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在自己十歲那年曾經偷偷溜進過孃的房間,無意間在牀下發現了一個箱子,好奇打開一看,竟然好好地疊着一套火紅的嫁衣。鳳冠霞帔,金色和紅色的顏色交織在一起竟是美得炫目。難怪偷偷看過的那些書上都把女子一生一次的出嫁寫得那麼美好,光是能在人前美美的穿上這樣一件好看的衣裳就夠了啊!這樣一點小小的虛榮的情緒在心裡深深種下,漸漸深根發芽,讓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着自己穿上那身衣服會是什麼樣,而那時候,站在我身邊的人又會是怎麼樣的好看,用一種如何深情驚豔的目光凝視着我。
這個願望在後來亂七八糟顛簸生活中早已經被我忘得差不多,直到今天,從碼頭搬完大米後,手裡攥着比平日要多出來的那麼幾個錢,正走在路上認真思考要不要給容行止置辦一套新衣裳,,雖然他現在的樣子實在已經稱不上什麼美人了,但我果然還是見不得曾經的鳳凰一下就墮落成山雞的巨大落差,想要儘自己最大的努力讓他過得好一點,至少得有個人樣,,卻被遠遠傳來的嗩吶聲給打斷了思路。好奇地擠進人羣當中,只見道路正中緩緩行來一對人馬。最前頭的一個男人胸前一朵巨大的紅花,帶着個錦帽,一張臉笑得幾乎要裂成上下兩截;二十多個人組成的隊伍無一不穿上金紅兩色的衣服,高高興興甚至動作有些誇張的吹着嗩吶;新郎後面跟着一頂用紅瓔珞精心裝飾過的花轎,裡面不用說,一定是新娘了。許多人都伸長了脖子朝裡面看,企圖從那偶爾被風撩起來的轎簾縫隙當中窺探到新娘的容貌,卻根本忘了就算看到了新娘頭上也還蓋着張紅蓋頭,哪裡瞧得見?
迎親的隊伍高興得沒邊兒,圍觀的人羣也像是被感染了一樣,興奮地像過節,更有人笑嘻嘻地在人羣裡朝着新郎大呼小叫:“哎喲,恭賀新禧啊!”新郎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抱拳道謝。
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迎親場面,我卻看得紅了眼,一種名爲羨慕的情緒在內心瘋狂滋長,以至於隊伍都過去了老遠,人羣都散得差不多了,我還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其實嫁衣的話,我也算穿過一次,幾年前爲了溜進厲王府,不就代替木靈琅裝過一回新娘,跟沈笑拜了堂?可惜的是當時心裡有事,也沒有半分嫁人的興奮感,所以也並沒有留下什麼深刻印象。
我暈頭轉向地在街上走了老大半天,終於晃進一家布料店。在要了幾件給容行止的衣服後,我的視線就黏在一塊鮮紅色的絲質布料上挪不動了。老闆也是個機靈的主兒,一見我這副樣子就笑着道:“哎呀,姑娘你可真有眼光,這塊絲綢可是店裡剛到的貨,用來做衣服最合適不過了。價錢也不貴,真的是非常好的東西啊。”
我盯着那塊布眨了眨眼,嘴巴彷彿不是自己的:“那要多少錢?”
老闆報了一個價。若換在平時,我就算不是轉身就走,最起碼也要討價還價一番再做決定;但是今天,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麼失心瘋,竟然屁都沒放一個,乖乖把口袋裡裹了三層的布包遞給了老闆,抱着一塊也許根本治不了那麼多錢的絲綢傻呵呵地回了住處。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談不上後不後悔了,因爲我知道,我原本打算好的改善早飯的每天一個大肉包又只能變回一個幹饅頭,那份疼痛,已經不是後悔能夠形容的了。其實也可以說我並不後悔,甚至於剛得了這塊布,我就去找了心靈手巧的隔壁大嬸,拜託她給我趕製一件衣裳出來。之後,我就邁着飄飄然的腳步回到了自己和容行止共同居住的小屋子。
“小容,”我的聲音裡透着壓制不住的喜氣,“快過來,我給你帶了幾件衣裳,你來試試!”
過了這麼久,容行止大概是已經適應了看不見的狀況,走起路來順暢許多,聽到我的聲音臉上掛着點無奈的笑意慢慢走過來:“你那麼破費幹什麼?我的衣服還好好的。”
我瞟了兩眼他身上已經破了好幾個洞的衣裳,抿了抿脣道:“那沒關係,我就是想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無奈地小笑笑,容行止倒是沒再說什麼,乖乖地摸索着開始解開衣帶。雖說因爲之前他的眼睛不方便,連洗澡這樣的事我都親自服侍過容行止了,但不管多少次看着他在我面前慢條斯理地寬衣解帶,我都有一種想要狠狠撕開他的衣服,像野獸一樣撲上去一口咬住那兩道好看的鎖骨的衝動!於是,在撕與不撕之間徘徊着痛苦掙扎的我,最終錯過了觀看美男脫衣秀的機會,,等我回過神的時候,那傢伙竟然已經穿好新衣裳了!
