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錦朝長慶四年春絳州絳雲城東爵府
“少爺回來拉!少爺回來拉!”報信的小廝扯着脖子喊着,一腦門子的汗也顧不得擦。三門之內頓時一片呼報聲:“少爺回來拉,少爺回來拉!”
正對着外院的正堂裡,一箇中年美婦扶着丫環的手正立着等着。隱約聽到外面的聲音,急急的下了臺階,正看到一個丫頭碎着步過來報:“老爺,夫人,少爺的車已經到了錦江道外了。約摸着一刻遍可到達。”
“好,好!”美婦人一聽,眼中的淚得兒的一下就掉了下來。眼皺着,嘴角卻笑意滿滿,又悲又喜的寫了滿臉。她忙慌的甩開丫環攙扶的走,嫌她太慢。急急的向外趕着。
“輕晚,急個什麼。”身後的男子走了來,拉住她的手肘:“他是兒子,在家裡,自然家禮大。難不成還讓我們迎他去?”他聲音略是低啞,頭髮半是花白。卻是整齊的綰着,頭上束着冠。一身淡紫色的家常錦袍,顯得他身姿堅挺,輪廓尖削,眼中不怒自危,眉峰不動,與那婦人的激動神色截然不同。
“我不管什麼國禮家禮。”美婦人涰泣着:“七年了!當年言兒到宮裡當太子伴讀,自己個跑了,我都沒趕上他…….這麼些年,一面兒都沒見着!我想他啊我!”
“你那時不是身體不好嗎?再說了,現在不很好,兒子的官都坐到老子頭上了。還沒給你長臉?”他略是皺着眉說着。
“老爺,伴君如伴虎。我更是日日操心,時時牽掛。如今兒子封府回來了,我,我得接他去!”說着,她扭開他的手,便向外去:“七年了,你一次都不肯帶我入京。走的時候還那麼小……”說着說着,便又是淚滿了衣襟。她腳下不停,掠動着紗袖都是隨風而舞,他一見攔不住她,便示意身邊的丫頭們跟上。自己則一旋身回了正堂。七年了!光陰荏冉,七年一晃而逝,他走時還只是十三歲的半小子,卻已經倔犟如斯,頭也不回的就出這門口。這一去,就是七年。這七年來,他們再沒見過。因這七年,無論先皇,新帝,一次也沒召見過他!而那小子,也一次沒來探看過。只是捷報頻傳,從十六歲開始。自昌隆十年,先皇駕崩,太子登極,改元長慶,便開始封京官,接後四年,每年遞升,如今,已經官居父親之上。在家裡,他是爹,在外面,他還要下轎行禮讓道!!唉,老拉!不服老都不行啊!他微微的搖着頭,坐在高椅上,看着滿院花開,斜風細柳,嘆息。
“老爺,老爺!瞧瞧,瞧瞧咱們的言兒,如今,長的比老爺都高了。”輕晚攜着一個年輕男子的手,興高采烈的走了進來。身後簇擁着大團的人,腳步紛雜,一時將這大院填了個滿當當。
他略是怔,有些恍惚,指尖不由的微顫!是啊,比他都高了,甚至高過他娘一個頭去。一身水藍的輕衫,籠出一團氳氤的藍光來。不一樣了,完全是個大人了,輪廓來自於他的分明,眉眼繼承了他孃親的清晰,身形如此的挺拔,像昂揚的樹,眉目如畫,笑意輕暖。讓他,不由的有些哽咽了起來。
“兒子見過父親大人,父親大人多年可安好?”墨虛星言向着堂上的父親跪行大禮,恭敬的向着他說着。
沒來由的,這番話,卻激起他心頭的一股火氣來。多年?他也知道是多年啊!我們不去看你,你個當兒子的就不知道回來瞧瞧老子嗎?俗話說的好,父子哪有隔夜仇,但是,這何止隔夜,一隔就是七年!先皇也罷了,新帝登位以來,也不曾召見過他。定是這個做兒子的,從未爲自己的爹說過半句美言。虧的他還一路高官厚爵,無限春風。
想到這裡,初見時的動情隱沒了去。倒是添了三分氣!他一把挽起星言的手臂,穩穩的將他托起來:“不敢,不敢!如今大人已經身居高位,老夫受不起啊!”他話裡含譏,語中帶刺,說得星言面上微微一動,初見時的熱切登時是少了一大半。
“老爺,我看你是樂昏了頭了。”輕晚忙一手拉了一個,眉開眼笑的說着。這爺倆一個比一個犟,頂在一起,就是兩頭牛,拉都拉不開!分別了七年,看到了喜歡還喜歡不夠,怎麼一上來就是一團火氣:“花廳擺了酒,早暖着,就等你來!陪你爹多飲幾杯~!”她看着兒子,越看越高興,一時激動,又落了淚來:“然後,陪娘說說話,娘想死你了!”她哽着,星言忙替她拭了淚,哄着:“娘,你看看,再哭妝都花了呢。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嗎?”他攬過她,柔聲說着。
他看着這娘倆,一時也軟了口氣,叉開話題問着:“前月聽說西大門那邊動土,可是你的府邸要建在那裡?”
