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晚一踏進房來,微是一怔:“言兒呢?不是要吃糕嗎?”她一看屋裡只剩堅一個人枯坐,桌上的點心幾乎都是未動。
“他說累了,先回去了!”堅怔怔的,隨口說着。
“不是你又跟兒子嗆起來了吧?!我就說,一會不在……”她剛是想抱怨,見堅一臉的愴然,心又軟了下來。打發身邊的翠縷將糕送到西院去,自己則坐了他的身邊:“老爺,兒子大了,我們做爹孃的,享享樂也就罷了。老爺就別再執拗了!”
“嗯,你說的是!”他長長的吐了口氣,強擠出一絲笑意來,他攬過輕晚:“不執拗了,以後再不了!”
星言回到西院,遠遠的正看到小白在他房裡進進出出,忙個不停。小白,白夜黃泉!原來,他早就認識她了,自打看到這名字起,便烙記於心。因爲這名,實在是令人難忘。他一直想,這個白夜黃泉,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或許也早就死了,但他一直是好奇的想見到她。如今,卻是她。
黃泉,誰會給自己的孩子取這樣一個名字?黃泉!難怪爹爹會如此清楚她的年紀,她現在看起來也象是個孩子,因爲一直受到虐待,讓她的身體,一直都像是個發育不良的小孩。哪裡像是個十七歲的少女。
她對於這些房裡的活,幹得也極是生澀,因爲眼前的事,以前根本就輪不着她做。但是一條一項,卻也是有板有眼。她一點也不笨,記憶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好。進府的丫頭,不管能不能被主子使喚到身邊,都會細細的教規矩,因爲不知道哪一天,就會被主子招喚到眼前來。但即便是細細的教過,粗使的丫頭過個幾年,也就全忘記的差不多了。輪不着她做,自然也不必記得。更是何況,她進府的時候,只不過是個十歲大的孩子。但是,她依舊記得,雖然做的生澀,但記得很清楚。何時做什麼,怎麼做。各房各門,告訴她一次,她便記得清楚。
昨晚她也睡得很是警醒,他在牀上稍有響動,她便起身。要茶要水,也條理分明。讓他一直懷疑,她根本就是沒睡。她躺下的時候,一直睜着眼,他要她閉上,她便是閉上。卻是一直傾聽着他的動靜,極盡守夜之責。簡直令他無奈。
她此時已經換上女裝打扮,一件半舊的水紅對襟小夾衣,裡面是月白的襟衫。下面繫了一條同色的襦裙。頭髮梳了兩個小團髻,有細小的碎髮在耳畔。她走起路來,還是那樣大步流星的,竹杆一般的細瘦,與她的身姿打扮極是不襯的。他遠遠的倚着,正看着她,白夜黃泉。白夜家最後的血脈,若是她能就這般靜靜的過着日子,一生就般去了,他的心裡,也能好過一些。之前不知道她名字之前,他只是覺得她可憐,但是現在…….他更是希望能給她稍好一點的生活。至少讓她的心底,也對這個世界,有那麼一點點希望,不全是虐待和苦難,不全是空洞和無望。至少這樣,他的心底,也會好過一些。他終是自私的,他是墨虛家的人,他在京上這般的找尋,拿到十三張賣身契,同樣也是爲了自己的家。只不過,他不喜歡父親的行事方法,不留下後患可以有很多種方式,父親這一種,他不能接受。
“少爺回來了!”小丫頭迎了來,恭身向着他。
“嗯。”他直起身子,慢慢向着房間踱了去。忽然聽着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他回了身,正看到一個女子領着幾個小丫頭向着這邊行來,她手裡還拎着食盒,看到他回身。向他略福了一福:“少爺,奴婢是夫人屋裡的翠縷。夫人讓奴婢把雪花糕拿給您。”
“哦!拿我屋裡去吧。”他看也不看的就向着屋裡而去,娘還真是心急啊,這廂他剛攆了一個,立馬就又弄個什麼翠縷來。他行到門口,正看到小白端個大銅盆打屋裡頭出來,裡面盛着半盆子水,漂着塊抺布。她見了他,忙打個立正直在他面前,低着頭:“少爺好。”換了身衣服,還是小廝的腔調。他的脣邊一時浮了笑意,看了眼她:“放了盆子,跟我進來吧。”
他坐在屋裡,示意翠縷將盒子放在桌上,然後就開始招呼小白:“過來,這個給你吃。”
翠縷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但見他的神情。生是將口裡的話吞了回去,她可不是碧竹,以爲自己是夫人派來的,別人不敢拿她怎麼樣。結果讓少爺沒臉,一晚上沒呆就讓給轟回去了。她微微看了一眼小白,後者一臉木然,乾瘦的模樣,真不知道少爺是看上她哪點了。
“早上吃了什麼?”他託着腮,一臉意趣的盯着她,想從她眼中看出點什麼。他掀開食盒,是三層精美的糕點,首層梅花攢金絲的墨盤子裡,放着雪片糕,細軟白嫩,真如初雪切成片一般的。
“早上喝了粥了,少爺。”小白立在他的身邊,卻不動手,眼看着糕點,依舊是那空洞洞的黑,什麼都沒有。
“給你吃!”他看着小丫頭將盤子一層層的端下來,又沏了茶給他。他略動了指尖,示意旁人都出去,渾不顧他們尋究的目光。只看着她:“還不過來吃?”