發射出怨念的目光自然不能被某人接受,於是我只能打量起穿好衣服的男子來。說句實話,雖然那張臉病得不成樣子了,但好歹身形還在,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衣穿上身,依舊好看的不得了,隱隱透露出一絲溫潤恬淡的氣質來。我心中一動,語氣不由軟上幾分:“好看啊……來,我給你梳梳頭。”
說着,興致勃勃地找來一把梳子,把人按到凳子上坐好,開始給他梳頭。一頭銀髮……我記得在我的記憶被更改之前,小容的頭髮還是黑色的,但是不知道爲何現在成了這種顏色。以前的事和不久前才發生的那些事,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地都沒有提及過,有一點從新來過的感覺,雖然疑問還是很多,甚至晚上做夢的時候還會夢見那些叫人不舒服的場面,但不知道爲何,一看見現在這人雖然憔悴卻還是平淡的臉,我就怎麼也問不出口。
就這樣吧,就算一無所知,就算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只要有他在身邊,我就能過的安心;之前的一切種種,愛也罷恨也好,我不想去想,至少現在不想。
我俯下身,把腦袋搭在他肩上,緩緩收緊手臂,閉上眼睛,安心地呼出一口氣。一雙微涼的手迴應般的自然地握住了我的手,輕輕拍了拍,一時無聲,卻並不覺得寂寞。
若是時間能夠停駐,此生此瞬便是我最想要保留的永恆。
卻也只是假如。
隔壁大嬸的動作很快,不出五天,就把一件衣服做好了。大嬸在把衣服給我的時候,還極其曖昧的笑着撞了撞我的胳膊說:“嚯喲,小姑娘也動了心思了?全紅的絲質衣裳……嘖嘖,真不害臊。”
饒是我臉皮再厚也忍不住一紅,搖搖頭道:“大嬸,你說什麼呢
!你誤會了,我就是好不容易做件衣裳留到過年穿的。”
“哦喲,過年……我以前把我孃的嫁衣翻出來穿的時候也說過年嘞……”
“大嬸!”
“好好,我不說了,呵呵,你快去試試看合不合適,不合適就拿來我改,我去下地了啊。”
“好,大嬸,辛苦你了啊!”我笑眯眯地揮手作別了大嬸,捧着手裡的衣裳跟捧着一個什麼稀世珍寶一樣,轉回屋裡盯着傻笑半天。
“小骨,得了什麼好東西?怎麼一直聽你在笑?”容行止的聲音讓我猛然回過神來,連忙收了笑,語氣平淡:“沒什麼啊,就是我前幾天讓大嬸給我補好了幾件衣裳,我高興。”
他也沒再多問,我暗暗鬆了一口氣,看了他最近變好看的臉色一眼,忍不住臉一紅,收了衣裳。等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聽到容行止那邊傳來了平緩的呼吸聲後,我悄悄起了牀,從牀底下拖出了那件衣裳,輕手輕腳的換上,然後出了門。
今夜月光極盛,即使不點蠟燭,也能讓我看清楚身上的衣服。是很簡單的對襟樣式,可是因爲是大紅色感覺就有些不一樣,在月光的柔化下更顯得有幾分朦朦朧朧的好看。我歡歡喜喜地轉了個圈,愛不釋手又小心翼翼地摸着身上的衣服。
真好啊,明明根本就沒有上一次穿的嫁衣好看,但我就是覺得高興。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左右瞧見沒人,於是自言自語道:“天地爲證,我付骨這一生,只願爲那一個人穿上嫁衣,希望老天開眼,能讓他看見我最美的樣子。”我呆呆地望着天上一輪圓月,一遍又一遍地許願。
長風起,吹得我的頭髮都隨風亂舞起來,我微微眯起眼睛,卻突然感覺眼睛有些發澀。愣了愣,終於慢慢蹲下身來,保住自己的膝蓋。許久許久,我才輕輕的哽咽出聲,淚水一流出來,便止不住了。
我心裡有一個人,我是多麼多麼的想做他的新娘,十里紅妝,縱使衣裙拖曳難行,我也只想爲了他一個人。但我從來都只把它埋在心裡,只能在這樣無人的夜裡一點一點地妄想。以前是不能夠,而現在,是不敢。
淚溼紅妝,盛裝之人,伸手所向之處,卻是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