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初遇兄妹

火,好大的火!

所有人都像失去了理智,自相殘殺,一個個殺得眼紅,舉刀揮劍相向,瘋狂殺戮。他們好像一羣魔鬼,踩着屍體,踏着斷頭殘肢,竟然還在繼續殺人。

身法瞬間移動,變幻莫測,他們都是高手,不遺餘力要置對方死地。沒有人停下來,動作稍慢一點,死的只能是自己。帶着死亡光芒的利刃,在劃破人的身體,剖開人的皮 肉,切斷人的骨骼之際,所發出的是詭異絕倫,曖昧得幾乎和耳語相類似的刷刷聲。

一場大屠殺,一羣嗜血的野獸,瘋子,都是瘋子。

正腦袋空白看着眼前詭異的景象,忽然有人將我的臉掰到一邊,蒼老絕望的臉赫然放大在我眼前,老淚縱橫,

“小悅,一定要逃出去,江山社稷,天下,全都交給你了。”

十幾個人簇擁着我向前跑,很多恐怖的血人追上來,保護我的人發出尖利的慘叫,一個個倒下了。

我好害怕,不顧一切死命朝前奔跑,我一定要逃出這片火海魔窟,我不能死……

跟着我的人越來越少,都被後面追上來的殺手砍死了。五米高的後牆就在眼前,我咬碎牙齒飛上牆頭,忽聽到熟悉的聲調,恐怖的長嗷,“啊——”

我終於忍不住回頭,只一眼,心膽俱裂,“爹……娘——!”

腿一軟,我摔下高高地強,掉進黑夜的深淵中……

“小姐,小姐……”

我一把抓緊雙冰涼的手,睜開眼睛,看到一張寫滿焦心擔憂的臉,眉目細緻,呆了呆,撲進啓雲懷裡抱住她,號啕大哭起來。

“我好害怕……這個身體怎麼有這麼可怕的記憶……爹死了……娘……嗚嗚……”

“莫怕莫怕,啓雲在這裡,已經逃出來了……”啓雲一怔,便立即想到我夢到什麼,手忙腳亂拍我的背安撫。

我哭鬧一陣,漸漸平息下來。賴在她懷裡打個嗝,有點不好意思。啓雲小心爲我擦乾淚水,又端來杯熱茶伺候我喝下。

紅着臉看啓雲,“啓雲,有沒有鏡子,我想整一下裝。”

啓雲溫柔笑笑,“小姐什麼時候都那麼漂亮。”

等她把鏡子放在我面前,打開我有點散的髮髻梳理起來,我卻呆了。

漂亮?果然丫頭們只會揀好聽的說。

鏡子中的人一臉憔悴,眼睛紅澀,五官平平,長相普通之極。不過皮膚要比遲歌白皙滑膩的多,不愧是有錢人家長大的,眼睛比遲歌的要清要亮,大大的明媚的,而且沒有近視沒有黑眼圈,比整天熬夜有慢性結膜炎的遲歌好,是整張臉的唯一亮點……

可是,可是,這堂堂的相國千金……只勉強能看得過去,如果姿色有十分,喬竹悅只能算兩分,至多不超過三分。跟原來的我差遠了。哇,好歹我莫遲歌也是班花吧!

有點絕望沮喪的感覺。

我很泄氣,燒得昏眩的頭腦亂得一團糟麻。捏緊手中的羅玉桃花簪,手指發白,彷彿有什麼牢牢堵塞着胸口,沮喪極了。

啓雲一直專心地爲我打理及腰的長髮,打辮,插鬢,綰髻,不知道有沒有發現我的異常。

稍稍緩口氣,端詳起那隻桃花暫來。

記得在雲南大理看到過一隻價值一百三十萬的玉鐲子,非常漂亮靈動,我當時厚着臉皮依依不捨欣賞了許久,從此開始一點一點地攢錢,發誓要給媽媽買一個美麗高貴的玉鐲,可惜,這個願望,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看着看着,竟看出一點門道來。這個桃花簪肯定是用極好的玉雕成的,光看這水色,滑潤細緻,光亮中隱似有碧潭涓流,微弱但堅定的祥瑞之氣暗繚。

再看紋理,“種”色已經暈化開,均勻地、薄薄地鋪展,不知道吸了多少靈氣才能達到這種程度。

放在手心掂了掂,有冰涼沁爽的觸覺,這種翡翠,即使在三伏天拿到太陽底下曝曬,永遠都不會變熱。

再看簪子的做工,幾朵嬌小桃花各有妍態,雅緻嫵媚而不落俗套,能與頭髮很好地貼合又不會扯痛頭皮,絕對花了工匠不少的精力心思。

暗歎連連,這簪子價值連城啊。

啓雲從我手裡拿過簪子細心爲我插上,再梳理幾下發稍,便大功告成。擡眼看見我一直盯着鏡子發呆,輕笑道:“小姐怎麼了?莫不會連自己長什麼樣都忘記了?”