“奴才不敢吃少爺的點心。”她應着,身子像一根竹,卻是挺直。
“你規矩倒是記得清楚。”他示意他而前的凳:“讓你吃你就吃,過來吃。”
“是,少爺。”她側身坐了一小半在凳上,眼中掠過一絲絲光來。這一點點的微光,沒逃過他的眼,讓他的脣角,微微的揚起。
她小心的捧起一塊來,細細的糖末沾在她的手指上,像是浮上一小層白霜。他盯着她的手指,細細的,卻粗糙,皮都是皺着的,哪像是個女孩子的手。更像是四五十歲的半老婦人!他微微的皺了眉,看着她一點點的將點心送進嘴裡,她吃的不快,很小心。細白的雪片糕在嘴裡慢慢的融化,她的脣邊沾着一些白,她吃得認真,像是在細細品味那絲甜美。他看着她吃,第一次覺得看着人吃東西也很有意思,她並不狼吞虎嚥,當然這也是府裡的規矩,她的眼微垂着,眼底的微光隱隱灼灼,蘊出一絲動人的光彩。
她只吃了一塊,便起了身,他揚着眉:“接着吃吧,我反正也吃不下。”他看着她:“以後我吃什麼,你就跟着吃什麼。不用跟着他們一桌吃飯。”
“是,少爺。”她垂着手,輕輕應着。
少爺對她真是好,她從來不知道還有人會對她這麼好。她終於有了自己的被窩,她昨晚躺在那麼暖的被窩裡,讓她覺得有種不真實的暖。她覺得自己甚至比小白更幸福了。自從來了東府,她覺得就已經過上了小白那樣的生活。小白有一個小小的窩,是一個用舊的藤筐的筐底,裡面是細軟的草,她從來都沒有過。她一直是睡在門外的,有一次實在是冷的受不了,她蜷進小白的窩裡去了,那裡很小,她蜷成小小的一團,還是將窩給撐壞了。因爲這個,她被張大姑暴打了一頓。她當時就想,她每天也做很多事,洗衣服,做飯,整理房子,幫忙開鋪關鋪。但爲什麼,不能給她一個窩,不能給她細軟的草。後來她慢慢的明白了,因爲她沒有用。她的做的工作,張大姑也能做,這樣她就沒有用。但小白不同,小白可以守門,守着家裡的雞,守着家裡的財物。小白可以整夜的不睡,防着淘氣的孩子和小賊。張大姑不能做,張大姑不能整日的看着雞,小白能做,所以,小白有用。一如家裡的雞,可以下蛋,這件事張大姑也做不了。所以,雞也有用。唯有她,是沒用的。
她入了東府,喂鳥,這件事,老爺不能做,但她能做。其他人也能做,但其他會死,但她不會。所以,她有用了。所以,她有了一個窩,雖然只是草而已。她可以整日不睡的看更,別的更夫做不了,她是有用的。她一直的這樣堅信着。
但是現在,她又有些茫然了。她有了比窩更好的,有了溫暖的鋪蓋,可以睡在豪華的房子裡。但是,她不知道她還有什麼用,不能再喂鳥了,也不用她看更。她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她所做的其他事,別人都可以做,而且都搶着願意做。她又沒有用了,但少爺卻對她更好。還對她說,要她吃很好吃的糕點。還說,他吃什麼,就要吃什麼!但是,她還有什麼用呢?守夜嗎?但是少爺不要她張着眼整夜不睡,少爺讓她睡。她還能做什麼?她覺的不安在放大,沒用了,會不會就這樣被趕走?再次丟在大街上,再也沒飯吃,也死不了!她凝着眼,呆怔在那,盯着那些點心。很好吃的雪片糕,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她狠狠的記住那個味道,至少,她曾經吃過。
星言看着她,她的眼又那樣空洞起來,那樣的黑,那絲光隱去之後,便是無盡的黑了!他看不出她的想法,她似乎心是空的一般,什麼都沒有。
這樣的空,讓他的心也有些晦澀起來。他從不覺得有誰可以影響到他心情,就算當今聖上也不能。但是她,卻是如此輕易的,讓他的心,明瞭又暗。
入夜,星言早早睡下,卻是無眠。日子一旦是悠閒了,卻是不好入睡了。他撐着肘看着地上躺着的小白,她蜷成小小的一團。她的睡姿一直是這樣,蜷着,整個身體只在被子裡只有一點點小小的拱起,像一隻小貓樣的。她閉着眼,嘴角緊緊的抿着,眉尖都微蹙着。夜涼如水,他忽然看到窗還敞着,正衝着她躺的鋪蓋。現在還是初春,到了晚上也是有些冷的。他剛是坐起身,她一下就睜開了眼,撐起身來輕問着:“少爺,要茶麼?”
