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宴會!美好的宴會!”
斯圖亞特家的宅邸內,奧斯卡高舉着酒杯,踩在桌子上,喊了幾嗓子後,打了個大噴嚏,顫顫悠悠地爬下了桌子,把保暖的毛毯裹着身上。
“災難過後,一切都等待着復興……這真是慶祝的好時候,慶祝各位活了下來。”
他老老實實地窩在沙發裡,一邊抓緊了毛毯,一邊擦着鼻子。
室內的溫度極低,哪怕是斯圖亞特家也因管道的損毀,陷入寒冷之中,不過奧斯卡覺得這倒沒什麼,反正在科技進步前,人們也頑強地活了下來,如今只不過是懷念過去而已。
這麼想着,他又往身前的壁爐地丟了幾塊木頭,讓爐火燒的更旺些。
當然,回憶歸回憶,奧斯卡對保暖措施很是在意,畢竟他風溼的膝蓋可受不了這樣的寒冷。
暴雨讓他老朽的身體倍感疼痛,幾天前他才勉強丟下柺杖。
“腿這麼快就好了?”
有聲音響起,奧斯卡看向另一邊,是正在辦公的塞琉,她低着頭,一邊批改着文件,一邊說道。
室內顯得有些擁擠,堆滿了些雜物,還有隨處可見的毛毯,以及沙發,上面有着凹印,看起來被某人睡塌了一角。
“我可是身經百戰的啊!”
奧斯卡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腿,驕傲道。
對此塞琉只是不屑地一笑,繼續着自己的工作。
門外響起嘈雜聲,似乎有很多人。
這是很反常的一件事,斯圖亞特家向來沒有多少人,絕大部分都是傭人守衛之類的,而他們也很少打破這樣的寂靜,令這座宅邸陷入吵鬧中。
房門被推開,老管家託舉着熱咖啡,對着走廊裡的人呵斥着。
“慢一點!小點聲!”
他把門帶上,走了進來,抱怨着。
“淨除機關這些傢伙就不知道小心些嗎?”
擡起頭,看了眼正在辦公的塞琉,又看了看這堆滿雜物,彷彿是倉庫的房間,還有那個靠在壁爐旁,蹭吃蹭喝的老東西,他心頭就不由地升起一股無名的怒火。
自暴雨過後,淨除機關受損最爲嚴重,黑山醫院擠滿了傷員,並且像紅隼這樣無家可歸的倒黴蛋還有很多,鉑金宮方面因爲要協助平民,沒有多少精力能分擔出來,因此協助淨除機關便由斯圖亞特家來了,準確說是由築國者們來。
除開絕大部分已經在進行中的,目前斯圖亞特家開發了絕大部分在舊敦靈的產業,收容這些無家可歸的倒黴鬼們,以及作爲臨時辦公地點,收容着從淨除機關裡搶救出來的次要文件。
最爲重要的部分早在死牢計劃時,便被撤離,如今的一切,會加快淨除機關的自愈。
也因此,斯圖亞特家的宅邸也變成吵鬧了起來,除了塞琉爲自己留下的幾個房間外,都擠滿了來自淨除機關的人員,爲了以防這些傢伙不小心碰碎價格高昂的工藝品,它們被重新包裝了起來,堆積在了角落裡,把房間變得像極了倉庫。
對於老管家而言,放這些傢伙進來,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結果看他們把髒亂弄的到處都是,令他更加氣憤,而在看到堂堂斯圖亞特女公爵,就這樣窩在角落裡辦公時,這種怒火抵達了峰值。
“好了好了,也沒什麼。”
塞琉很懂老管家的心情,安慰着,“我又不在意這些,在哪工作都一樣。”
“可你好歹也是公爵啊,更不要說,如今還是築國者。”
老管家繼續抱怨着,把咖啡放在一邊,而後看向癱在一角的奧斯卡。
“我們這可不收廢人。”
聽到這沒好氣的聲音,奧斯卡直接拿起柺杖,發出了一陣痛苦嗚咽的聲響。
“我都這樣了,你……”
他表情誇張,彷彿下一秒就要死了。
見此老管家也只能猙獰一陣後,無奈地嘆氣,他又不能真的趕走奧斯卡,但面對這個堪稱老無賴的傢伙,他還真沒有什麼辦法解決他。
“所以你們是準備在這開宴會?現在我們可空不出太多的地方。”
老管家說道。
“沒,算不上宴會,只是一場小小的聚會而已,是他提出的。”塞琉說着拿起筆,指向了奧斯卡。
“宴會叫起來,不是顯得氣派很多嗎?”奧斯卡露出笑意。
“你們到底是怎麼想的。”
幾句話,老管家覺得自己又要充滿怒氣了,作爲宅邸的管理者,他實在是見不得這些事。
如果說與妖魔廝殺是洛倫佐的戰場,那麼把宅邸管理的井井有條,便是老管家的戰場了,可現在他在戰場上一路潰敗,就連最後的陣地也將失守,他的心情變得越發糟糕了。
“慶功宴,我們可是好不容易地捱過一場大災難啊,這難道還不值得慶祝嗎?”
