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和金蘭等十二個下人在亭子裡候着,一眼瞅見莫遲歌一臉悻悻走出玖鶯居的洞門。
今天小姐好奇怪,居然說廊中擺的那盆果子樹的紅果營養豐富,叫她摘了十來個下來洗乾淨切成小瓣,灑上砂糖,擺得整整齊齊放在白瓷碟子中,還親自送去玖鶯居。
剛纔還見她興致頗高走了進去,怎麼這麼快就像霜打蔫的茄子出來了?
月落心疼小姐,身形一動就飄到了莫遲歌旁,“小姐,果子送給段先生了麼?”
莫遲歌點點頭,撲閃着亮晶晶的妙目,卻淡淡說起另一件事來,“好熱啊,稍微一走動就一身汗,明明呆在屋子裡還挺涼快的,怎麼到了別的院就不扛熱了?!”
月落看看小姐,知道她是故意岔開話題的。
小姐不願意說,她是絕不會多問的。月落於是緘口,執起綴花小團扇跟在她身後,輕輕地給她扇風。
金蘭領着下人恰好迎上來,聽到莫遲歌一問,遂笑道:“那是因爲咱們院子的地窖中塞滿了冰塊,自然比別屋涼的。”
莫遲歌疑惑,“這大熱天的哪裡找冰塊?爲什麼段先生院子沒有?”
金蘭搖頭笑着,一邊也拿出淑女扇給莫遲歌扇風,口齒伶俐,“段先生內力深厚,真氣護體,哪裡用這些。咱府裡的冰塊都是冬天時從北邊鑿運過來,埋在地下,備着每年七月份少爺來住時治病用的。大半個月前小姐剛醒來那會兒,少爺說小姐怕熱,命管家把冰塊都塞到了咱院地窖裡,還不讓別人動。”
月落聞言心中咯噔一下。
她約略聽小姐提過幾句,大半月前小姐偷偷摸摸到荷花池嬉水吟詩時遇到餘洛。雖說小姐只一筆帶過,她隱約也能猜出點什麼。
月落悄悄斜眼觀察莫遲歌的臉色,只見她依然沉靜如水,不緊不慢沿着夾竹小道走回院子,手拿着鴛鴦嬉戲的素羅帕,半垂眼簾,桃紅小口抿成一條直線,淑雅高貴如常。
月落了然地嘆一口氣。
外人看不出來,她卻是從小跟着小姐一塊兒長大的。她的小姐每當有了心事,便會不自覺地抿緊嘴脣,手裡習慣捏着衣角或帕子什麼的。這些細微的小動作,或許連小姐本人都未曾覺察,卻逃不過啓雲月落的眼睛。
看這光景,月落心裡又清楚了幾分,小姐和餘少爺,唉……
小姐心裡苦苦掙扎,她心疼卻幫不上忙。
“那就趕緊回咱院吧,這早晚也該用午膳了,吃完早點歇息。”小姐微笑着說,沒接金蘭的話。
衆丫頭齊聲應和。
月落略望那一大羣丫頭、婆子、小廝,沒有告訴小姐,這人數品級,已經夠上一品夫人了。
之前日常只有十二個丫環小廝跟着莫遲歌的,月落醒來後,管事房又多劃了把個下人來服侍,說是小姐身邊的貼身大丫頭月落不能少了使喚的——月落痊癒後,一直親自照顧莫遲歌,不假他人之手。
從前的相國府,統共也值得六個丫環隨側小姐……
月落正自思量,忽聽前面玉焦花廊傳來晏晏笑語,琅琅清音。
“……我哥沒空理我,我就自己一個人溜出來找你啦。”
“夕兒,你一個女孩子家,單獨出來太危險了,廷鋒會擔心的。”
“嗨,餘哥哥,我可是闖蕩江湖五年的夕女俠嚴瑾夕呀,又不是小孩子了。倒是餘哥哥你藏到這裡來讓我好找。王爺不告訴我你的行蹤,最後還是香媽媽可憐我,偷偷給我說了落雨行府的方位,我才省了些功夫。”
月落尋聲望去,遠遠地花廊下青衣侍衛巡視,花影蕉葉相交映,榻中白衣身影,卓爾雅俊。
他身邊坐着一豆蔻年華的粉衣少女,水靈靈的一朵清水芙蓉,白皙笑靨,清新甜美如雨荷新露。
再回頭看小姐,她也正透過爬滿藤籮的花架往那邊打量,粉臉平靜如素,手中羅帕在指尖絞來絞去。
月落輕推她的胳膊,“小姐,要不要過去問安?”
