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
我顛簸在馬背上, 兩眼盯着前方,耳邊只有密集的馬蹄和呼呼風聲。連續幾天的日夜兼程,燒得嗓子啞啞的, 頭疼一如既往。
雪池緊跟在身邊, 風送來他不下百遍的勸說, “休息一下吧, 要不等到了杭舟, 你就首先撐不住倒下去了。”
我咬着脣不理會。我也知道,這幾天不要命地趕路,星夜休息一小會兒, 早早又啓程,中午吃個饅頭就繼續走。心中焦急如焚。體力精神都到了極限。
忽然一陣昏眩襲來, 我不由自主搖晃一下, 聽到旁邊傳來一聲驚呼, “小心!”
喊聲驀然驚醒了神智,我猛地一拉, 好險,剛纔迷糊間差點送開了手中抓的繮繩,整個人要掉下去卷在馬蹄中了。
“雪池,我沒事。”我啞啞說了一聲,心中充滿了歉意。對不起, 但是我停不下來。只要一想到他生命危在旦夕, 就像有無形的繩子勒得我無法呼吸。
然而我卻聽到了他說, “對不起。”來不及疑惑, 後頸受到重重一擊, 在我跌下馬之前被捲進一個懷抱。
“對不起,我不能看着你這樣對待自己。”他的聲音很複雜, 有着痛惜,無奈,也有悲涼,無悔。
昏迷中我覺得心痛得要裂開來,腦海裡一片惘然和空虛。好像心中有一片藍得純淨的天空,上面紛紛揚揚落
了很多雪花下來,簌簌掩蓋了很多很多血跡和心酸。對不起,對不起雪池,洛宇……永遠是我放不下的劫難……
……
再次有意識的時候,我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爬起來發現自己身在顛簸的馬車中,天快亮了,青色的暮靄籠罩着整個天地。我有些茫然,今夕不知何夕的感覺。
門簾一掀,雪池彎腰進來,看見我一臉迷茫坐着,苦澀地笑了笑,“算算時間,你也該醒了。還有小半天就到王府了,別擔心。”
我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不過頭已經不痛了,是好好睡了一覺之後的舒暢。然而雪池一點都沒有好好休息,滿臉倦容,眼窩深陷,衣服和頭髮上都沾滿了灰塵。我昏睡時他爲了我一定沒有合過眼。忽然胸膛裡涌起強烈的心酸。
雪池見我呆呆看他不說話,疑惑地問:“怎麼了?”
眼淚滴滴嗒嗒淌下來,不能遏制。雪池連忙靠過來抱住我,“沒事的,別哭。很快就到王府了,宇少爺吉人天相,一定會度過難關的。”
茫然得似乎天塌下來,我撲在他懷裡哭得一蹋糊塗,“不是……不是的……雪池,我,我也不知道……”
雪池緊緊摟着,“不知道就別說了。”
“安安心心坐着交給我,一定順順利利到王府。”
“我保證宇少爺一定是平平安安等着你回去的。”
“別哭啊,不哭了……”
“我知道你心裡很亂,又擔心又愧疚是不?……不過不用顧慮我的,我是你的雪池,無論發生什麼事,永遠……都是,命都是你的。”
“喬兒,喬兒……”
溫暖粗糙的手掌撫摸着腦袋,我的號啕大哭漸漸變成抽抽嗒嗒,最後竟又睡過去。
睡着睡着,心裡忽然一動,睜開眼彈起來,把一直抱着我的雪池嚇了一跳。
我抓住他衣袖,雙目灼灼,“洛宇就在旁邊,我感覺到了,他在等我。”
說完掀開門簾衝出馬車,一看果然有好幾馬在跟車跑,顧不上那麼多,抓起馬鞭,飛身上了一匹馬狂奔而去。
果然拐了一個彎,就看到楚澤王府金碧輝煌的大門,門口重重衛兵。
“來者何人,停下!”有人大喝。
一路上水清他們幫我隱藏消息,瞞過楚澤王府遍佈天下的眼線,應該……他應該還不知道我來了吧。
跳下馬,立即有幾個侍衛把我圍起來。我把楚澤王調動令牌在他們眼前晃了晃,在他們愣怔的時候,早已跨進去,朝竹影居跑去。
就要見到他了。
憋着一口氣跑得滿臉通紅。終於又走進了竹影居。
幾點蕉葉,幾叢篁竹,半掩着廂房。
原本看不到半個人影的院子忽然冒出幾個侍衛,擋在我面前,“你是何人,竟敢擅闖世子居地!”