“是的,父親。”星言低聲應着,三人一邊向着東花園的花廳走一邊說着。
“唉,我的兒。你是奉旨封府,何必建那麼遠。我早看好東門這邊兩條街,在這裡建,我們也近啊。你信上就是不肯。”輕晚拉着兒子的手,輕聲說着。
“西門那靜,宅又少,不勞民耗財。這邊的街多市鬧,宅子又多,太麻煩了。”星言說着:“那邊很清靜,又有個湖,景緻又好。孃親悶了,來回走動,也沒什麼遠的啊!陛下是想孩兒府成再歸,只是兒子思鄉情切,想早點回來看兩位。所以,兒子這會子是輕車前來,沒驚動地方。”父親比走時又添了白髮,母親臉上也堆積了塵霜。七年了,說不想家那是昏話啊。
“不是任州轄令嗎?州府在東門這邊,皇上天恩,許你再建宅,但建西門太遠了!”輕晚嘆着,摸着兒子清俊的臉頰,不捨得移開目光!
“升了,任督統校營使,兼州轄令!”星言淡淡的笑着:“旨要過些天才到,怕驚動太大,擾了兒子陪二老。”
“什麼,又升了??!”輕挽又驚又喜:“去年入秋,才接的州轄的職,怎麼這麼快就……哎,老爺,瞧瞧,咱兒子多出息啊!”
對面的男人顯然沒妻子那樣的狂喜,兒子出息了,當爹的也作臉!看來皇上是寵他,還特別準他早來,特別多給假!但是,但是爲什麼就不肯……那不快在放大,臉上也不由的積了陰!
“看看,星言真是出息了!你娘我,高興得……”說着,又淌下淚來。
“娘,你看又哭了。兒子這回不走了,陛下放了任,兒子陪娘一輩子。”星言攬過孃親,輕輕的說着。眼睛錯開爹爹那略陰沉的眼,他知道父親的意思,在怪責他,沒有在皇上面前美言!剛剛回家,他實在不想再因這件事惹得一家不快,連久別的重聚都失了顏色。
他瀏覽着這東院的景緻,七年了,一點都沒變。池塘,轉橋,拂柳,樓臺,各色怒放的花朵,依舊如故!家啊,這裡纔是他的家呢。他的眼忽然落到轉橋上的一個身影上去了。一個小廝,精瘦矮小的,與旁邊隔幾步一同站着的相比,格外的瘦小,像個發育不良的孩子般的。之所以能吸引他的目光,是因爲他的站姿,木樁子一樣,動也不動的矗在那。跟腿不會打彎般的,這七折轉橋上每一折都站着一個小廝,雖然都是一般的恭敬的立着,但或多或說的會略是動動,或者是跟穿橋而過的丫頭們閒幾句嘴。但唯是他,木頭人一個,離的不甚遠,他們正坐在觀景臺上。他微微凝了眸,仔細的瞧了他半晌,紋絲不動,再沒那麼挺直的。
“星言,星言?”輕晚的聲音喚回他的神志,他不由的回過頭來:“娘?什麼事?”