莫遲歌稍垂眼睫,正待回答,又被一陣談笑吸引了視線。
“餘哥哥,你要在這裡過明月節?”
“嗯,今年有事情擱着,就不回王府那邊了。”
“餘哥哥,好羨慕你呀,什麼事都能自己作主,我哥老是管着我,這不,還規定我明月節一定得回去,我求他好久讓我跟你一起過節,他都不允。”
餘洛淡淡在脣邊勾起一抹微笑,清彥俊雅。
“夕兒還小,廷鋒自然不放心,等你長大,懂事了,就能體會到哥哥的擔心了。況且明月節是要和親人過的,你撇下哥哥孤獨一個人,他會傷心難過,夕兒也不會開心了,是嗎?”
“嗯,那我聽餘哥哥的。”她盈盈笑着,似廊中千嬌百媚的玉蕉都失了色。
月落明眼看着,眸光閃爍不定。
嚴瑾夕一雙水汪汪的葡萄眼珠盈盈笑意,視線從未離開過餘洛臉上。
這小女娃,未諳陰險,喜歡餘少爺的心思一看便穿。還行走江湖五年了,八成是被保護得太好月
月落搖頭嘆氣,她和那個夕女俠年紀差不多,卻明顯比夕女俠老道沉斂多了。
這麼一臉純淨天真的表情,在她和啓雲身上,早在四五歲的時候,已被磨掉了。
月落垂下眼簾,掩去一閃而過的黯然。
“不用問安,我頂害怕這些禮節,咱還是悄悄走吧。人家說話,我們不要打擾了。”
小姐回頭拉住月落就走,輕輕說道。
月落冷不防被拖,腳下絆了顆石子,“咚”,弄出了聲響。
“誰?”嚴瑾夕甜甜問了一聲。
餘洛亦轉頭望過來。
隔了二十丈的距離,仍能感覺到餘洛那俊美無雙的臉,靜靜流溢着清雅恬淡的氣息。
月落瞥見小姐毫無要上前的意思,只得原地朝餘洛跪下行禮,其他下人早跪下了,請安聲一片。
莫遲歌無聲說了句你好,微笑點了點頭,牽起月落的手往另一個方向離去。
咦?小姐怎麼好像沒有行官禮的意識?
月落亦步亦趨跟着小姐,好幾次欲提醒她這樣子不向世子行禮,是很沒有規矩教養的,最後還是忍住了沒開口。
走遠了還隱隱聽到嚴瑾夕清甜嗓子。
“那姑娘是誰?好沒禮貌,見了餘哥哥竟然不跪下……
月落拿眼偷窺她。
莫遲歌依然笑得雲淡風清,只是腳步比剛纔快了點,直到拐了個彎,她若無其事問道,“月兒,那個所謂的明月節是什麼來頭?”
月落無聲嘆息,小姐失憶後,簡直像剛到世上的嬰兒,竟連明月節都不懂了。有人失憶這麼徹底的麼?連常識都忘得一乾二淨?
她疑惑了。
“小姐,每年八月十五我們王朝子民都會歡慶明月節,以慰天神。明月節是家人團聚,共享天倫的日子。要吃很多很多美味的食物,代表一年甜甜蜜蜜的幸福生活,這個傳統節日已經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
月落簡潔介紹道。
“這幾日巧兒她們開始在燈柱掛燈籠,醃製食物,就是在爲明月節準備了。說來奇怪,今天是頭一回少爺留下來過明月節呢。往年例診後,結束各商號的對帳,少爺都要回去的。”金蘭快人快語補充。
小姐卻未再出聲,抿緊嘴脣直到回了院子。
莫遲歌站在偌大的院子裡,仰望樹葉間漏下的陽光,忽然低吟了一句。
“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中秋……”
(注①)
言間情切,眉心若蹙一點顰,婉轉揪心,太息悠悠。
月落愕然望去,她卻早已轉身,看不到表情。
月落沒有跟上,而是悄悄地,悄悄地,側臉,忍下淚意。
注①:唐代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