我喘着粗氣,一時說不出話。水瑜撥開人羣走進來,看見我愣了一下,“少夫人……”其他侍衛驚異地看向水瑜。
就在這時,他們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了一個捧着銅盆的丫環,猛一見這架勢嚇了一跳,手中盆子差點掉下來,“發生什麼事了?”
侍衛們都轉回頭,水瑜張了張口,欲言又止,看我一眼而神情悲切。寧兒也看到了我。
“讓她進來吧。”寧兒輕輕地說,。水瑜左右爲難了一會兒,面浮不忍,最後咬牙揮退了所有侍衛。
我的視線從寧兒紅腫的眼睛落在她手中的水盆,裡面浸着一條染滿血的白毛巾。什麼都無法思考,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恍惚中我推開面前的人,虛浮地踩着腳步,來到那扇門前。
伸手推開門,仍是熟悉的一室幽幽蔭梨香,卻壓不下刺鼻的藥味。剛纔跑得太厲害,心臟的地方有點窒痛,小腿也有些微抖。還沒走近牀邊,一陣寒氣撲面而來。
厚重的棉被下面躺着一個人。輕如一陣風的一個人,憔悴成這個樣子……
我在牀邊慢慢坐下,輕輕地,輕輕地,隔着空氣撫摸他的臉,額頭,眼角,臉頰,下顎。深深刻在我心裡的容顏。
他有所覺察似的緩緩睜開眼,抓住我的手。他的體溫涼得嚇人。
對望着,我們同時微微一笑。歷盡千帆過後,有什麼東西絲絲縷縷在沉澱。我想起一句詩,相逢一笑泯恩仇。
泯恩仇。
過往一切煙消雲散。
一句話都沒有說。他慢慢閤眼再次睡去。我就坐在牀邊握着他的手,呆了整整一個下午。
想了很多很多。
我終於承認,我忘不了洛宇,離開他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再過三年五年,依然將他鐫刻在心底。聽到他病危,我心痛得無以復加,同當初我媽去世的時候一模一樣。那是天都塌下來了的感覺,整個世界都坍塌了,多麼可怕。
即使他真的殺了月落,即使他真的變心,我還是愛他。我堅持的所謂原則該放棄了罷,他有多少女人我就認了。
認清事實這一剎那我潸然淚下。
我到底還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愛他,放下一切身段,丟掉所有自尊,拋開全部原則。洛宇,洛宇,我都願意爲你放開過往一切了,你快點好起來吧。
快天黑的時候,他的手動了動。我低下頭,看着他睜開眼睛,有一絲驚詫,隨即鎮定下來,“你還在?不是夢?”
我看着他不說話。臉青黑青黑,瘦得不成人形,手也是一抓骨頭硌得人難受。實在不是……不是那個溫文如玉的佳公子了。心臟被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
他無力地偏頭,吃力地呼吸着,“你……你……實在不該,來……”
我依然保持沉默。
靜默了一會兒,洛宇的呼吸急促來,又短又急,面色越加發青,眼裡卻仍是一派冷漠,“你回……回京都吧,留在這……這裡不合適。”
好,你不要看見我,我走。我站起來向外走。
……
走到房門口突然轉身。他眸裡是來不及收回去的悲慼絕望。見我突然回頭望,嚇了一大跳,身體明顯地搐了搐。我冷笑一聲,拐到桌子邊拿起寧兒留下的藥茶,端起來重新坐回牀頭,彎腰用一隻胳膊把他的頭稍微撐起來一點,把藥汁一點一點送入他口中。
藥喝完。我一拍牀板,發出“砰”一聲響,“長孫洛宇!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
忍了多時的悲憤爆發出來,“如果不是水琪冒死違揹你的命令趕到京城告訴我,你就打算這樣死掉?!”