他怔了一下,雖然是料到她必然是如此警醒,還是有些發呆。他看着她自鋪上站起來,只着一件單衣,微風襲來,不停的擺着。
“關了窗吧,有些涼。”他看着她,想一下又說:“我渴了,倒杯茶來吧。”他不想讓關心太過明顯,隨口說着。
“是的,少爺!”她說着就趿着鞋,向着窗戶而去。他赤着足站在腳踏上,看着她關了窗,又從桌上倒了盞茶過來給他。他隨意的向前跨了一步,踏在她的鋪上,他的腳剛一沾上她的鋪,便覺得腳下只是微溫。這裡是她剛剛躺過的,她竟沒暖熱?!他低頭看着腳下的褥子,很軟,雖然是半舊的,但絮子是新彈的,所以還是很鬆軟的。被子也不薄,但,她竟是暖不熱的?!
“少爺,茶。”她伸手向着他,他去接,卻是接觸到冰涼的指尖。讓他的眉,不由的又鎖了起來。他胡亂的飲了一口,向着她:“上去。”
她微怔,不解他的意思,一時站住了。他隨意的將茶盞放到小几上,看着她:“上牀睡去。”
“奴才不敢上主子的牀。”她低着頭,立着不動,身體細竹一樣。她這般的枯瘦,熱力是極是有限,定是暖不熱的。
“讓你上去就上去。”他微喝了一聲,她不敢再多言,彎腰就去抱自己的被子。他一腳踩住:“上去,鑽進去。”
“是,少爺。”她再不敢多話,乖乖的爬上牀,隨手掩了被的一角,側身向裡而臥。她面衝着牆,細小的身子幾乎不佔什麼地方,整個人僵在那裡。她連枕頭都沒枕,就那樣側躺着。
他隨着上去,伸手一拉,將大棉被直覆住兩人。他看着她:“過來,靠過來。”他低聲說着,連被窩都暖不熱的傢伙,讓他沒來由的又氣了起來。
她機械的向他靠了一點點,少爺的被窩裡真暖啊,一股熱氣暖暖的包裹着她,讓她渾身都要軟了一般的。他忽然伸了臂向着她的腰,一把就將她直勒了去。她真瘦啊,只有一把骨頭,身子硬硬的,像一個薄薄的小鐵板。不知是因爲與他太接近僵硬的緣故,還是她原本就是這般的硬。他託着她的頭,將她移到枕上,將被角掖嚴密,她動也不動,像結木頭一般的任他動作。
“睡吧!”他勒緊她,感覺她的氣息一起一浮,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的顫抖,很細小,卻是在顫抖着:“還冷嗎?”
“不冷,少爺。”她輕輕的迴應,慢慢的閉上了眼睛。從來沒有人抱過她,從來沒有!她感覺到他的胸膛,寬而韌厚,感覺到他的心跳,平緩而有力。她從未與人有這般的接近,感覺他的氣息在她的身後,溫暖而和煦。她又想起小白了,溫潤的舌頭,毛絨絨的身軀。不,小白同他不一樣,小白不能把她全身暖暖的包裹,小白不會這般勒緊她的腰身,小白不能這般緊緊的將她支撐,不一樣,完全的不一樣!她閉着眼睛,不敢張開。她怕是一場夢境,張開了,夢就碎了。她從未做過夢,這一場,讓她如此沉醉。
他看着她,她睡了!她真的睡着了,靠着他,呼吸均勻,靜靜的睡了。他看着她的臉,皺着,緊緊的蹙着眉,更緊的蜷縮,彷彿這溫暖的被窩,還是不夠暖般的。他抱緊她,她真的很硬啊,睡着了,也不溫軟,依舊像是一塊小鐵板。但他卻不捨得放開她,透過清冷的月,看着她。她睡着了,纔會有這般瑟縮的表情。她心底的愁懼纔會展現在臉上,他忽然覺得,她睡着,纔是醒了。她醒的時候,其實是睡着的。她的生命,反了一般的,因這深重的苦楚。他就這般看着她,癡了般的,移不開自己的目光。白夜黃泉,他早就認識了這名字。現在才認識這女子,黃泉,他一直想知道,擁有這樣名字的,究是一個如何的人。如今他知道了,她曾經十七年的生命,有如在黃泉!他更緊的擁抱她,我可以嗎?將你從黃泉,帶到這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