奧斯卡歡喜地揮舞着手,一時間老管家也不知道該說他童心未泯,還是老不正經。
“你覺得呢?”
老管家看向塞琉,她纔是這裡的主人,他可沒有僭越的權力。
“還好,我覺得沒什麼。”
塞琉的回覆很平淡,也可能是這幾日的忙碌,實在讓她難以提起什麼情緒。
大家都很忙,處理着暴雨的餘波,併爲着下一個災難做着準備。
下一個……災難。
想到這裡,塞琉的臉上便露出愁容,所謂的慶功宴也被蒙上了一層慘淡的色彩,這還遠不是結束。
見此老管家也不再多說什麼,只遵從兩人的想法,他很清楚,無論奧斯卡再怎麼頹廢,他終究和塞琉一樣,是那個世界的人,而自己不是,他也無法進入,能做的只有幹好分內的事。
“那我先退下了。”
他說道,輕聲離開,不久後門外響起老管家的斥責聲,緊接着便是清脆的破碎聲,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打破了。
“真忙啊。”
看着緊閉的大門,奧斯卡笑着說,這幾天老管家的忙碌,他也看到了。
“慶功宴……慶功宴……”
奧斯卡嘟囔着,託舉着酒杯,眼睛微眯,好像在預想那美好的宴會。
“這說不定是大家最後的聚會了。”
奧斯卡冷不丁地說道,這一回他的言語沒有了多少欣喜,只剩下瞭如同室溫的冰冷。
他看向塞琉,塞琉也早已停筆,目光落在紙面上。
“聽起來真糟糕,是吧,好不容易熬過了這場暴雨,但還有着更爲嚴峻的風暴等着我們……”
奧斯卡低語着,和塞琉一樣,臉上帶着愁容。
侵蝕就像一個巨大的蓄水池,無盡的時光裡,其中的液體不斷地滲透着容器,脫離了容器的束縛,影響着世界。
這場大戰僅僅是幹掉了兩個直通容器內部的水龍頭而已,蓄水池內的怪物依舊存在,只有殺了它,才能將這一切根除,而每個人都清楚,這個怪物與以往遇到的敵人都完全不同。
羅傑與艾德倫或許令人絕望,但絕望之中,人們依舊能欺騙着自己,鼓起勇氣,繼續前進,可面對不可言述者,每個人的內心只剩下了冷徹。
“你說洛倫佐現在在幹什麼呢?是享受着假期,還是說打磨着利劍,準備最後的狩獵?”
塞琉沒有回他的話,這麼看來奧斯卡就像在自言自語一樣。
“你說不可言述者究竟個什麼東西呢?”
塞琉搖了搖頭,她也不知道,“你爲什麼會問這種蠢問題。”
“是啊,謎題就寫在題面上了,”奧斯卡難爲情地笑了笑,然後深沉地嘆了口氣,“不可言述……”
不可視,不可聽,不可觸及,徹底的不可知的存在。
混沌與無序,唯一的目的便是不斷擴張着昇華。
“這回我們的敵人,和之前的敵人都不同,無論是艾德倫還是羅傑,他們多少都是可以被瞭解的,但不可言述者不同,除了知道它是敵人外,我們對它幾乎一無所知,就像一團不可看透的黑暗。”
奧斯卡敘說着。
“對於獵人而言,這樣的獵物,才最爲棘手,你不清楚它的習性,也難以在環境上設下陷阱……你就連該砍掉它幾顆頭顱,才能徹底地殺死它都不清楚。”
“我這些天裡,一直避免自己去想這些事,”這時塞琉緩緩開口了。
“正常,這種事你確實不該想太多,我的前任,乃至更久遠,一直延伸到守秘者的時代,那麼多偉大的存在,面對這個問題,都沒能想出個答案,更不要說你了。”
奧斯卡想起自己年輕時的事了。
“我年輕時也自命不凡,覺得自己有能力改變這一切,最後的結果你也看到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並不是每個人都用勇氣一直對抗的。”
“所以你就自甘墮落了?”