洛宇靜靜看着我,眼眸裡一點點絕望下去,忽然他咳了一下,一大灘血從口中涌出來,雪白的中衣和被單全染紅了。
我大驚失色,慌亂地用袖子擦他的嘴巴,“你……你怎麼了?”他翻了翻白眼,昏過去。
我抱着他的頭尖叫出聲,外面有很多人衝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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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亂過後,夏子傑長嘆一口氣,捋捋花白鬍子,坐在我面前沉默不語。
我儘量剋制着情緒,“夏大夫,您……世子他怎麼樣了,您就告訴我吧。”
夏子傑看一看我知天命、盡人事的表情,沉痛地說道:“世子……也就是這十來天的事,郡主……不,公主好好陪陪他吧。”
儘管之前已經聽水琪說過,但親耳聽到醫生下病危通知書,仍然如一個晴天霹靂席捲而來,心神霎時黑透了。我使勁捏着椅柄,控制着不讓淚水洶涌出來,“麻煩您老……世子的病到底是怎麼回事?”
“事到如今,老夫再隱瞞也沒有了意義。”夏子傑無盡悲痛地吁氣,“去年在狩獵場的那次發病很厲害,想必公主也記得。”
我點點頭,我當然記得,就是那次之後,一切都變了。夏子傑於是接着說,“這二十幾年來,承蒙王爺擡愛,老夫一直負責世子的病,雖然知道他的病是從胎腹中帶來的,卻一直參不透其中病理,爲何寒毒在他體內源源不斷。”
其實夏子傑心中早已懷疑,是否當初楚澤王妃吞下的冰魂天蠶藏到了尚在母腹內的嬰兒。可是數次檢查均找不到它的蹤跡,可又爲何洛宇體內有寒毒源頭呢?直到狩獵場那次寒毒突然爆發,才明白過來。當初的冰魂天蠶產下的卵隨着血液進入到嬰兒體內,二十幾年來一直潛伏,吸收洛宇身上的養分長大……(說得好像寄生蟲和水蛭一樣,寒~~~~~~~想起生物課本上畫的豬肉絛蟲,嘔~~)所以夏子傑一直髮現不了它的蛛絲馬跡。直至它長成破繭而出,令洛宇承受撕裂般的痛苦,多年來折磨他的病痛根源終於水落石出。火金色的鬼焰靈蛛一點下落都沒有,根本就無任何希望。
洛宇要求夏子傑除了段離瀟之外不許向其他人透露半句他的病情,他自己強打病體在極短的時間內作了種種打算。但饒是如此,在離開京都之後,任誰都能看出來世子的身體每況愈下,一天一天憔悴下去,拖了大半年水琪終於看不下去,違拗他的命令偷跑到京都找我。
我思前想後,覺得怪怪的,這麼說來當時洛宇知道自己的病,怎麼還會搞出那麼多事情來?狩獵場的軒然風波,月落沒有死,又在哪裡?那天我明明撞見他和苓兒在房內,不過我又沒有闖進房間裡,沒有真的看見……罷了,這些東西還有什麼意義?
