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鍾額頭上隱現汗水。
佛寺道觀,僧侶道士其實基本都有自己種種菜的,就連他元鍾自己,沒事的時候還會挽起褲管下下地。比起問劍宗這些宗門來說還算“有生產”的,但那和真正的生產不是一個概念。
他們是武道宗門,重在練武問禪,可不是農家。
他們的挑水種菜,是弟子的自我修行,培養人的靜心、勤懇、踏實的品質,以及努力之後看見收成的那種心靈洗滌,屬於個人修行的一個環節,雖也能夠貼補一點寺廟用度,主要目的不在生產。所謂的種菜,也只是幾種青菜蘿蔔之流,大多不是五穀主糧,真遇到什麼災荒,基本於事無補。
他們的金錢來源就不提了,大多是信徒們的香油供奉之類,有錢是很有錢的,可遇到災荒錢不能當飯吃。他們的糧食倉儲則主要來源於僧田佃戶提供,而佃戶們乃至於整個鷺州的農戶們,還真是薛牧說的,都是老弱病殘。
因爲有力氣的都習武去了,不是入他無咎寺,就是去白鷺門這類的其他武道宗門,能練到二三流都是擡頭挺胸,不能練武的“廢物”沒人看得起的纔去生產,這是武道世界固有的價值觀,不以一家一地改變。
表面看,他們僧侶還有自己種點糧食,總比問劍宗這些啥都不幹的要好?實際還不如問劍宗呢。
因爲問劍宗這類的宗門和民生交通極少,對民生毫無責任,遇事一閉山門,靠自我倉儲應付就得了。他佛門可以這樣麼?宣傳就是佛祖保佑,如薛牧所言,此地民衆自救之心都不多,凡事就指着你護佑呢,遇到事情你若是不負責,整個傳道基礎就得崩潰。可負責得起來嗎?別人顧着自家宗門就行,你得顧着整個鷺州民衆!靠那點僧侶種菜啊?不是開玩笑嘛?
往年也不是沒有遇到饑荒之類的事情,正如薛牧說的,平日倉廩豐實,又有當地官府幫助,一起賑濟賑濟就過去了。可要是真遇到什麼經年不歇的大難呢?怎麼應付得了?
至今沒有遇到這種連續性的大難,那真是天幸了,也就是薛牧口稱的“開掛”,大概是這個意思?
這回的瘟疫就是個警醒,瘟疫本身的賑濟已經讓他無咎寺儲糧空了四分之一了,而且這次組織了各地撤離,耽誤農桑,可以預見秋收的產量暴降,要是明年再來一場災荒什麼的,他無咎寺就要空了,後年又來個海嘯,大概就……
元鍾越想越是心驚,汗水涔涔而下,忽然起身避席,深深一禮:“薛總管此言,振聾發聵,老衲代鷺州上下千萬衆,感謝薛總管的警醒。”
薛牧饒有興致地問:“你有辦法去改變?”
元鍾輕嘆一聲:“本寺之風尚可改變,而樹立民心務實之風,不是一朝一夕。不知薛總管可有以教我?”
薛牧笑而不語,拎起茶壺給自己添茶。
他的手現在也很穩,茶水倒得正與杯沿平齊,不多不少,正好止歇。
元鍾若有所思:“薛總管的意思是,凡事有度,過度習武,過度問佛,不如不增不減,不偏不斜。”
薛牧愣了愣,笑道:“我只是口渴倒茶,你們怎麼做關我鳥事。”
元鍾:“……”
慕劍璃都忍不住笑了一下。雖然她也有點憂心,不過她相信薛牧既然提出,自有方案,回家問他就好了……
薛牧又道:“不過你說的也很對,凡事有度。說起來你這表現倒是讓我對你無咎寺刮目相看,很務實,也真有顧念衆生之意,不是滿口胡咧只騙香油的佛棍,扭轉了我對一些佛門不好的印象。這種事也不是我一個人提幾句意見就能改變,只要你們能秉持務實之心,自然慢慢的就能有解決辦法。”
元鍾若有所思道:“薛總管很有禪心。”
薛牧笑道:“我哪來的禪心?就因爲我不告訴你們方法,讓你自己想?還是因爲我誇了你幾句,不介懷你我仇怨?”
元鍾低喧一聲佛號,輕誦道:“萬種見解,自說說人,皆爲方便,自性門中,無有一法。所謂有情無情,心佛衆生,總歸名相,宛然幻化,無他安身處。”
“……”薛牧眨巴着眼睛:“聽不懂。”
“有什麼迷人悟人,悟前不失,悟後無得。說保說任,過眼雲煙,靈光透徹,渺無蹤跡。”元鍾閉目低言:“薛總管有大慈悲,大智慧,是真禪家。”
薛牧哭笑不得,他本意只不過是抨擊無咎寺之道是個不符合社會進步的逆車道,是在攻擊,同時也是在發泄自己對這種武道世界的不適感,壓根就沒打算提點他們怎麼做,事實上他也不知道怎麼做。結果莫名其妙的反倒成了真禪家,他都不知道自己禪在哪裡,也聽不懂元鍾這些話是扯個啥。
這些玄虛修行,真是有意思。
偏偏這樣莫名其妙的,讓人不明覺厲,反倒讓他又覺得元鐘有了高僧的模樣,而且既然他能夠重視這些,確實也有一番務實之心,不純是佛棍騙徒。這麼想着那抨擊之心也弱了不少,不由笑道:“你別是想點化我皈依佛門啊。”
元鍾也笑了:“薛總管真的可以考慮,你慧根極高,天生禪心,非同流俗。”
薛牧看了看慕劍璃,悠悠道:“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這若是禪,那或許算我有禪心吧。”
慕劍璃回望他一眼,微微一笑。
本以爲這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喜歡美人,和你佛門簡直南轅北轍。不料元鍾聽了,居然道:“這便是禪。人似玉,劍如虹,清澈,純粹,美好存乎一心。薛總管若能秉持此心,不爲色慾羈縻,便已是佛。”
薛牧有些牙疼,這扯着扯着還真變成來點化自己了,老子看着真的很像能做和尚的人麼?他實在是懶得繼續應付這種話題,直接道:“下輩子吧。”
元鍾搖頭嘆息。
“跟你們和尚扯淡,真是很容易七扯八繞的沒邊沒際。正事呢?如今既然瘟疫得到遏制,天下論武之事怎麼說?你以爲我來找你幹嘛的,我是六扇門來搞論武的代表啊。”薛牧轉頭看看天色:“跟你沒邊沒際地扯了一上午,正事幾乎沒談到幾句,真是蛋疼。”
“薛總管之前所言,比任何正事都重要,莫說延誤時日,便是天下論武從此不辦都值得。”元鍾笑道:“既然薛總管還想談事,不妨在此用點齋飯?飯後繼續詳談其他事宜也好,免得別人說我無咎寺怠慢貴客。”
從無座,到奉茶,到留客。凸顯了這一早上的嘴炮有多重要。
不是誰都能讓元鍾這種佛宗方丈留客款待的,說不定藺無涯薛清秋到了這裡都沒有這樣的待遇,多半扯幾句機鋒就各找各媽了。這就說明之前薛牧的警醒在元鍾心中重要無比,不但起了慫恿他修佛的意願,被毫不客氣地拒絕後還是當作極其重要的貴客對待。
有這個態度打底,在鷺州的事就好做了很多,也直接影響到薛牧將來的天下佈局。
薛牧也就沒去客氣,攜慕劍璃起身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