“什麼叫自甘墮落啊!我這是在尋找適合自己的生存之道!”
奧斯卡急忙辯解着,神情舒緩開,感受着壁爐的溫暖,他顯得很放鬆。
“我的前半生居無定所,後半生便想安定下來,最好在一個地方一直待下去,所以寫書還真是個不錯的工作啊,只要握在屋子裡寫字就會有錢賺……雖然我沒掙到多少錢,但這個工作確實不錯啊。”
塞琉勉強地露出笑意,她被奧斯卡這糟糕的一生逗樂了,雖然按理說她不該笑的,畢竟嘲笑別人的苦難有些不太好。
“所以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我們都是普通人,能做的事情有限。”
“接受自己的平庸嗎?”
“當然,舞臺只有那麼大,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站在聚光燈下,觀衆席那麼多,即便這樣,有的人還只是站票,”奧斯卡說,“接受平庸是件很難的事,但也是一件無法繞開的事,你不是神,你能做的只有凡人的極限。”
“聽起來真糟糕啊。”
“是啊,所以我纔想卸任,這樣我終於能當個無能爲力的凡人了,而不是頂着個築國者的身份,繼續着無能爲力。”
這麼聽來,築國者反而不是什麼榮耀的身份,而是一個苦痛的詛咒。
“你這算是害了我嗎?”塞琉問。
“是你要求這樣的,我們說好了的。”
奧斯卡嚴肅了起來,抱緊毯子,一副以爲塞琉要反悔的樣子。
好不容易抱上了大腿,讓自己的餘生都有人養了,奧斯卡說什麼也不會放棄這麼個鐵飯碗的。
但很顯然,他和塞琉想的事情根本不一樣,塞琉根本不在乎奧斯卡的鐵飯碗,他一個人才能吃多少飯。
“可我……我還是……”
塞琉想說什麼,但被奧斯卡打斷。
“我懂,我懂,我年輕時也這樣,每次遠行前,我都會狠狠地擁抱着我的朋友們,”奧斯卡回憶着那些模糊的臉龐,“當然,他們通常很反感,還一度認爲我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可沒辦法啊,說不定我就死在了外頭,也可能是等我回來,他們死個精光,這種事沒辦法的。”
奧斯卡又添了幾塊木頭進去,火光一陣搖曳,蕩起一陣火星。
“我後悔過,所以我覺得,不該讓你走上我的舊路,你沒辦法阻止他前進,就連他自己也無法阻止他自己。”
眼裡倒映着壁爐裡的焰火,將奧斯卡渾濁的眼睛映照成燦金色。
“都到這種時候了,即使他拒絕,使命與職責也會驅使着他,不得不前進。”
“所以你纔想開所謂的慶功宴嗎?”塞琉說道,“這不是什麼慶功宴,倒更像是一場告別晚會。”
就像被識破了一樣,奧斯卡嘿嘿地笑了起來。
“差不多吧,”他嘆了口氣,“就像故事的結局,你就要和這些角色告別了,難免會有些不捨,忍不住地想多停留一陣,多看幾眼……”
“真的嗎?”塞琉懷疑道。
停頓了幾秒,奧斯卡毫不知恥地說道。
“假的,終於能和這些傢伙傢伙說再見了,不會再有編輯催來催去,而我也可以休個長假了,開心還來不及呢!”
聽到這些,奧斯卡在塞琉心中的形象繼續崩塌着,不清楚這算不算是奧斯卡退休了的放飛自我。
“好吧,開玩笑的,故事和現實,總是有區別的,不是嗎?”
奧斯卡又正經了起來,讓人搞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故事裡的角色,我還能回顧,甚至說寫幾個續篇,可現實的人們,失去了,也就真的失去了,我只能說做好你該做的,別後悔。”
奧斯卡感慨着。
“後悔是我最爲厭惡的情緒了,它就像個不死不滅的鬼魂,一直追逐着你,直到你邁向死亡。”