺階邊沿,兩隻腳伸在外面晃盪着,漂亮的鞋子格外顯眼。
“你做得太棒了,哥們!加油!”他對我喊到,“好久沒有遇到像你這麼棒的了。”
“謝謝!可是,兄弟,我怎麼上去呀?我想上去。”我對他喊到。
“這是你的夢呀。”他提醒我,“你的夢,你的世界。你想怎樣,就能怎樣啊。記住,這是你的夢。”
“可是,沒有樓梯了呀。”
“我問你,你到底是想爬樓梯,還是想上來?”
“我是想上來呀。”
哦,我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我心裡想,我要上去。我上去,我要坐到他身邊,上去……
一瞬間,我就坐在他身邊了。
我也是雙腳蕩在斷掉的四樓地板外面,嚇得我,趕緊把腿收回來。
“對了嘛,哥們,你不是要上來嘛。你想要的東西不是走臺階,而是上來。”小光拉着我站起來,“人嘛,經常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
一開始,這個人想要達到這樣的一個終點,走着走着,他就忘了他的目標了,反而被各種岔路吸引……”
我擡起頭,看到四樓到五樓間也沒有樓梯。樓板斷掉了,破破爛爛地,鋼筋都露了出來。
“我想上去。我想回家看看。”我對小光說道。
“去吧,我等你。”
шшш. тTk án. CΟ
於是,一念之間,我就站在五樓的家門口。我想在兜裡掏一掏鑰匙。可是沒有。但想到我要進去看,我便推開門,進去了。
家裡還是童年的樣子。
一進門,是鐵腿的、紅色的油漆斑駁木質桌面的摺疊餐桌,摺疊起來倚在牆邊。
門廳左邊是刷着綠色油漆的衛生間的木頭門,進入衛生間有一個小小的臺階。
再往前是滿是油煙和亂糟糟的廚房,紗窗上滿是油污。雖然髒亂,但廚房中滿是溫暖甜美的氣味。
門廳右邊的最裡面,是敞開的兩間臥室的木頭門,一間是我的,一間是父母的。
兩間臥室裡,一切如記憶中的樣子——拉着很長天線的電視機,放在有玻璃櫃門的電視櫃上。
桌子上壓着玻璃板,玻璃板下面是一些看不清字跡的便條和模糊的照片。
牀上的蚊帳胡亂地卷着,被子堆在一邊。牆上的掛曆,邊角已經泛黃了。
這個角落,曾經有很多美好的回憶;那個地方,也曾經是童年快樂的記憶……似乎很多年的幸福場景都涌上心頭。
我徜徉了很久,不捨得離去。
我努力讓自己不生念頭,但溫暖的淚水依然從眼角流淌下。
我想,這週末回家和爸媽吃頓飯吧。
雖然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學,我已經一個月沒有回家吃飯,也有很多天沒有給爸媽打電話了。我很想他們。
小光走到我身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對我說:“你想見爸媽,就回去見嘛。”
他仰起頭,看着天空感嘆到:“現代的人呀,什麼祈禱啊,什麼崇拜呀,什麼信仰啊,都是假的,都是扯淡。
只有家裡的父母,纔是真正保佑你、庇護你、愛你、希望你好的人。
連自己的親爹親孃都不管不顧、不聞不問的人,現在真的是太多啦。
這世人啊,真是顛倒迷惑、迷惑顛倒,何時了哦......”
我笑了笑,點點頭說:“嗯,你說得對。我明天一早就給爸媽打個電話,週末回家吃個飯去,帶大萌一起。我媽最喜歡大萌了。”
“是呀,其實爸媽想要什麼呀?不過就是說說話,知道你過得好,就安心啦。”小光說,“話說回來,我推薦你的幾本書,都買啦?”