帶着紛亂的思緒,我回到他病榻前。燭火搖曳下,他已經睜開漆黑無盡頭的眸子,驀地襯托出他雙鬢,竟然夾雜了些銀絲。
“……悅兒。”像跋涉了千山萬水。
算算時間,原來我的洛宇已經三十歲了。居然……就有了白頭髮。傾城傾國的容顏已經形容枯槁。
怎麼弄的?爲什麼在我心中,他還是那麼年輕。永遠是夏夜裡突然出現的溫雅如玉的宇公子,是落魄丟魂的我的救贖,好像沒有變過。原來我們竟已經歷了那麼多。
我早已泣不成聲。一隻顫顫巍巍的手捱過來,輕輕拉住我的手指。我反手抓住那瘦得只剩骨頭的冰涼的手,哽咽道:“我恨你……恨死你了……”
“對不起……”
“你說過……會永遠在我身邊的,嗚……我們要一起面對所有風雨,可是……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真的……糟糕到這個地步了嗎……”
“你知道你自己腦袋多厲害……隨隨便便一算計,嗚……我根本不可能猜破,一直……被矇在鼓裡…… 你說,你做那麼多,只是爲了讓我離開你?”說到最後一句我擡頭直視他。
虛弱的洛宇避開我的逼視,輕輕閉了閉眼睛,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咬牙承認,“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設計讓你毫不懷疑地離開楚澤王府。”
心霎時涼了一半,你竟是這麼不相信我能與你共患難嗎?
洛宇轉過來,髮絲在枕上散開奇怪的形狀,映在幽深的眼眸裡,“我知道自己的病……咳……拖不了多久……繼續不了對你的諾言,只好……悅兒,我這樣算計你……你恨我,我無話可說,本意……也是要你恨我,你……你本不該來的,回去吧,皇上和雪池答應……好好照顧你的……”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火思思告訴我,你把兩軍兵符都交給長孫熙文了。”
洛宇看着面無表情的我,眨眨眼算是表情默認,沒有力氣說話。
兩個人相對無言,燭火時不時爆出火花,卻令沉默更加難熬。彷彿只要一個小小的導火索就能引爆一庫的□□,那麼緊張緊迫。
他默默收回了被我握住的手。我覺得一陣好笑,在洛宇心中我就是個這麼淺薄的女人。天大的諷刺,天大的怒火,天大的酸澀……
平靜了好久好久,我開口,“我不會離開你的。”
洛宇驚訝地看過來。
我搖搖頭,好累。
伸手蓋住他太過明透的眼睛,感覺到他的睫毛在手心顫動,“經歷了太多,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過去的……都過去了。我只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洛宇費力地拉下我的手,不能置信地看過來。黑黑的眼裡包含了太多太多。
我貪婪地盯着他墨玉琉璃般的瞳仁。我的最愛。
受了蠱惑般,我慢慢俯身下去,輕觸他軟涼的脣瓣。
有中藥的苦味,和低於人體的溫度。這一刻是那麼深刻地感受到,我的洛宇正在受着怎樣的病魔折磨。
我脫下鞋子,鑽進他的被窩裡面,貼身傳來刺骨的冰涼,不禁打了冷浸浸的寒顫。
洛宇敏感地覺察到了,低嘆一聲,“還是到別的屋去睡吧。”
“不。”
他看看我,知道勸不動了,便不再囉嗦。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沒有力氣推開我,任由我緊緊抱住他。
“呀,我幾天沒有洗澡了,又趕了那麼多路。”我忽然想起來。
洛宇總算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那……叫人,準備……咳咳……準備熱水……”
我掩住他的口,“別說話了,明天再弄吧,你不嫌棄就好了。”現在,他每花費一分氣力,就意味着生命的一分流失,真是……捨不得讓他說話。
“好。”他閉上眼睛乖乖睡覺,不再說話。我不敢閤眼,側頭看着他的臉,最憐惜的白髮絲。把臉貼過去,這樣能更多地感受他的氣息。
過了一會兒,他又咳嗽起來,簡直睡不着。於是睜開眼睛,“好久……咳,沒有聽你唱歌了。”
“嗯。”我輕輕答應道。我想告訴你,我天天思念着你。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形,無聲又無息出沒在心底,轉眼~吞沒我在寂默裡。
我無力抗拒,特別是夜裡,喔~想你到無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大聲的告訴你~
願意爲你,我願意爲你,忘記我姓名。
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懷裡,失去世界也不可惜。
我願意爲你,被放逐天際,只要你真心……拿愛與我回應。
什麼都願意
什麼都願意……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