沒錯,我的確是不知道喬竹悅張什麼樣啊,真是讓人失望透了。

啓雲見我沒有反應,又道:“小姐天人之姿,定有菩薩保佑,一時落魄,隱忍便度過此劫了。”

天人之姿?我心裡躁起來,忍不住嘀咕:“是嗎?可是我覺得我一點都不好看。”

啓雲愕然看着我發脾氣,“小姐,見過您的人誰不誇您長得絕色?怎麼今天嫌棄起自家來了?”

冷笑無奈,是來巴結相國大人的趨炎附勢之徒將這位千金小姐誇得天花亂墜吧!現在還會麼?喬竹悅豈能連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

扁扁嘴,“他們眼睛瞎了!”

啓雲失笑,像哄一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所有人能瞎,當今太后可不算也瞎了吧?她老人家當年傾城傾國,見了小姐也說要讓位京都第一美女的稱號了。”

我疑惑了,難道這異時空的長孫皇朝與我這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審美觀格格不入?

又瞟一眼鏡子,還是平淡毫無出奇之處的臉蛋,心煩意亂,“啪”反面扣下鏡子,失神道:“我一點都不覺得哪裡標緻了……”

啓雲黯然,扶我到窗邊坐下,嘆氣道:“如能安然度過此劫,等日子好起來了,小姐也就能恢復容貌了。”

苦笑,這丫頭,日子好起來,人就能恢復漂亮?她是指那些綾羅綢緞,金銀珠飾,繁縟的宮妝穿戴到我身上,我就能變美麗嗎?敢情她誤會我在嫌棄眼下困窘的生活。

搖頭,我無意在這問題上糾纏過多,說什麼也不能改變,不是嗎?

於是岔開話題,“月落呢?怎不見她影子?”

啓雲低頭擡起我的右臂,鬆開白布,“小姐的傷需要一些特別的藥材,她出去買藥了。”

“買藥?”我莫名其妙,扭頭向外看去,白茫茫一片水面,天邊飄着幾艘小帆船,水天相接。

出去買藥?怎麼去?游泳去?

啓雲見我一副不知所以的樣子,長嘆一聲,也不點破我“失憶”的事,“月落輕功不賴,涉水上岸,小小浩江難不倒她。”

啓雲將我手臂上的白布一圈一圈解掉,開始換藥。她挑了一點黑色藥膏出來,輕柔抹在我傷口上,痛得我全身皮膚縮起來,低頭一看,嚇一大跳,不敢再看第二眼。

那血肉模糊,黑漬斑斑的碗口大的血疤,真不敢想是在我身上的……這也太缺德了。

聽啓雲說刀上的毒是傷口遲遲難以癒合的原因,幸好啓雲對藥物瞭解不少,否則我一條手臂就完蛋了。

“啓雲,相國大人——就是我爹,他有沒有說過我該把兵符給誰?”

她神色凝重起來, “老爺說,此等天機不可妄議,不可誤導小姐。小姐是有緣之人,日後當看清一切,無需旁人讒言罔助。”

大概看到我臉色不好,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她只好又說:“老爺修書一封,囑咐奴婢們在小姐鳳凰重生六個月後方能取出……”

“那還等什麼?”我眼睛閃亮起來,一把抓住她纖細手腕亂晃。

“說不定爹在信裡告訴我要將兵符交給誰,指我一條生路呢! 好姐姐,咱就甭管什麼六個月不六個月了,到時候不知道小命還在不在!現在就拿出來讓我看吧?!”