“買了呀。”我說,“不過還沒有看。”
“嗯,看着玩。書是好書,挺好玩的,但也別太當真。很多事,一人一個看法。你按照你自己的經歷,去觀察就好了。”
“謝謝你,你說的很有幫助。”
小光笑了一下,我們也沒再說話了。
清早起來,我的眼角還是溼潤的。洗漱以後,吃過早飯,離上課還有一段時間。我給家裡打了一個電話。
老媽接的電話。
聽到我打電話,她還是很開心的。聽說我週末要帶大萌回來吃飯,她簡直是開心壞了。我都能感覺到她的笑容要從電話的電波中洋溢出來。
聽到老媽過得很好,我也很開心。老爹一早就擠早班公交車去工作了,雖然他從不說自己做什麼工作,但也是很辛苦的。
中午吃過飯,我和大萌、喬安娜、王鬍子、霍鷹五個人,找了一間沒人的教室開始密謀。
在等另外仨人的時候,我告訴大萌週末想帶她回家一起吃飯。
她紅着臉點頭同意了。
先是喬安娜到了,然後是霍鷹,最後是王巨君。他抱着一大摞打印好裝訂好的資料,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份。
“這是啥?”我問。
“國內歷屆大學生數學建模大賽的真題和參考答案,以及數學奧賽、詹金斯國際數學與計算機大獎賽和NASA主辦的藍色星球杯數學建模對抗賽的真題。”王巨君一本正經的說,“
很多資料都是從數學系和計算機系學長、特別是博士前輩那裡一個頭一個頭磕來的。”
“非常了不起!”喬安娜伸出大拇指。
我們也都點頭稱是。
這次競賽,本質上就是一次生存淘汰賽。
三天之內,三道不知道什麼樣子問題,全球同步,能按時上傳解答方案、並能就課題的模型和方程的運算自圓其說,恐怕就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至於能不能排名靠前,我想,恐怕只有靠老天爺的提攜了吧。
在這幾天裡,我們每個人都認真閱讀了這些複習材料。
坦率的講,對於這些東西,我統統看不懂。作爲一個文科生,這些數學符號、公式和圖形簡直如天書一樣。
看到後來,乾脆放棄了。
霍鷹比我聰明,王巨君比我有熱情,他倆的進境都比我快。
霍鷹甚至已經用計算機數據庫程序嘗試着復原一些競賽題目中模型代碼,每天在宿舍裡敲着計算機,沉迷投入。
我問大萌看得怎麼樣。大萌也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其實我也看不太懂。不過娜娜她有信心就好啦。 ”
我覺得她說得對。
到後來,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躺在宿舍的牀上看了一下午,看得我眼都花了,感覺這些怪模怪樣的數學符號一個一個的都扭動身軀跳起舞來,彷彿一堆火柴人一樣活了過來。
不行了,算了吧,我要去食堂吃晚飯,然後四處遛遛,緩緩神經。
大萌隨球隊去別的學校參加比賽了,很晚纔會回來。
我一個人吃完晚飯,就在學校裡瞎溜達。我想試着把腦子裡的事情放下,尋回一點清靜感,於是便在傍晚夕陽的餘暉中沿着小路散步。
樹影婆娑,操場上歡笑聲和激昂的吶喊聲此起彼伏,然而這些似乎與我無關,疲憊感籠罩着我的全身。
不知道是學習數學的壓力,還是這幾天夢境與現實的衝擊,總有一種無名的茫然感駕馭着我。
我放棄了思考,信馬由繮,七拐八彎,不知不覺,居然繞到了學校最深處,就是鬼樓所在的地方。
我嚇了一激靈,怎麼傍晚走到這個沒人出沒的地方來了,哎呀,得趕快逃掉。
於是,我回過頭,就想沿原路返回。
突然,我不經意看到,從不遠處院子另一側的月亮門裡緩步走出幾個人。
這幾個人中間,有一個特別顯眼的大光頭,油光鋥亮又大又圓的腦袋,光可鑑人——是校長。另外有幾個人跟着他,其中還有外國人。
我聽到他們在聊天,於是在好奇心的驅使,悄悄轉到院牆的另一側,隔着院牆偷偷聽他們都在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