“哎,又發什麼呆?你是不是累了?”孃親關切的神情讓他有些微歉,他搖着頭:“沒有,娘!”
“呵呵,我看你是累了。娘也是樂暈了頭,你纔回來,早些歇了,飯給你送屋裡,晚上再好好敘。娘還有話對你說呢。”輕挽寵溺的笑着,扶着丫頭的手站起來,對着一直候着的大總管墨虛誠說着:“老誠,你帶着少爺先回去西院,少爺是累了~”
星言起了身,向着父母行禮道:“那兒子先告退了。”說着,慢慢隨着總管離了臺,穿過遊廊向着西院而去。
兩人看着兒子漸行漸遠,男人丟下手中的杯:“翅膀硬拉。”
“老爺。”輕晚微微的低語,撫着丈夫的手:“都一把年紀了,還求什麼啊!不就是子孫滿堂,承歡膝下,安享天年嗎?如今你雖然是個閒職,但也正好樂個自在啊。如今兒子能展翅高翔,不正是你我所願嗎?”
他顫抖了下,微微的垂下了眉,深深的嘆了口氣:“是啊,想我墨虛堅就這一個兒子,還求什麼呢?”
“老爺,對不起。”輕晚靠向他,眼圈又紅了。
“輕晚。”他攬過她,輕輕的摩梭着她的衣衫:“你知道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少爺,西院還跟您走的時候一樣呢,夫人天天讓打掃,天天盼着少爺呢!”老誠一邊引着路一邊擦着眼睛:“少爺您可回來啦!老誠也想少爺呢。”
“誠叔,你怎麼跟我娘一樣了?!我這不回來了麼,以後不走了!”星言微微的笑着,卻突然問着:“誠叔,橋頭四折那,站着的小廝,是府裡的,還是外頭買的?”
老誠回過頭瞧了瞧,恍然笑着:“噢,少爺是說小白啊。外頭買的,老爺進京領旨那年,買回十個女孩子,其中一個就是她。”
“女孩子?”星言一下子愣了:“那,那怎麼那副打扮?”他微微蹙了眉,那不是七年前嗎?爹接了皇旨,要送他進京,結果在回程的路上買了十個小女孩。當時他就是因爲這件事一怒之下,晚上就偷偷自己上京去了。爹不愛戲,不愛酒,不愛女色,不愛錢。只愛兩樣,權勢和他的鳥。爹當時買的女孩,是用來以血喂鳥,這件事除了他跟誠叔之外,府裡沒人知道。就連他娘,也不知道。七年前買的,那女孩竟然還…….
“少爺,您不知道。”老誠使個眼色令跟着的丫頭們退後,隨後壓低聲音說:“就活了這麼一個。這二年大了,用她的血不太好使了。就放到外頭來當個雜使喚。”
“沒人知道她是女的?”星言低聲說着:“這麼多年,就沒人知道?”
“哪啊。”說了剛纔那一句,老誠的嗓門又恢復了正常:“都知道。不過是那孩子怪的很,所以,近身的活都用不着她,遠邊的,哪有使丫頭的?所以,就穿成個這麼着的樣!再說了,也沒人當她是個女的,比男人幹活都爽利呢。”
他看着星言一臉的訝然,便又接着說着:“開始看那孩子眉清目秀的,兩個大眼珠子也討人喜歡。平時除了喂喂鳥兒,也就給院裡打掃打掃。結果有一次,把夫人給嚇着了,再不敢讓來院裡!就還歸鳥房使去了。去年纔派回三門外頭。”
“啊?”星言更是詫異起來,他娘雖然柔弱,但絕對不是一個那麼膽小的人。怎麼會嚇着?而且,既然嚇着了,幹什麼今天還擺出來?
