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宮裡回到莊園, 生活恢復平靜。
是年七月,楚澤王世子側妃、輔國大將軍之女長孫左氏苓兒爲楚澤王誕下皇孫,特八百里加急上報皇室玉牒。
九月, 應楚澤王奏報, 當朝天子下詔冊封長孫左氏爲楚澤王世子正妃, 授皇家玉帶一件, 飄柳綢紗三匹, 金銀玉器不計其數。
頒下詔書翌日,長孫熙文加派了人馬到安晴公主京郊莊園守護,並暗中安排御醫隨時待命。安晴公主惘然不知, 閒時作針線看看書,喜歡訂購一些精巧花籃, 研究插花藝術, 或每日澆花種瓜, 擴大花場生意,與戶部侍郎林雪池合作蟠桃移植至京北的項目, 迅速成爲商界新秀。
……
“轟隆隆——”
已是九月的傍晚,卻像盛夏季節的變臉,前一刻還是天朗氣清,突然翻滾起不知哪裡冒出來的黑雲,伴隨着隆隆雷聲, 天色迅速暗下來, 昏黃如暮。一眼望去, 竟是沒有盡頭的烏雲壓頂, 間或伴着閃電, 狂風駭浪掀起沙石,把田地裡的植物吹得東歪西倒。
啓雲急衝衝跑出去, 幫助大娘收拾晾在庭院裡曬太陽的衣服和乾花。不一會兒,雨飄潑而下,先是淅淅瀝瀝,進而淋淋漓漓,自天空中飄灑向大地,澆得人一頭一臉,衣衫盡溼。
一會兒的工夫東西全都搬進倉房裡,啓雲顧不上換衣服,倚着門板焦急地看向門外,小姐剛剛出去了,看着天色澄明沒有帶傘,這會兒豈不要溼透了?她又沒有說去哪裡,想去送傘也不行啊!
正自憂慮着,忽然遠處傳來得兒得兒的馬蹄聲,一人一馬在雨幕中疾馳而來。
“籲——”全身被淋透的林雪池跳下馬,冒雨衝進院門,就聽到啓雲的喊聲,“這邊來!”
林雪池進了屋,幾綹髮絲溼漉漉貼在額頭上,水珠順着俊逸的臉龐劃下來,衣襬滴滴答答滴着水,在地板上暈開一朵朵水花。
啓雲邊遞乾淨的毛巾過去,邊驚詫道:“這個時候還趕過來?下雨了也不懂躲一躲,感冒了要耽誤上朝的。”
林雪池用素白的棉巾輕輕搓着發稍,笑了笑,“上次喬姐姐看中的京北那塊地,地契轉讓出了點問題,肥料週轉資金也沒有到位。我怕她着急,尋思着過來說說情況。”
說着他從懷裡拿出一個沒有被雨淋到半點的紙袋,小心翼翼放到桌子上,“這是剛送來的山楂,順道給她送來。”
啓雲看着他認認真真的側臉,悄無聲息嘆了口氣。見他回頭問道:“喬姐姐呢?在屋裡看書嗎?”
啓雲回道:“她剛剛出去了,估摸沒有那麼快回來。你等等吧,我去吩咐大娘把你的晚飯一塊兒準備上。”
林雪池一驚,叫住啓雲,“喬姐姐出去幹什麼?說去哪裡了嗎?你怎麼不陪着她一起去?出事了怎麼辦?她帶傘出去了沒有?”