啓雲臉色一沉,斷然拒絕了,無論我說什麼都死腦筋不肯鬆口。口乾舌燥說了半天,身體本來就沒有什麼力氣。

我泄氣地歪倒在牀,死了這條心,“好吧,當我什麼都沒說過。那兩枚兵符呢?拿來給我看看吧。”

啓雲本來僵立在一旁沉默對待我的勸說誘逼,聽我要兵符看,訝然擡頭,繼而有點不安,臉都紅了。

“小姐,兵符……奴婢從不曾見過。這世上,除了小姐,沒有人知道兵符藏在哪裡。”

“什麼?”我目瞪口呆,差點忘記手上的刀傷跳起來,心臟都停了,“我……我,我一點都不曉得過去的事情了,怎麼知道它們在哪?”

這簡直是一個晴天霹靂,老天爺,有沒搞錯,你這不是開玩笑嗎?

我怎麼知道喬竹悅把兵符藏哪兒了?這東西收大不大,說小不小,隨隨便便丟個地方就夠嗆了。

天啊,欲哭無淚,艙內我和啓雲面面相覷,動手將包袱和我身上每個地方搜個遍。

沒有意外,根本找不着影子。

看我快哭了,啓雲倒不着急。說喬竹悅是個謹慎之人,肯定將兵符藏得很好,沒有失落的可能。機緣到了,兵符自會出現。

正在我從頭到尾把自己身體研究個遍時,一個面目和善鬢染風霜的老大娘掀簾子走進來,眉角深皺笑吟吟道:“姑娘,孩子他爹捕了條大鯉魚,我熬了鍋湯正好給你補補,瞧這柔弱勁兒,怪可憐的。”

啓雲感激地回禮:“謝謝大娘,我家小姐這就出去,麻煩您老人家了。”

“不謝不謝,到底是個懂事閨女,禮節多,咱鄉下人不興這個。”

到了外面坐下,就見江面上有黑點快速移動,正是月落踏水歸來,果然輕功絕高,水沾不到她裙子半點,衣袂飄飄宛如水上蝴蝶。

吃過飯,月落給啓雲換過紗布,我跟她們商量起去處。

這一個月來,爲了躲避緊粘着的殺手和耳目,三人一直走偏僻小道,或者山林小道,居無定所,沒個目的地。

聽罷,我搖頭道:“荒郊野外了無人跡,這不是給人家機會下手嗎?大隱隱於市,在鬧市中肯定有三方勢力,他們顧忌彼此,互相牽制力量,加上無辜百姓在旁,反而不好出擊,還有這船上不安全,他們肯定很快找到這裡,到時候逃跑都沒有路,更會殃及無辜的漁民。”

於是我決定今晚趁夜在最近的大港口橫縣下船。

登上碼頭,我們徑自朝鬧市走去。大街道上人來人往,很多生意小攤檔熱熱鬧鬧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小丫頭月落玩心重,好久沒有看到過大集市了,顯得十分興奮,睜大圓眼睛左右張望。穩重心細的啓雲有點放心不下。

我笑笑,輕聲道:“咱們好好逛一圈,買點玩意兒,然後找間好客棧,放心睡它個一晚上,再作打算。”

啓雲有點憂心地望我一眼,“小姐,我們就這麼招搖地當靶子麼?現在起碼七八個人盯上咱們了。”

我面不改色,不以爲意道:“隨他們盯,反正這裡不可能出手,咱們樂咱們的。”

啓雲不再言語,看樣子還是放不了,我也不再理會,樂得同月落買些布娃娃,糖葫蘆,芝麻糕什麼的。

不愧是水路陸路交匯點,橫縣集市上什麼都有得賣,貨色還不錯,雖不能比二十一世紀百貨商城的“琳琅滿目”,但在物資匱乏生產力低下的古代,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不知不覺走過大半條街,夜色漸濃,人們也漸漸散去了,繁華落盡,清清冷冷,稀稀拉拉的幾個攤檔也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月落意猶未盡地咕噥,“剛纔那小攤的栗子炒得不錯,還想着回頭買呢。”

我好笑地看她一眼,還真是小孩子心性啊,“也夠了,找地方歇息吧。”

月落乖乖點頭,拉着啓雲的手跟在我後面。

我琢磨剛纔一路走來,客棧不少,前面拐角那間不錯,挺清雅的。隔街的福來客棧富麗堂皇更舒適,後面的好運來客棧人多口雜,阻人耳目也好……

“嗚嗚……嗚嗚……”一陣輕輕的啜泣聲打斷我的思路,擡頭一看,街邊陰影中蜷着一個瘦小的孩子,衣着破爛,正縮成一團哭得傷心。

“好可憐。”月落顯然也注意到了,喃喃說了一句。

啓雲輕嘆一口氣,“唉,能不多事儘量不要惹,我們泥菩薩過江啊。”

我走過去蹲下。那是一個約莫七八歲光景的小女孩,瘦得眼睛大大的。頭髮梳成亂糟糟的辮子,小臉髒兮兮沾着污漬,身上的衣服大概好久沒洗了油膩散發異味,半截胳膊裸露在外,嘿嘿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又是血又是泥沙。

我放柔聲音,“小妹妹,怎麼哭了?是不是天黑迷路了,你爹孃呢?”