老誠猜出他的想法,接着道:“好些年前的事了,估麼着夫人這會子也忘差不多了!今兒個少爺回來,事兒多,使喚不過來。就招喚來了。”
“怎麼個嚇着法?又怎麼個怪法?”星言的好奇心越加的濃厚,一時更細問起來。
“先說怪吧,那孩子有三怪。”老誠豎着三根指頭:“一怪,就是死不了。這打一進府,就都知道。前些年府裡一些奴才們的娃兒還小,毛頭一樣的淘氣。有一次,也不怎麼着鬧急了,給她推鳥房石頭凳子上頭,後腦勺子破那麼大一洞!那血流的呀,那麼大一攤!”老誠用兩手比劃着,匝巴着嘴:“大夫來了都說沒救了!誰知她自己個躺了兩天,哎,您猜怎麼着?好啦!”老誠一副說書匠的口氣:“二怪啊,是那孩子不哭。怎麼打都不哭,木人一樣,娃兒哪有不嚎嗓子的,她就不。三怪,就是那孩子奴的很。聽話,再沒那麼聽話,說幹什麼就幹,沒半拉不字!”
“這就奇了。既然奴的很,爲什麼還打?”星言皺起眉頭,越聽心裡越不舒服。
“這事,您別冤枉老爺!咱東府裡,從不作踐下人。老爺雖然養鳥,那,那不也是……”看星言的神色有些發厭,忙又把話題轉回來:“都是那幫小子淘氣的可恨,那次流大攤血不死之後。那孩子命硬的事不就傳當開了嗎?就沒事老打幾下的,各管家婆子一時也看不住。開頭還管管,後來看那孩子不怕打似的,也就不管了。唉!”
“再說讓夫人嚇着那回。是大前年老爺給夫人作壽,夫人心情好,就逛鳥房那邊的園子去了。結果那園子裡塘蛙太多,咭呱呱的吵得夫人煩。老爺當時就讓人下塘去捉,那幫小廝們就推掇着縮手縮腳不願下,當時她還是個丫頭裝扮,二話不說,撲通就跳下去囉。滾了一身的塘泥。”說到這,老誠自己都忍不住笑出聲來,捂着嘴:“夫人看她老實又可人疼,就讓丫頭們帶她回東院來,親自找了身舊年的衣服賞她,讓她換。她又小又有點呆頭,當着夫人面就換,夫人倒也不氣。但是,這一下,就把夫人給嚇着了!”
“怎麼?她身上難不成多長隻手?”星言頓覺有些可笑,這就嚇着了?
“唉,聽在的丫頭說,一身的疤啊!大大小小的,什麼樣的都有!唉!夫人哪見過這個啊。”老誠說到這裡,搖着頭嘆着:“也是個可憐人吶。虧她小小年紀,能撐到今天吶!”
星言徹底的怔住了,聽到這裡,他都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他怔怔的立在那裡,甚至忘記了前行,一時間,歸家的狂喜,皆化成複雜的悵惘。
“她先是住鳥房,跟買來的那九個住一起。後來一個一個都沒了,就她自己!也沒有哪個丫頭願意跟她住,唉!現在還住那。”老誠嘆息,一時也站住了。
“老誠,一會你把她帶我屋來!”星言忽然開口道,穩了穩神,繼續邁開步子。
“少爺!使不得!那孩子呆頭鵝似的,怕引得少爺不痛快呢~!”老誠搖着手,輕聲說着:“少爺要是可憐她,老誠就交待下去,打賞打賞就是了。”
“我不只是可憐,有點好奇,你不是說她很奴嗎?那怎麼會引得我不痛快!”星言拍拍他的肩:“讓你叫就去叫。”他說着。加快了腳步,向着西院的方向。可憐,這世上的可憐人還少麼?因父親這樣的行爲,造就了多少個可憐人?老誠,你打賞打賞,也抺不平,這七年來的創傷!不僅僅是她的,至少她還活着,那死去的九個呢?還有,更多的九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