啓雲背影頓了頓,緩緩回首,鵝蛋臉上嵌着的一雙細長眼睛看似平和但明亮幽邃,靜靜看着林雪池。
林雪池猛地住口,也沉默下來,一時間淅淅瀝瀝的雨點穿透人心,更突出沉默難堪的蔓延。
半晌,林雪池一臉無異,頷首道歉,“對不起,我心急了些。”
啓雲微微一笑,並不在意,“小姐每天都喜歡自己出去溜達一下,我們是管不着的,是以不知道她會逛到哪裡。她出去的時候天很好,所以沒有帶傘。不過她出去也沒多大光景,應該沒有那麼快回來,你耐心點等等吧。”
“嗯。”林雪池點點頭,訥訥不再言語。啓雲轉身去了廚房。林雪池徑自走進書房,推開窗子,夾雜着雨水的冷風吹進來,吹散了一室濃濃的書墨香。窗外天色昏暗依舊,樹葉被風雨打落,半陷在泥濘中,發抖蕭瑟。
看着昏沉的天色,林雪池總有不安的感覺,想幹脆出去找她算了。又想着一個大人,在窮鄉僻野不會出什麼大事,都是些純樸的農民,自己多心了。一時間忐忑不安,暗嘲自己關心則亂。
書桌上鋪了一張素箋,上面寫了字。旁邊墨盒上擱着半乾的毛筆。林雪池拾起信箋,娟秀的字跡寫了半闕歌詞。
“如果失去是苦,你還怕不怕付出
如果墜落是苦,你還要不要幸福
如果迷亂是苦,該開始還是結束
如果追求是苦,這是堅強還是執迷不悟
如果分離是苦,你要把苦向誰訴
如果承諾是苦,真情要不要流露
如果癡心是苦,難道愛本是錯誤”
字字苦澀,句句無奈,那女子人前勉作堅強無事,人後惆悵百轉的心思躍然紙上。
自己都沒有覺察地,他的手微微抖動。冷雨敲窗,敲在心上比黃連還苦。
他一直是知道的,她放不下那個人。她生意的盈利抽出一半,叫自己用楚澤王府的名字開粥鋪分發給貧苦百姓。會在花架上看書,坐着坐着就走了神,看着沒入的夕陽發呆。
可是他還是一直妄想那麼一丁點兒希望。她安安靜靜的從不提那個人一句,沒有整天愁眉苦臉自怨自艾。他希望時間會慢慢淡忘一切,給自己一個機會。他僥倖地想她莫非已經鬆開過往的痛苦。他只要,只要默默照顧、關切着她就好。以前她是尊貴的世子妃,衣食住行由不到他插手。現在她名爲王爺之女,卻躲起在山中,皇帝也請不動。
他開始不可遏制地癡想,她的一切由他來接管,她定做的衣服,經過自己一寸一寸的撫摸才送到她手上。她吃的東西,是自己仔細檢查過再進入莊園的廚房;她用的紙筆,自己一件一件認真挑選,認爲符合她的喜好才能合格……有時候,她微微展顏的一笑,她沉思中插好的花籃,都令他認爲她已經遺忘了那個人,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那個人。
可是眼前這信箋上的一筆一畫,霎時就將自己的癡心妄想碎得徹底。原來,她究竟沒有忘記他的心嗎?
自己算得什麼?所有的一切,都是別人恩賜的。當初那個人離開京都回杭舟,自己去求情,那一幕是如此清晰地浮現上來。
那個人居然穿着紅衣,好像要掩飾傾國傾城卻蒼白近乎透明的容顏,穩穩當當坐在一叢翠竹之下。
在如點漆的黑眸注視下緩緩跪下去,“請公子恩准。幫雪池打通皇上那一層關係,讓雪池代公子在京都照應郡主吧。”
“我會的。待會你跟寧兒到房間裡,把郡主平日慣用的東西拿去。都已經收拾好的了。”那個人慢慢地把話說完,平和的,溫潤的嗓音,一點都不驚訝,彷彿一切都是他預想之中的。
“雪池,”那個人叫住要離去的自己,“好好照顧她。”
“雪池會的。”他最後看一眼那個人。明澈的眼眸沉澱着什麼東西,幽深無底。長長如緞的黑髮劃過蒼白臉頰旁,細長的墨眉勾勒得眉宇淡遠,似乎下一刻,這個人就是凌波仙子羽化而去。
雪池從此不再是楚澤王府的隱秘幕僚。他所有真實的檔案資料轉到皇帝手中,皇帝清楚他的來龍去脈才能信任他 。所以喬竹悅疑惑,爲何林雪池同她走這麼近而皇帝絲毫沒有懷疑。是那個人打通的關節。
或者換一句話說,他爲了照應她,自願被逐出楚澤王府。
可是到頭來,她心心念唸的只有那個人嗎?