她撲眨眼睛,怯生生的模樣叫人心生憐意,擦了擦鼻涕,小女孩抽噎着說:“我沒有爹孃,哥哥給我找吃的了。可是我等了好久他都沒有回來,我怕……我餓……”

身後的月落似觸動了心事,眼中流露出隱約的波瀾不忍,低着頭用哀求的口吻喚了一聲,“小姐……”

我沒有回頭,請拍了拍小女孩的腦袋,“姐姐陪你等哥哥,好不好?來,伸手過來姐姐看看你的傷口。”

小女孩盯了我好久好久,我一直保持笑眯眯的,她才猶猶豫豫伸出細如藤條的胳膊。

我自己手臂上纏着厚厚的紗布行動就夠不方便了,但還是輕抓住她的髒手,掏出手絹擦去傷口邊的碎泥,儘量不碰疼她,說話分散注意力,“真乖,就這樣子別動,一會子就好,告訴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女孩明顯放鬆了戒備之心,抽噎着老老實實回答:“我沒有名字,別人叫我阿妹,哥有名字,叫阿牛。”

心輕輕酸起來,這個時代的女子沒有地位,貧窮人家的女孩甚至連名字都沒有。

我摸摸她稀疏暗黃的頭髮,“你哥哥去哪裡給你找吃的,你知不知道?”

小女孩眼圈一紅,“我不知道,他沒有固定的活,西家東家扛米送柴……”

清理完傷口,我吩咐道:“啓雲,你隨身帶有藥膏吧。”

啓雲默不作聲,遞了一個小小瓷瓶過來。

我打開蓋子挑了一點乳白色藥膏,均勻抹在小女孩手背血口子上,然後把瓶子塞到她懷裡,“每天抹兩遍,過幾天就好,記住了嗎?”

小女孩乖巧地點點頭,我將剛纔買的一袋綠豆糕放到她手裡,然後掰碎剛剩的芝麻餅,給她喂一小口。

“來,先吃點東西再等哥哥,慢點咽——”

“你們對我妹妹幹什麼!”

一個黑影猛地躥過來,用力打落我手中的芝麻餅,一把拉起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人影一閃,啓雲已全身繃緊護在我身前,眼眸深沉如刀。

這大概就是小女孩口中的哥哥阿牛了,約摸十三四歲。

身板單薄,衣衫破爛,面黃肌瘦,臉黑黑的,一雙怒目睜得大大的,直盯我們三人,將妹妹牢牢拽在身後,如發怒的牛犢全身是刺。

地上滾落了那袋綠豆糕,和一地的碎芝麻,混合着泥土,黃色綠色黑色,蕭索而頹然。還有兩個黃饅頭,應該是這小男孩帶回來準備給妹妹吃的。

他應該很緊張妹妹吧——怕妹妹受到傷害,連自己千辛萬苦掙來的饅頭掉地上了都不管。

“哥,姐姐是好人,”阿牛身後的阿妹拉他的衣角,“姐姐給我抹藥,還給我好吃的,陪我等你回來。”

阿牛並未因此放鬆,仍攔着妹妹狐疑看着我們。

我蹲下身撿起那被打落在地裝着綠豆糕的紙袋,還好,沒有沾上泥,又拈起那兩個饅頭輕輕拍去灰塵,小心翼翼放到袋子裡。

看看碎了一地的芝麻,嘆一口氣,那是不可能撿起來的了。

繞過滿身戒備的啓雲走到阿牛面前,把袋子遞給他。

輕輕叮囑一句,“別踐踏糧食,好不容易幹活得來的,要珍惜。”

說完塞到他手裡,轉身不再看他們,“走吧,啓雲,月落。”

心裡無力無奈地悄嘆,對於這個倔傲的男孩,自尊,是我唯一能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