如果失去是苦,你還怕不怕付出
如果迷亂是苦,該開始還是結束
如果追求是苦,這是堅強還是執迷不悟
如果承諾是苦,真情要不要流露
如果癡心是苦,難道愛本是錯誤
說的是她,更像自己。
……
“轟隆隆——”雨勢越來越大,電閃雷鳴炸開。
林雪池驀然驚醒,天色黑透了,自己這一出神竟不知多少時間,手上的信箋被飛進來的雨點打溼了。他急忙忙放下素箋走出書房,迎面碰上有點着急的啓雲跑過來。
“雪池!時辰不早了,小姐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她有點擔心地說。
雪池看着風雨交加的外頭,馬上說,“我們分頭出去找!一個時辰後回來匯合。”
兩人合計後,一頭衝進重重雨幕中,一東一西消失在夜色裡。
……
半個多時辰後,雨勢未見小,淋淋漓漓將披着蓑衣的林雪池全身澆透了,他焦急地在旁邊小城鎮,一條街道一條街道地尋找。忽然在一條小巷中看到三個人正在扭打。
一道閃電劃過,正好照亮巷子中的情景,兩個大男人正拖着喬竹悅往深處走,喬竹悅連掙扎都沒有。
全身的血液剎那凝固了,他大喝一聲,“放開她!”縱身追過去。在楚澤王府水部受過嚴酷訓練的雪池自然不畏懼兩個鄉夫,可是那也算是兩個高大孔武的漢子,而又是在黑漆漆的巷子中,天下着大雨,腳下沒有穿他們那樣的草鞋放滑。一不小心擅倒在地,當胸一拳差點口吐鮮血。
艱難地把兩條大漢解決掉,他吞下胸口翻騰的血氣,四下張望,發現喬竹悅蹲在牆角,任由雨水打在身上,一動不動,黑乎乎地看不清她的表情。
“喬姐姐!”隔着雨簾聲音顯得分外遙遠,卻掩不住聲音裡的焦急擔心。
喬竹悅沒有反應。林雪池奔過去,扶她起來,焦急地問道:“你怎麼樣了?是不是受傷了?”
他急忙上下檢查她哪裡受傷,忽聞到她滿身酒氣,不禁一愣,她喝酒了?
喬竹悅這時擡起滿是雨水的臉來,幽暗中只見她眸光閃爍,明顯沒有焦距。身體軟塌塌的,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醉成這樣。她身體不住往下滑,任林雪池怎麼使勁拉都不成。
他一急之下雙手抱緊她,“喬姐姐,我們先回家好不好?再淋雨會感冒的。”
“不要回去!”喬竹悅忽然發起狠來推開他,自己一下子滑倒在泥濘的地上,小孩子鬧彆扭一樣大喊,“我不要回去,不回去……”
林雪池哭笑不得拽住她手臂,拍拍她臉頰溫柔哄道:“衣服溼溼的不舒服,我們先到一個地方換衣服好不好?”
半晌喬竹悅只是瞪大眼睛,長長的睫毛不斷有雨滴落下,漸漸地眼眶發紅,表情疑惑迷茫。
林雪池只好又說:“乖,這裡坐着好冷,下雨了,起來好不好?”說着拉她起來。喬竹悅這回站起來,定定看着林雪池的臉,任由牽着手慢慢走了幾步。忽然又扯住他袖子不肯動了。
林雪池回頭看向她,心中忽然一動,卻見那國色天香的臉龐在雨中格外撩人,眼睛裡一片迷離。他癡魔般從抓着她手腕改成抓着她的手。
喬竹悅忽然流下淚來,和雨水混在一起,“……”她含混不清叫了一個字,撲在林雪池胸前號啕大哭。
他的心瞬間糾結起來,心疼地抱着她,手足無措,“別哭……”
“雨……雨……”喬竹悅伏在他身上哭泣,肩膀不斷抖動着,手死緊地摟着他。
“轟隆隆——”又一個響雷滾過,鋪天蓋地的夜雨中兩個人緊緊相擁,愁腸百折卻是爲了別個。都悲難自已卻是各懷心思。
林雪池聽清楚了,她在叫,“宇……”
一霎那心中沉重如鐵,懷中是自己仰慕愛戀到心疼的女子,抱着自己叫別人的名字。苦澀……隨着冷雨打在臉上,流進嘴裡,苦得發顫。
喬竹悅擡起頭,伸手撫上他的臉,哭得七零八落:“你到哪裡去了?不要走嘛,宇,不要走嘛……我會害怕的……”
她狂亂地摟住他的脖子,使勁抓出痕跡,突然像要不到東西的小孩發狠,搖晃他,哭道,“我心裡好難受,好難受啊!洛宇……不要走,我乖乖的……”
林雪池輕輕撫上她的臉,另一手勒緊她的腰,嘶啞着聲音,“我不走,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喬竹悅驀地停下動作,看着他,抽泣道:“你又說這話?可是你還不是走了?”林雪池真不知道她醉了還是沒醉,又或是沒醉徹底。嘩啦啦的雨聲掩蓋了一切。
她吻上來,緊抱着不讓他離開,夾雜着低低的抽泣。林雪池瞪大了眼睛,僵着身子無法反應。那個……是自己傾心暗戀的人,在夢中可見不可觸及的人……摒住呼吸,一絲燥熱涌上來,昏沉沉的,他終於忍不住,閉上眼睛迴應。
雨水泠泠,和淚水一起在臉上劃過。他用盡力氣擁住她,吻住在心底描摹過無數次的脣,輾轉廝磨,吞進苦澀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